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鉴》青山常在

2、大战 上

　　张记米铺。
　　一位蓝衣书生正和米铺老板张炳桓商量：“长毛一路所向披靡，无有匹敌，那翼王石达开更是文武双全，他做先锋，南京城怕是守不住了。”
　　“薛兄，南京城池坚厚，兵精粮足，攻守武器多达四十库，祥厚也是一员骁将，有三万精锐驻扎城内，就算没有外援也可支持几年，长毛根本无法攻克。”张炳桓较为乐观。
　　书生思索片刻说道：“但是，长毛每每攻克城池并非采用寻常之法，武昌失守就是一个典型案例，那些长毛到了武昌围城不攻，清军还蒙在鼓里。怎想长毛只用三天就挖了一条密道直通城内？所以没等两军厮杀，他们已经拿下了武昌城。”
　　张炳桓瞪目结舌。
　　“长毛中很多人是炭工出身，擅长挖地道，他们不用一兵一卒就把很多固若金汤的城池攻下了。”书生摇头苦笑。
　　张炳桓惊道：“那如何是好？我们立刻去见祥厚！”
　　书生冷笑：“去干什么？他们会听我们的？”
　　张炳桓急道：“但长毛就快打来了，官兵还不知其诡计，那如何是好？薛兄有什么主意？”
　　书生正色道：“长毛于官军十几倍的兵力，没有援军的话官军是无法抵抗的。因此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筹划详细，即便被他们打进城来，也要抗争到底，流尽最后一滴血！”一拳击在桌子上，震碎了碗碟。
　　“谨听薛兄差遣！”张炳桓肃然起敬，起身拜道。

　　告别张炳桓，书生便朝东南方向走去，当他到达一所高墙大宅之时，便听见一阵悠扬的古琴从院子里传出。他驻足，靠在墙壁上，闭目聆听。
　　他举子出身，十年寒窗苦读本指望进京赶考，取得功名光耀门庭，不料太平军造反，旋风般席卷清廷半壁江山。朝廷自顾不暇，哪顾得上科考？他赶考梦碎，急火攻心身染重病，流落街头。幸遇茶商傅安白接济渡过难关。不过这书生除了读书，也懂经营之道，在生意上帮了傅安白不少忙，加上他为人儒雅得体，因而和傅安白十分投契。当傅安白外出经商时，便托付在私塾教课的书生照顾小妹善祥。

　　大战在即，书生想起安白托付，便急着赶回傅家看望善祥。
　　依旧是那熟悉的身影，白衣过靴，绣着雅兰的夹袄衬托着玲珑有致的身段蕴含着多少风流，如墨长发束以木钗，垂落腰部，随着口中吟出的诗句而颤动着。
　　她觉得有一双目光正定定地看着她，转身看着那人，微微一笑，“文藻兄来了。”
　　薛文藻回过神来，施礼道：“傅家妹妹可好？”
　　傅善祥含笑道：“文藻兄不拘小节之人，今日怎变得如此多礼？”
　　薛文藻笑着走来，环顾墙壁字画，“傅家妹妹如此才华，为兄自叹不如。”他走到一副壁画前站定，朗朗吟起，“极目银河漾素辉，满庭秋影露霏微。西廊月转无人到，自折荷花带露归。”赵雪廷这首《杂兴》书写得如此风韵独具，与诗人慧心颖致的个性相得益彰，真是好诗，好诗！”

　　傅善祥望着壁上诗词，心中生出一丝遗憾，喃喃道：“赵雪廷文采卓然，身世凄美，后半生颠沛流离，残存后世的作品所剩无几，我们只能从她残存的诗文中感受其人其文了。真如空谷幽兰无人自赏，如长松修竹耐雪凌霜了。”

　　薛文藻负袖当风，也跟着叹了口气，又说道：“现今长毛兵临城下，即刻进攻南京，这里怕是不能待下去的，善祥可准备好了？”
　　“文藻兄是叫我逃走吗？”
　　“嗯，我和张老板说好，这两天就帮你出城。”
　　傅善祥思量道：“据说太平军打头阵的是翼王石达开，发布告示宣称不屠一草一木。也许，结局没有大家想得那样糟糕呢。”

　　“野蛮之寇，岂能相信？”薛文藻恨声连连，“长毛只是一群强盗土匪，打着为天下穷苦人谋幸福的旗号造反作乱，其恶劣行径令人发指，烧杀屠戮无所不干，若让他们进了南京城，这座繁华的都城就是另一个武昌！”

　　傅善祥看他双眼布满血丝，沉默了一下，说道：“石达开和那些人不可同日而语，他在安徽颁布的政令还是很有思想的。家兄来信说此人深受当地百姓爱戴，颇有威名，和那些攻打武昌的太平军将领十分不同。而太平军内部也颁布了禁止屠戮城池的政令。所以即便攻下南京城，也会有所节制。”

　　薛文藻面色冷峻，皱眉道：“善祥这么说，是不想逃出去了？”
　　傅善祥摇了摇头，叹道：“天下大乱，即便北京城也难以保全，能逃到哪儿去呢？再者，途中流寇猖獗，饿殍满地，也不如南京城安全。”她将一封书信递给薛文藻，“家兄信里说，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他的意思也是叫我留在这里。”

　　薛文藻接过书信看了看，沉吟道：“也好，南京保卫战即将开始，如今一只蚂蚁也难得出去。也许安白兄已经有所安排，我也无需担心了。”又认真地注视着她，“若是估计不错，长毛就在三天内攻打南京，到时善祥一定不要出门，因那时我恐无力保全你。”

　　傅善祥抬头，不过几日，薛文藻已经憔悴黑瘦了许多，但眉间的杀气和坚毅丝毫不减。
　　“文藻兄。。。”
　　似乎料到她会说什么，薛文藻打断道：“我等保卫南京是一个赤子保护母亲的情怀，即便因此而献身也要去做的。保重了，善祥。”言罢，便大步离去。

　　公元1853年正月初二，数九寒天，朔风凛冽，太平天国水陆大军十万携带家属数万人，号称五十万自武昌陆续出发东征。战船五六千艘，旌旗飘飘，锣鼓铿铿，震荡得山谷轰鸣，江水沸腾，漫天蔽江，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何等威武，何等雄壮！

　　水师中间一艘高大的楼船上飘扬着前军主帅‘真天命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黄绸大旗，一张虎皮高背大椅上坐着裘袍风帽一身通黄的石达开和满身锦绣的王妃。

　　石达开放眼望去，一艘接一艘装置了大炮载满了士兵的先锋船舰正加速行驶。他的视线又移向夹岸，青山茂林，水湾村舍，尽是太平军的精英。金田起义以来身经百战的良将都由他一人统一指挥。这是天王东王对他的器重和信任。所以，南下一战他是抱着完胜的决心来的，以回报天王和东王的厚恩。

　　“沐阳回来了吗？”石达开神采飞扬的脸上似乎有几分担忧。
　　“回翼王，翼千金还没有回来。”一身材巨大的护卫赶紧回答。
　　“这孩子。。。”石达开叹了口气，“大战在即，跑哪儿去了？”
　　翼王妃笑道：“沐阳那孩子向来有主见有担当，可不会乱跑呢。”
　　石达开摇摇头，道：“前阵子沐阳跟我说要去南京刺探情报，被我制止过。这几日不见人影，极可能是潜入南京城了。”
　　话音刚落，护卫汪海洋惊呼：“翼王，看，那艘小船！”
　　果然，在泛着涛涛白浪的江面上，一艘乌蓬小船乘风破浪来到主舰旁边。一个身材纤细戴着风帽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船头，向大船上招手：“爹，爹！我回来了！”

　　已有士兵放下绳索抛给小船的主人，那人动作灵活，双手抓着绳索借着士兵拖拽之力，像一只漂亮的云鹤纵身而起，跃上了帅舰。
　　“沐阳拜见爹爹！”她一上船便跪在甲板上，俯首道安。
　　石达开微微叹息，没说话。
　　翼王妃笑道：“你这孩子几日不见人影，可知你爹爹十分担心你呀。”
　　石沐阳低着头，“是沐阳不孝，自作主张，望爹爹恕罪。”
　　石达开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去南京了？”
　　石沐阳抬起头笑道：“爹爹不是担心那个藏兵洞嘛，看，沐阳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说着，自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出来。
　　石达开笑道：“这是藏兵洞的位置和结构图吧。”
　　“爹太聪明了！”
　　石沐阳立刻爬起来走到翼王跟前，将图交给他，“为了画这个劳什子，叫清兵发现了，幸好给我逃出来了。”
　　石达开剑眉轻皱，仔细审视她，“伤着没有？”
　　沐阳迎着阳光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爹爹不要担心啦，一点小伤而已。”得意忘形之间，却忘记了什么，伸手摘下了头上的风帽。
　　只见众将领面面相觑，片刻，爆发出雷鸣般大笑。
　　沐阳不明就里，傻愣愣地问：“你们笑什么？”
　　石达开也怔了一下，立刻沉声道：“戴上你的帽子。”又摇了摇头，背着手走进了船舱。
　　翼王妃也掩唇一笑，走到她面前，“沐阳啊，你怎么把头发剃了呀？”
　　啊，石沐阳顿时觉得脑袋在寒风中生疼，原来她一激动把假辫子也给摘了下来，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
　　她羞红了脸，赶紧拉上风帽裹着脑袋，跺脚道：“不许笑，不许看啦！”

　　这时，有人说话：“翼千金为了取得南京城的情报，不惜割舍满头青丝，装扮和尚，这样大义的女郎真令天下须眉男子汗颜呢。我等钦佩还来不及，怎可取笑？”
　　说话者态度谦和温良，倒叫人好奇。石沐阳循声望去，只见一手握长剑的白衣青年走出船舱，高鼻子尖下颌，特别像外国人血统，但器宇轩昂，风度翩翩。
　　石沐阳奇道：“我没见过你，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在我父帅的船上？”
　　青年颔首：“在下李秀成。”
　　石沐阳惊讶：“李秀成就是你呀！早闻大名，一直以为是个白胡子老头呢，没想这样年轻！”
　　李秀成笑道：“我认得你。”
　　石沐阳好奇：“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李秀成笑道：“翼王千金美丽聪慧，知书达理，不仅懂得谋略，洋话也说得好，在三军中知名度很高呢。”
　　石沐阳歪着头看他，“你这人长得像模像样的，听说打仗打得十分好，怎么也生得一张油嘴滑舌呢。”
　　翼王妃立刻打断：“沐阳好没规矩，李将军是翼王的客人，不可无礼。”
　　李秀成笑道：“翼王妃多虑了。翼千金俏皮可爱，谈吐真诚，令人欣赏。”
　　“你这人还不错。”石沐阳恢复了天真劲儿，笑着用英语说了一句话。
　　李秀成纳闷，“你叽里咕噜一大串，说的是什么呀？”
　　石沐阳笑道：“我是说，刚才冒犯了李将军，非常对不起。”
　　李秀成钦佩地竖起了大拇指，笑道：“现在上海，苏州和宁波有许多洋人，他们常来我们这边，可我们一句也不懂他们的话，像鸭子听雷呢。哪天你上我那边去，可以帮我个忙。”
　　石沐阳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这个忙我可帮不上。我父帅还想把我送去英国念书呢，再说马上要攻打南京城，哪里有空去你那里？”
　　“了不起呀，”李秀成并没在意她的拒绝，笑道，“也对，南京攻坚战马上要打响了，我也该回去准备准备。不过还请翼千金记得我们的约定，等打完战了，就去我那边玩玩。”
　　言罢，拱手施礼，转身走下甲板。
　　石沐阳突然想起来，叫道：“什么约定啊？我还没答应你呢！”

　　船舱里，石达开正举着油灯查看地图，时而自语，时而摇头。
　　“爹爹。”
　　石沐阳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裘袍走了下来。桌上的地图被许多红圈圈画满，有几处重点描绘的坐标。
　　“爹想什么时候发动总攻呢？”
　　石达开审视着地图头也没抬，说道：“需等东王下令。而且南京城防守工事做得坚固，除了充足的粮食，他们还有十几门重炮，那个提督祥厚也是久经沙场的骁将，也不是说打就能打下来的。”
　　“可爹爹是开路先锋，自然要打头阵啰。再说那个南京城虽然看起来牢不可破，其实漏洞百出呢。”
　　石达开瞧了她一眼，“说说看。”
　　沐阳想了想，指着图中的一个标的，说：“爹看这里。”
　　“中华门？”
　　“嗯，中华门外面有座寺庙叫普德寺，里面有五百罗汉全是钢铁所铸。而且，这里的防守十分薄弱，如果我们的将士抢攻中华门，靠着这层掩护的话，受到的损伤就会很少。”
　　石达开闻言大喜：“还有这等好事，真是天助我也！我立刻就把这个情报禀告东王，好让东王做些调整。”
　　沐阳得意起来，“爹啊，我这趟南京之行可没虚行吧。”
　　石达开笑道：“我的小沐阳真是个好军师！”
　　高兴之余，他问起义女的南京之行和当地的一些民俗风情。
　　石沐阳说道：“南京城果然繁华，到处都是青石板铺路，纵横四方，好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气派，很多大户人家的围墙又高又宽，也是大青砖砌墙，汉白玉石铺成的台阶。。。”她说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激动地说道，“还有更奇特的呢，我遇见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呢。”
　　石达开见她眼睛发亮，不免好奇，“你这丫头一向眼高心高，什么时候能把别人放在眼里？就不知道你说得这个女孩子哪里不一般了。”
　　石沐阳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寻思着说：“爹不是一直说我们太平军不缺大将不缺勇士，缺的是读书人么？那个女孩子读得书可多了，满身都是书的味道，一定比爹爹读的书还要多啊！她说起话来能够安抚人心，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呢。真叫人钦佩。”
　　石达开越听越奇怪，摇头笑道：“那还真是奇怪了。虽说江南人杰地灵之所，可惜朝廷尊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并不提倡女子念多少书。所以女子读书的也不多。就不知你说得那位小姐是何许人也？”
　　石沐阳摸了摸头，哎哟一声，“我好糊涂啊，都忘记问她的名字了！那我进城要怎么找到她啊！”
　　石达开摇头，“沐阳做事向来仔细谨慎，今天可是犯了很多糊涂呢。哼，听说你对李秀成十分无礼？”
　　沐阳嘿嘿一笑，“没那回事呢。李秀成想邀请我去他那儿当翻译官呢。呵呵，真奇怪啊，好好的汉人怎么长得跟个外国人似的。”
　　石达开笑道：“你别看他年轻面善，他可是我们天国的栋梁之才，日后必然大有作为。”
　　谈话气氛渐渐融洽，父女二人又谈了下金陵藏兵洞之事。
　　石沐阳打开舱门，望着朦胧暮雾里，静如处子的江面。
　　“爹，这次攻打金陵，会屠城吗？”
　　“我们太平军起义就是为天下老百姓创造一个美丽的天堂，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饭同食，有福同享。除了负隅顽抗的清妖必杀，那些无辜的百姓自然会安得其所啊。”
　　“可是，”石沐阳亮晶晶的眸子有些忧伤，“爹没听见武昌城那些屈死的冤魂。。。”
　　“住口！”石达开立刻喝止，瞪着她的眼神有些可怕有些紧张。他探身朝舱门外探寻了片刻，只有江风吹舞旗帜的呼喇作响，并无别的声息。
　　石沐阳吃了一惊，当看到义父的神情，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爹，我不该胡言乱语。”
　　石达开看她一眼，缓缓关上舱门。
　　“这次攻取金陵城和以往不同，天王东王已经颁布政令，严禁将士劫掠，烧杀，侮辱妇女。。。我想将士们受到纪律约束之后，再不会犯武昌之恶。”
　　说到后来，他望着雾霭遮盖着的江面长叹一声，叹息中不止惆怅，还有一种深深的期望。

作者有话说

　　做些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