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十一) ...

  •   周遭的画面逐渐模糊,如隔蒙上一层水雾。

      景苏墨色的长发垂在胸前,衬得面色如玉。玄色的锦袍勾勒出挺拔颀长的身形,他不言不语,环住我的手缓缓松开。

      咫尺之间,却原来已是红尘百年。

      我呆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艰涩地开口:“上神你消失了那般久,不会就为了换个衣服吧?”

      景苏平静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失望,旋即他薄唇弯起,缓缓说:“我只是等等看堂堂青族公主可以笨到何种地步。”

      他顿了顿,悠然补充道:“苍梧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我被噎得一愣,认真思索着景苏被祁夜掉包的可能性。

      景苏已不待我反驳,挥袖间周围黑色的地道两侧烛火相继亮起,铺陈而去照亮地道尽头的石门。

      “萧昌黎和云素呢?”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队友,随即忧心忡忡道,“不会被心魔抓走了吧,你赶来时有见到他们么?”

      景苏不答,石门却在我身前轰然洞开。

      借着烛光,萧昌黎横抱着一个红衣女子,脚步踉跄着缓缓走出。女子凌乱的长发遮住容颜,几乎将整个人都瑟缩在萧昌黎怀中,避开原本不甚光亮的灯火。

      我几步上前,关切道:“你没事吧?你知道她是……谁了?”

      萧昌黎对我轻轻颔首。目光转向我身后,开口之间,声音透着颤抖:“先生,窅儿是否当真是魔物?”

      身后景苏不知何时也已上前,他平静回答:“你心中早有结论。”

      “她在哪?”他问,声音很轻,琥珀色的眸升腾起重重白雾。

      几乎随他问话的那一瞬间,他身后幽黑的密室中白衣宫装的女子莲步姗姗,以宫妃才有的步态从容走出。

      轻慢的脚步声让萧昌黎背脊挺得越发笔直,他原本强撑的平静终于出现一丝裂纹。

      可他却随即低下头去,他用单手将红衣女子环在胸前。转头的那一瞬间,空出的右手毫不迟疑地抽出腰间的软剑。银白色的剑光带着冷冽杀意破风而去,剑停在白衣女子颈前,剑锋几乎已划破那白皙的肌肤。

      “将身体还给云儿。”他一字一句,狠厉到咬牙切齿,却不知是在逼迫谁。

      七律静静看着他,唇畔漾开浅浅的笑容,连云素原本温婉的眉眼间竟然被她糅杂出几分凄艳。

      “你便是如此爱我的。”

      她声音里平静得不似质问,旋即掩唇笑出声来,幽黑的眸里似悲悯似残忍。她笑得几乎弯下身去,毫不在意近在咫尺的剑锋,昏黄灯光下却有水渍在剑刃上绽开。

      萧昌黎背对着我,我无法窥知那刻他的神情。

      身侧寒意以可以感知的速度蔓延开来,我不觉靠向景苏,他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

      玄色的衣袖在空中挥出半圆,眼前刚刚成形的幻境片片破碎,浮光里隐隐窥出长宁殿的轮廓。

      “上古尊神又如何?”

      幻术被撞破,心魔的笑声却逐渐变得尖利高昂。红光在狭窄逼仄的地道里穿行交织,云素的肉身脱力,骤然倒了下去。

      心魔本体幻作红光穿出,以肉眼不能窥知的速度越过萧昌黎,直直向我和景苏扑来。

      我仓促拔剑,上前半步挡在景苏身前。若水青色的剑光一往无回破空斩去。

      然而,半空之中的七律没有分毫躲避之意。她几乎笔直撞向锋利剑刃,片刻之间竟然容不得我犹豫心软。

      若水尖啸,剑身的实体在我手中剧烈颤抖。我来不及收势,若水几乎毫不费力便切开那虚弱的灵体。

      红色光华越过青色的屏障,存留最后一息意识来到我身前,却早已微弱的没有半分攻击力。

      破碎的魂灵承载着厚重的情感,在那一刻重重撞进我脑海。

      我下意识扶住额头,眼前不属于我的闪念一一铺陈开来。汹涌而来的回忆,几乎让我一刻分不清自身。画面从与萧昌黎初识起,直到生命最后,那英气俊朗的少年王侯彷如镌刻在心上的朱砂。从始至终,不离不分。

      我如此清晰的知道那并不是幻境,而是一向长于蛊惑人心的魔族心底最难以掩藏和忘怀的执念。

      原本所有的不解都变得可以解释——无论是萧昌黎为何能在重病中痊愈还是云素为何竟然能够寄宿在心魔的魔体之中。

      原来,夺舍噬魂也不过是为了能让偷来的厮守再添片刻。而她其实早已耗竭一生修为,逆天改命也不过是为了让心爱的人还能活在这个早已不会再有她的世界里,哪怕他还恨着她。

      魔族千百年亘古不灭,可原来那所有所有苍白岁月,都抵不过此去经年不经意的相逢。

      灵息逸散在空中,发出有如悲泣的声音,可那会为她拂泪的人再也不会听闻。

      回忆戛然而止,如时光风驰电掣般倒流,最后停留在仿佛混沌初诞。长宁殿前梨花盛绽,万树灼灼。

      “不过是长宁殿前那一树梨花。”

      最后的画面在我眼前崩碎。微弱的女声萦绕在耳畔,好似释然又好似叹息。那声音里再也听不出怨愤与执念,仿佛拼尽一切也不过就只是为了成全那一句意味不明的咏叹。

      我痴立在原地,几乎握不住剑。

      朦胧泪光中,不晓得同谁分享那最后一刻被我感知的,再也无法出口的深情。

      景苏没再迟疑,他如鬼魅般出手点住萧昌黎怀中红衣女子的后脑。白皙如玉的指尖金色的灵息缥缈升起,如电光投入地上白色的身体中。

      一室静默被云素一声低低的嘤咛打破。

      几乎同时,失去意识的红衣女子颓然倒入萧昌黎怀中,加剧的重量压得他不住退后。

      当啷!长剑落地,清瘦的白衣公子靠在石壁上剧烈的咳嗽,手臂却没有松开分毫。

      “窅儿。”离得极近,我听见那好听低沉的声音。

      地道的阴冷与潮湿都褪去得很远,萧昌黎弯身温柔地拂开女子凌乱的长发,那容颜可怖丑陋几乎再难窥出半分从前的明丽美艳。可萧昌黎缓缓勾起唇角,几乎令人心碎的笑意一分一分攀上那琥珀色的眸中,若春风拂过新柳。

      在那缱绻而缠绵目光里,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暌违已久的重逢。

      橙色灯火勾勒出清俊侧脸,他低头轻轻吻上女子额头。

      失去原主的魔体无以为继,几乎在他垂眸的同时,地道里平地而起的冷风将那红色的身影吹成虚幻的光华。

      烛光飘渺,渐渐褪色的红影如风吹卷起春花,带着一季的韶光转瞬,无处寻觅。

      萧昌黎靠着石壁瘫倒,停滞在空中的手无力垂下,连目光也涣散到失了焦距。

      七律,你知道吗?他是当真爱着你的。

      沉默中,我望着自己的长剑,无声叹息。

      ***
      我未曾料想到我又回到了长宁殿,晚春的梨花香味清恬,幽幽的穿行在我不能回顾的时空里。

      那一日,在心魔湮灭之后我惊诧地发现若水剑穗上多出了一粒红色的珠子。不费我的探知便可以晓得那竟是心魔尚存于世的灵体,我无法理解普通的魔物是如何在承受了我若水一剑之力后竟然还能一息尚存。

      我在将萧昌黎和云素安置在等候在宫外的侍者后,终于找到机会和景苏说了这事情。景苏看向我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最后也只是解下了我的剑穗让我在梁都等他。

      他一句话不说抽身离开,等我反应过来才火冒三丈,想着干脆也一走了之回魔界邀功。转念一想,才发现心魔的灵体不是被景苏带走了么……

      如此被拿捏住,我不得不在临邺城中滞留下来。当然,有玲珑阁的百年珍馐作伴,似乎也不算亏本得太厉害。

      “话说陈皇后孝期三月,魏国的婚书再次送到御前,这一次太祖却即刻休书回应。说是举国三月筹备,迎娶清河公主……”

      我狠狠饮尽杯中的酒,千日酩的辛辣蔓延开来,麻痹了心中的苦涩。

      “景夫人。”

      尚且带着犹豫的声音让我找到又一次逃避的理由,我回头,晚春蔼蔼的阳光里萧昌黎从容走来。

      他一身蓝色锦缎的常服,身后的随侍也不过两三人,似乎也只是寻常出门。

      我道他也是来听说书,默默挪了挪我的盘子,示意他可以拼桌。

      萧昌黎温文一笑,却并未领情坐下,行礼开口:“先生与夫人大恩,昌黎难以报答。只是,先生与夫人都是方外之人,踪迹难寻。昌黎不过想着先生说过夫人仰慕萧家先祖与陈皇后一段佳话,得闲便到玲珑阁碰碰运气,未料到真的遇到夫人。”

      我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理不清头绪。当日我能重回长宁殿大概是景苏同萧昌黎预先打好了招呼,这我早已知晓,也很承这份情。只是,玲珑阁怎的好似也搞得跟我的前世有些瓜葛。

      “这玲珑阁也与陈皇后有关?”我好奇,脱口问道。

      萧昌黎一怔,看我是当真感兴趣,这才坐下缓缓道:“虽说是商家招揽顾客的轶闻,不过也可以聊以一听。相传陈皇后还是公主时很是喜欢玲珑阁的菜式,先祖在世时默许了玲珑阁的说书人编纂本朝故事。夫人如今听这出《梁陈遗录》认真追溯,百年前便是流传坊间的本子了。”

      我点头,想这倒真不算玲珑阁自吹自擂。想不到我百年后还当真成了文化名人,这也算是我这个短命的梁朝皇后唯一做过的实事了吧。

      萧昌黎见我神色间有追思之意,体贴道:“夫人是与先生分开了?其实若夫人当真感怀百年轶事,长宁殿如今闲置,夫人自然可以重游。”

      我迟深觉得这个提议诱惑十足,转念一想索性得寸进尺道:“殿下推测得没错。我如今孤身一人被先生扔在临邺,落魄无依多亏遇到殿下。承蒙殿下不弃,不晓得可还方便让我暂居长宁殿?”

      萧昌黎没料到我转换如此迅速,琥珀色的眸里闪过一丝诧异,复又勾起周到体贴的笑容:“自然扫庭以候夫人。”

      我随萧昌黎回到长宁殿,才听说景苏当日顺手治好了中毒昏迷的今上。而原本的大皇子阴谋败露,如今被废黜太子之位囚在天牢。

      我不晓得景苏当日同萧昌黎私下谋划了些什么,而且梁朝如何也不是我如今应该看顾的,便没有多问的兴趣。

      “对了,云素如今可已痊愈了?”

      我随口提及,却见萧昌黎温和的神情一滞。

      “云儿已于皇兄解除婚约,如今,在临邺城外‘栖月寺’静养。”

      若我记得不错栖月寺自陈国时候便是国寺,这个静养颇有些耐人寻味。

      “你……不愿娶她?”

      “夫人说笑了。昌黎一生痴愚,便也不过如此了。云儿她……望她日后能够勘破。”他声音沙哑隐隐有哽咽之意。

      我愀然叹息,却忍不住再劝。想来,七律当日费尽心思保全云素,也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够在她之后好好爱护萧昌黎。

      “如今梁朝皇族式微,他日你登基为皇总归要留下子嗣。云素总归比旁人要好……”

      我话音未落,萧昌黎却已变了脸色。

      他侧过身去,清冷的声音带了几分薄怒:“夫人将昌黎看作何人了。不论父皇今后如何选择,昌黎一生只会有窅儿一个妻子。昌黎不肖,却也只想效仿先祖,一生一诺,断不会再娶。”

      他声音不大,却让我一瞬间怔在原地。

      我按捺住内心震惊,磕磕巴巴道:“你说萧衡没有再娶?”

      “先祖一生英主,虽然无后,在宗室中择优禅位之举却为百年称道。邺城外梨花苍苍,玲珑阁佳话传世,长宁殿百年不改。先祖一生三诺,空置后宫。如此深情,昌黎不敏却也愿守之。”

      萧昌黎的声音仿佛隔了很远传来,让我分不清梦境与虚幻。

      我近乎魔怔般一路施法在紫衡宫中寻觅,陌生路途的尽头,长宁殿在落日的余晖中孤绝。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宫苑的花苑之中,春日无休无止地繁花簇拥得这被人遗忘百年的宫殿美得不似凡尘。

      □□的尽头,我从未见过的简陋木屋似乎与这华丽的宫室格格不入。

      我推了推,愕然发现木屋竟然被人锁上了。法决在指尖流动,木锁轻而易举地落下。

      我伸手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一瞬之间,却几乎被钉在原地。

      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流云,一寸寸照彻那沉静的木屋。

      紫衡宫终日不知归途的春风穿过巍峨宫室与深深庭院,它携卷着前殿的梨花冷香安然飘落在我青色的衣袂,让人分辨不清红尘百年。

      那样简陋的木屋,甚至不过一张书案,却已是我这百年最奢侈的一场美梦。

      摊开的画卷被半掩的木窗罅隙透露的光线照亮。

      砚上的墨早已风干,半完成的梨花簪子安静压在画卷之上。我闭上眼下意识抚过发间,样式一样的木簪仿佛还带着往日余温。

      ——等以后你不是大将军了。你要替我建一座木屋子,每天把我画的很好看,还要帮我雕最好看的簪子。
      ——好。
      ——可那要很久很久以后了,如果我忘记了,你也要记得。
      ——好。

      我近乎踉跄着踏着积灰走到桌前,抬手抚过画卷,描摹着那被遗忘在无人惊扰岁月中的绯衣红妆。

      ——我今老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颤抖的题字,言尽那从未宣之于口的相思。

      泪水延绵不绝地落下,晕开那早已干涸的墨迹。我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腕,却到底哭出声来。

      萧衡,原来你竟然从未忘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