《碧落杳》呦呦鹿鸣

12、番外：拆来一笑是生涯

　　——她若同你在一起，则修为散尽，神魂俱灭。
　　——我不想恨她，更不想她恨我。可如果可以让她活下去，那么对我而言，从来只有一种选择。

　　居裕关的山月清冷，深秋的冷风灌入铠甲，城楼之上扬起的旌旗猎猎作响。

　　“将军，可要尝尝今日那群小兔崽子们从集市带回的酒。我方才巡夜的时候隔了老远就嗅到味道，嘿嘿，一把逮了七、八个……还说这是从帝都来的手艺，这群馋鬼当真门清！”

　　副将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水壶。萧昌黎也不避讳，拧开壶盖，大口灌下烈酒。烈酒的醇香一路滚烫熨帖肠胃，边地苦寒，唯独这般烈酒可以让人找回知觉。

　　萧昌黎不知想到什么，抚着壶身不语。

　　“将军怎的了？嗨！又是为了白日的圣旨。我们这些粗人不认这个，将军带着咱拼杀这么些年，纵得我们连殿下都不称了。老葛虽然蠢笨了些，可半分不信那些纷扰传言。谁要动将军一根寒毛，老葛可以把命豁出去。我老葛借着酒说这话，将军放咱家乡还跟我那小兄弟一般年纪，老葛当将军是我亲兄弟……”

　　萧昌黎回头望着热诚的副将，到底露出一丝笑容。

　　唇齿间熟悉的味道还未消散，他在心中低嘲，亲兄弟么。

　　***
　　一场急雨，宵禁的长街拐角透出昏黄的灯光，透过飘渺雨意照出酒旗轮廓。

　　红衣女子小心地避过满地酒坛，秀丽的长眉拧起，俯身看着早已喝得不知晨昏的年轻公子。

　　“成日这样，真是没意思。”她语气带着埋怨，姣美的脸上却泛起红晕。

　　她小心翼翼将仅剩的酒放在身后的桌角，俯身凑得很近，年轻公子如玉的容颜近在咫尺。

　　她不知想到什么，竟没做声，只静静望着那清隽英气的侧脸，悄然叹息。

　　原本应该早已醉过去的人忽然睁开眼，映着阁楼灯火，琥珀色的眸清明澄澈，静静倒映着女子明艳的容颜。

　　“为何不开心，我沉迷酒肆这消息传回京中，皇兄的赏赐又该到了。”

　　红衣的女子一时失语，幽黑的眼眸似落入星子，摇曳开令人沉醉的星辉。

　　“可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却不是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抬手拍开酒坛，仰头露出白皙如玉的颈项。醇酒甫一入喉，倾斜的酒坛却被人夺过。

　　“我此生不回帝都。”萧昌黎眸光清明，一字一句不容辩驳，“你同我在一起。”

　　***

　　午倦被蝉鸣惊扰，小城郊外院落里，海棠盛绽。

　　年轻的公子扶着额头醒来，身边煮茶的红衣女子递过白釉青瓷的杯子，茶香袅袅仿佛扫除了所有倦怠。

　　“怎么了？”女子声音清泠如檐上风铃，笑靥仿佛不经意便让人痴迷。

　　“我好似梦到我回到了临邺城。”萧昌黎没有结果茶盏，神色里残留几分宿醉的迷惑，“可我又好像还在居裕关，你还记得‘寻常’的滋味？”

　　红衣女子转身，修长的远山眉挑起。她樱唇翘起，似嗔似娇：“殿下若是后悔了，便回去梁都吧。可怜我弱质女流，只能流落乡野，孤独此生了。”

　　萧昌黎扶着额头的手缓缓放下，目光里的迷惑渐渐变作清冷。

　　“云儿在等我。”

　　风吹过院落压低枝叶的海棠，大红色的花朵明艳若烈火，仿佛一次绽放便要燃尽一生。

　　长久的沉默中，若海棠般艳丽夺目的女子终于回头。她绝美的脸上还挂着笑 ，精致的眉眼却染上显而易见的哀伤:“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我送你一场梦境，想看看你最怀念的是什么。可我胆怯了，你无论如何都只会在这幻境里，只有我才可以陪着你。我们原本就该长相厮守的，昌黎。”

　　她目光里的哀切与绝望都渐渐变得冰封，好像一季突如其来的霜雪。

　　“萧昌黎，若我放过云素。你肯不肯陪我留在这里？”

　　那清泠的嗓音变得近乎尖刻，天幕为浓云遮掩却又于瞬间降下浩渺白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

　　“我不信你。”隔着皓然落雪，萧昌黎听到自己的声音，利落简练，一如他半生的杀伐果断。

　　可他从未料想，原来他竟然可以对他最不该狠心的人，最狠心。

　　他的内心如此固不可彻，以至于漫天的飘雪竟然倏然停止。穹庐之上风雷奔腾，被生生撕裂的天幕透露刺目的白光。

　　原本幻境便是左右不过最偏执的人心，那记忆里的红影似乎融入落雪，一点点褪去。

　　她痴立在漫天雪中，平静或绝望他不敢抬头去分辨。他只怕那一眼他就沦陷，会宁愿沉醉在这由她最后生命凝结的幻境里。

　　修为散尽，神魂俱灭。

　　那不值当。

　　不论是那个边关郁郁的少年，或是此刻早已心冷如灰的皇子。他总是在最落魄绝望的时候遇到她，却因为她，也想能够让命定的结局有一些不一样的可能。

　　他要比她狠心，才不必如她所愿耗竭她所有，去为他保全他的名誉地位，甚至是……他的红颜知己。

　　不必在一场好梦之后，以为浮生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奇怪梦境。

　　他还想要她活着。

　　就算恨也好，绝望也好。

　　幻境消亡的那一刻，他到底不舍抬头，平地而起的风卷起千重梨花。

　　透着落花，他恍惚到底看见那他早已决心失去，却又时刻痛彻心扉的那容颜。

　　“云儿。”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一声强自压抑的低唤再也不会被人听闻。

　　旁人沉溺幻境，因为恐惧心中最不敢回顾的一幕。

　　可如他，明知那是一生最贪恋的时光，却亲手将它唤醒。

　　青窅，你要活下来。活到我化为黄土，甚至背负千秋的骂名。

　　如果可以，我想在那临邺城外那座甚至不知晓名字的村落里为你再植下一树海棠。

　　我不知晓它可不可以等到那个与你重逢的日子，可那已是我可以窥知的寂寞一生里，唯一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