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鉴》青山常在

1、寒香

　　1853年，太平军夺取兵家必争之地武昌后，洪秀全，杨秀清率五十万水陆大军顺江东下，直逼南京。
　　南京城有十三座城门，城墙又高又厚，内城甚多，更有瓮城藏兵洞可作军需储备和兵源设伏，用处巨大。这座城池真可谓固若金汤。而提督祥厚骁勇善战，亲自指挥兵丁修筑工事，誓与金陵共存亡。

　　大战在即，城内已经宵禁，到处是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清兵，任何行人不准出现在大街上。夜黑风高，一个小沙弥贴着墙根飞快地向前跑，可惜对路径不熟悉，拐街窜巷，专挑僻静胡同钻。在他身后，是急促的马蹄声，一队清兵从静海寺冲出来，高叫抓住小和尚。
　　小和尚顾不得伤势，眼见追兵已近，一纵身攀着一颗弯曲的老树爬上了一家院墙，跳了下去。

　　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顽皮的在天空嬉戏，一位少女静静地站在苍穹之下，负手而立，黑底白花的夹袄下一袭白色长裙，窈窕多姿，娴静雅致。
　　她正对着天上明月念着诗句：“寒门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大雪墨戏归卧晚，幽怀若谷山不知，便教新寮贮琼素，定与院落争妍姿。”
　　月儿朦胧，渐渐被弥漫的风雪淹没，她站在风雪里，心事重重。

　　噗通，一声重物砸地的声响惊醒了她，急忙回头巡视，只见墙角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小小黑影。过了一阵没声响，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血光映照下，竟然是个光头小和尚，趴在地上没动静。她震惊之下，却没有喊叫，而是鼓起勇气微微探身观察，不料那小和尚忽然扭头，跟着一声呻吟：“你家院墙真。。。真高。。。”
　　她吓了一跳，转身要逃，可身子被什么缠住了，竟是小和尚死死拽着衣角不放，“救，救救我啊。。。”这声音清雅动听，叫人消除了大半胆怯。
　　外面嘈杂，清兵大喊大叫追捕逃犯。她暗想，清兵被长毛闹怕了，若此人是奸细，逃入她家，她也脱不得干系。想到此，她立即扶他进屋，幸好小和尚身材瘦小，也不费力。

　　当她举着烛台一瞧，更是愣住。
　　这小和尚脑袋光光，却十分优美，虽神情委顿，睫毛低垂，但生得异常俊俏，活生生一个画中仙童。
　　小和尚睁开眼，也是明显一愕，半晌才喘息着说：“请姐姐不要声张，我不是坏人。”
　　少女忽闪着美丽的眼睛，问：“街上在抓小和尚，是抓你吧？”
　　小和尚捂着小腹直皱眉，皂衣染了大片，手却紧握着袖子里的匕首。
　　“你很怕吗？”他盯着她。
　　少女却问：“你一个出家人，与世无争，怎么对抗官府了？”
　　小和尚摇摇头，看着少女片刻，嘴角一撇，露出两个酒窝：“我不是出家人。。。姐姐先救我，好不好？”
　　少女略微思量，轻声道：“你先等着。”说罢，走出屋子。
　　小和尚伤得不重，失血过多。少女帮他敷药，一看到腹部如雪肌肤不免诧异，小和尚却急忙捂住衣服，脸色羞红，不敢抬头。
　　少女扑哧一笑：“几岁年纪，敢对抗官兵，可谓胆大包天了，这会儿怎么羞答答地像个女孩儿呢。”
　　小和尚看她那一双慧眼直入人心，没来由心中一跳，摸着脑袋支吾着：“姐姐读书人，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自然明白的，我怎么好意思。。。”
　　少女一阵好笑，更消除大半惊疑，想起一事，低声问：“太平军逼近南京城了，你是不是他们派来的奸细？”
　　小和尚感觉被她看得无处掩藏，便昂着下巴说：“姐姐，清妖才祸害天下，太平军专门劫富济贫，所占州县，百姓都安居乐业啊。”
　　少女轻声道：“我也有所耳闻，长毛也是穷苦人出身，对老百姓很好。”
　　小和尚双目一亮：“姐姐住在小天堂也听说了么？”缓缓放下了袖底的匕首。
　　少女道：“别说这些了，你现在怎么办？官府在抓你呢。”
　　小和尚恳求道：“如果姐姐让我在你家暂避几天，风声一过，我就出城去。”
　　少女仔细想了想，道：“城里在抓小和尚，你这秃头怎么办？何况，一个和尚长得比女孩子还俊俏，一出去就被盯上啦。”
　　小和尚无奈叹气：“我为了进城才剪掉辫子的，这么短的时间可没法长出来。”
　　少女注视她片刻，有了主意，“那，我找一条假辫子给你。这几天，你要装女孩子，可别露出破绽。”
　　装女孩子。。。小和尚一阵错愕，睁大了黑多白少的眼珠。

　　清晨，傅家宅院。
　　“。。。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
　　小和尚一觉睡醒，就听见一阵优美，亮泽，圆润的读书声。心道，这家小姐真不一般。

　　少女一见小和尚进来，便放下了书，只见小和尚脑后拖着一条假辫子，穿上了不怎么合体的衣服，正站在门口，十分怪异。一张血色不足的脸蛋，五官美得邪气，嘴角微扬，眉眼间透着笑意。少女注目良久，笑道：“刚才外面到处砸门搜捕奸细，真叫人不得安生。可即便官兵翻遍南京城，也抓不到了，谁能想到小和尚变成了美娇儿！”她负手而立，垂落在白衣上的发丝随风飘拂，犹如泼墨山水。
　　“多谢姐姐啦。”小和尚负手走来，啧啧赞道：“姐姐的闺房真特别，这么多书，真比那状元郎读得书还多啊！嗯，姐姐这么好的学问真该考状元去。”
　　少女笑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考科举？”言罢，眼光黯淡下来。
　　小和尚不知哪来的愤然，气道：“姐姐莫急，等打败清妖，太平天国招揽贤才，姐姐就做天下第一个女状元！”
　　少女看他一张俏脸急得通红，不觉抓住他的胳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石沐阳。”
　　“沐阳，沐浴阳光。”少女沉吟一笑，“好名字，一个在阳光沐浴中长大的孩子，总是快乐幸福的。”
　　小和尚叹道：“名字是我爹取的，他是个穷秀才，因为写了几首诗，被人诬告去蹲了大狱，再也没回来了。”
　　少女同情地看着他，“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石沐阳笑道：“姐姐刚说我是沐浴阳光的孩子，我哪有伤心？”说着，指着屋顶，“我上去看看。”就在少女惊讶注视中，他纵身一跃攀上了屋顶，伸长脖子眺望四周。

　　少女不知他望什么，好奇之下也踩着梯子登上阁楼。
　　两人凭栏远望，可见南京城重檐叠宇，好比万千飞鸟展翅高翔，一条墨玉似的长河，残阳余照，替河面抹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少女看着那河，叹道：“这条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
　　石沐阳奇道：“一条河，什么叫流金，又为何叫流泪？”
　　少女道：“两岸烟花之地，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可谓流金之河，而这浮华之后，却是弱女子的血泪，故而又称流泪之河。”
　　石沐阳看着那条墨玉长河，豪气顿生：“等太平军进城了，就把天下的青楼妓寨都关了，姐姐就不必忧愁了。”
　　少女回头看他，那如雪脸颊蒙上一层怒气，瘦弱的身躯迎风而颤，不免心生怜惜，“你这么小年纪，怎么投奔长毛了？”
　　“不是长毛，是太平军！”石沐阳纠正道。
　　“哦，听得多了，也顺口了，你别生气。”少女歉意。
　　石沐阳笑了：“算啦，我又没生气。”看着远方说道，“我爹死后，我跟着一个艄公撑船过活。去年，太平军打来了，一个将军收留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加入了太平军。”
　　少女摇摇头，“你身世凄苦，又尚年小，太平军为何派你入城刺探？”
　　石沐阳哼了声，“姐姐小看人，在太平军里，比我小的将军大有人在，战功赫赫呢。要不是爹爹叫我读书不准我打战，以我的能耐早就当大将军了。”
　　少女看他一脸自负，不禁笑道：“几岁年纪就当将军啊，佩服佩服。”
　　石沐阳鼓着嘴巴，道：“瞧不起人么？好呀，等我回去便求我爹派一支军队给我指挥！”
　　“你爹？”
　　“嗯，是我义父。他说太平军不缺大将，缺军师，却宰相，要我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天国的柱石。”
　　少女点点头，“你义父真有卓见。”
　　石沐阳颇为自豪，两眼光亮：“姐姐说对了，我父亲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除了谋略过人，他还有一颗古道热肠，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侠客。”
　　少女寻思道：“你姓石，你说得这个人应该是。。。翼王石达开了？”
　　石沐阳大大惊疑：“你怎么知道？”
　　“城里张贴了长毛将领的画像，多数是凶神恶煞，粗俗丑陋，跟魔王似的。唯有一位男子风姿潇洒，意气风发，此人就是石达开。”少女轻轻地说道。
　　“咦，清妖也懂得欣赏我父亲？”石沐阳十分好奇。
　　少女笑道：“因为那位画师认识你父亲，才画出真人来。其他人都是胡乱画的。”
　　石沐阳眼珠一转，狐疑道：“姐姐怎么知道的？”
　　少女说道：“我兄长在外面做事，故而知晓。”
　　石沐阳心下一凛，立刻环顾院子，森然道：“姐姐家中还有别人吗？”
　　少女神色凄然，低声道：“父母早亡，兄妹相依为命。兄长在外谋生半年未归，你何必顾虑？”晚霞满天，可容得下这道美丽的倩影？
　　石沐阳看着她，一时不知怎么安慰。
　　少女回头道：“听说太平军残暴嗜杀，打下南京城会不会像对待武昌那样。。。屠城？”
　　“不会！”石沐阳秀眉倒竖，“那是清妖散步的谣言。太平军杀清妖，杀恶人，绝不会祸害百姓！”
　　少女只是叹道：“希望如此。”
　　石沐阳咬了咬唇角，露出一笑：“姐姐不明真相，自然担心了。现在我不能待这里啦，等下次进城，我就来找你。”
　　“要走吗？你的伤还没好。”少女担心。
　　“我嘛，是偷跑出来的，爹找不到我肯定着急。不行，我这就走了。”石沐阳抬腿就走。
　　“喂，小和尚。。。”少女赶紧追上去，却觉脚底一滑，险些跌倒。
　　“姐姐小心啊。”石沐阳跃身扑来，一把扶住她。小小年纪，力气却很大。
　　“你伤势在身，外面那般危险，这样出去太危险了。”少女劝阻，不料听他正色道：“再大的危险也顾不得，我有大事要禀告父亲。”
　　“你急着出去，是为了送出情报吧。”
　　石沐阳猛然心惊，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尖刀。突然想到，她的兄长在哪里做事，这会不会是陷阱？
　　少女何等聪明，一见之便淡淡道：“家兄经商，可不为朝廷做事，相反，他也和你们的人做生意。因而对你们有些了解。”
　　石沐阳睁大了眼睛。
　　少女继续说道：“现在城池封锁，清军日夜修筑工事，风声鹤唳，你怎么出得去？”
　　“多谢姐姐关心。”石沐阳说道，“我们在武昌打得太苦，不想在南京再打恶战。我听爹爹说，南京城别的不怕，只有瓮城藏兵洞精巧奇特，可藏重兵，布奇阵。即便我们大军攻进城来也是枉然，藏在瓮城里的重兵就悄无声息地出来对付我们，就像瓮中捉鳖。”
　　少女问：“你就是来刺探藏兵洞的情报的？”
　　石沐阳点点头：“说也奇怪，南京城守卫森严，一只蚂蚁也进不来。我观察了几天，发现一件怪事，妇孺都禁止出入，和尚却能来去自如，我就乔装混进来。”
　　少女微微苦笑：“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巡抚杨文定招募大批僧侣在静海寺作法驱魔，他嫌和尚太少不够场面，便从扬州镇江招募和尚进城。你能进来也是拜他所赐。”
　　石沐阳发笑：“做法驱魔。。。这个杨文定把我们太平军当妖怪恶魔了？巡抚，呵呵，好大的官呢，不谋划战法，却来迷信妖术，天底下真有无边的佛法能帮他点豆成兵吗？”
　　少女背过身子，幽幽道：“大员们没几分真本事，却好内斗，把危在旦夕的南京糟蹋得不成样子。太平军来了，就毫无章法，乱作一团。所以，无论这座城多么固若金汤，也是多耗几个时辰罢了。”
　　石沐阳看着她美丽萧索的背影，越发好奇，“听姐姐说话，不愿意看到太平军进城？”
　　少女略侧身子，看着她道：“大员们贪生怕死，却有一批儒生组成的乡勇誓言保卫南京。其中就有我的一位朋友。如果双方对峙，他被你们拿了，你能不能帮忙？”
　　石沐阳被那双幽蓝的眼睛看得脑袋一热，豪气顿生，“姐姐的那位朋友叫什么？若是照面，也好认识。”
　　“薛文藻。”她心中有计较，石达开是先锋，若是打下南京也是最先入城的军队，若文藻与之正面交锋，有石沐阳这个人情，或有生机。她想着心事，眼睛却注视沐阳，换成女妆的他有些滑稽，却为何这样好看？
　　身形单薄虚弱，却挡不住天生丽质，俏皮可爱。
　　“我记住了。”石沐阳点点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我爹大仁大义，爱民如子，绝不会屠城。姐姐后会有期！”言罢，又用力抱了抱她。
　　少女被他亲近，正感惊讶。而石沐阳已经放开她，迅速跃下阁楼，消失在院墙之外。余辉将他的黄衫映出一层淡淡金粉。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等写好再发的话要N年之后，所以一时心血来潮就开文了，有压力才有动力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