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64、第六十四章 道去来

　　叶开翻出他那套诈骆韬用的鬼面人黑衣和面具，趁着夜色偷偷潜去了侠客山庄。
　　他还不知道傅红雪已经醒了，只想趁着傅红雪醒之前，把该做的赶紧做完。
　　傅红雪从来都不让他直面危险，他知道红雪是真心想保护他，不仅是为了兑现对母亲的承诺，不过……不是说他才是哥哥么。
　　一夜功夫，叶开没指望将一切谜底查得清清楚楚，不过也算大有收获，那条密道中，他亲眼所窥，前夜似人似魔的怪物正是向应天所蓄养。
　　想到就是这玩意儿害傅红雪九死一生，叶开不由恨得牙痒痒。
　　这名为魅影的怪物在向应天口中被称为孩子，想起向应天还经常用这种口吻叫傅红雪，叶开更是几欲作呕。
　　魅影受命去袭击叶开，已将叶开的气息牢牢记住，哪怕叶开动作小心，却瞒不过这鬼物，叶开和追出来的狂刀交手了几招，还是脱身而去，就是不知道被认出来没有。
　　深夜已过，月亮开始从头顶往下走，傅红雪知道葉開不会来了，终于背起刀，拎起包裹，离开乱石阵。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无间地狱的大门关闭着，没有母亲，没有冰姨，没有葉開。
　　他不知往何处可去，漫无目的向前走，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他和母亲不多的回忆上，往日纷纷从脑中闪现，好的坏的，残酷的温情的，他从没这样专注地想着母亲过，却越想越是……无话可说。
　　从来都不像母子，有何可怨？母亲养了他二十多年，用不着非得养他一辈子。
　　傅红雪无力地停步在树林外，只觉得由衷的灰心，手中的包裹一时重逾千金，几乎拎不住，傅红雪一扬手将那包袱远远扔了出去。
　　风声忽地响了起来，一身淡蓝的明月心穿林而出，接住那凌空而来的包袱，翩然落地，立在傅红雪面前，盈盈一笑。
　　傅红雪茫然地看着明月心，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明月心一歪头，把那包裹递还给他，傅红雪默然片刻，接了过去。
　　两人在林外生起篝火，围着篝火坐下。傅红雪问起明月心为什么此时此刻出现，明月心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让花儿回湖畔去好好躲着，她不放心你，要我留下看你情况。”
　　傅红雪无声苦笑，他没有想过，这时候陪着他的，会是明月心。
　　葉開不在他身边，叶开也不在。
　　受伤之前他就在懊恼，不该把叶开撇下自己去找明月心，不知道叶开怎么会被那怪物追杀，在无间地狱醒来，他却没有见到叶开。
　　什么时候起他觉得叶开该理所当然跟着他？
　　明明葉開说过，他不是父亲的刀，只是为了他傅红雪，可是此刻，母亲让他带走了灭绝十字刀，葉開却没有和他一起走。
　　连把他养大的母亲都可以不要他，还有什么人是必须陪着他的？
　　傅红雪不由的想，葉開生前，母亲认不认识他？这些年在无间地狱，傅红雪察觉得到葉開对母亲也有亲近之情，或许就是这次母亲骤变得太厉害，葉開不放心才留下。
　　母亲说他此次重伤，根基俱废，已经无用，所以要赶走他，可他不是傻子，感觉得到自己此刻虽然内力微薄，可经脉俱通，捡起旧日功夫只会一日千里。
　　他听到的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但他怕真正的理由……只会更残酷。
　　傅红雪喃喃地说：“我从小一直在怀疑，她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儿子，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我真的不是她的儿子，她儿子是叶开，但是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为父亲报仇。”
　　明月心静静听完她离开后无间地狱的变故，她直觉一定是叶开做了什么，却不想贸然开口，以免无意中挑拨离间，只问：“可是现在你娘不让你报仇了，你想做什么？”
　　沉默片刻，傅红雪回答：“我以前就想过，报完了仇，我要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回无间地狱去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母亲不让我再回无间地狱了，他，也不在我身边。”
　　傅红雪缓缓抚摸着身边的刀。
　　明月心面上轻松，心里却惊骇，她从来没见过傅红雪这个样子，哪怕上次铲雪大会，傅红雪失落抑郁，却仍有一种淡漠尖锐，让她在言辞中丝毫没讨得好去，现在看着，却像沉疴不起的病人，暮气苍苍的老人，已经完全找不到方向，也无力起行。
　　明月心只道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感情很深，试图活跃气氛，明知不是，却试探道：“你喜欢的人，是周婷吗？”
　　傅红雪说：“不是的，周婷是我的朋友。”
　　明月心看着他，突然说：“你不排斥他人了吗？”
　　又是沉默些许时候，傅红雪才开口，他好像丧失了部分反应能力一般：“早就不了，你是对的……我爱母亲，即使她对我并不像一般人家的母亲那样宠爱。我也重视冰姨，从小都是她照顾我。我在乎翠浓，我喜欢她、对她愧疚。还有葉開……我是说，出了无间地狱，我还认识了叶开、周婷和你。”
　　“你的这段话里面，没有提到你喜欢的人。”
　　“你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不足为外人道？”
　　“你是朋友，不是外人。”
　　明月心没有继续问，她知道有些秘密对朋友也无法说，对至亲之人也无法说。她怀着已经反目的燕南飞的孩子，对谁都开不了口，如果不是傅红雪自己看出来，她也不会让他知道。
　　几句对话，明月却越发觉得无力着手，她从来没遇到过自己看不透的人，哪怕在燕南飞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再看人心却只有更透彻。但只有傅红雪，每一次她觉得能看透他，最后都证明她是错的。
　　傅红雪不避开她，不沉默以对，她却就是觉得无法把他从怅惘中拉出来。
　　寂然许久，还是傅红雪开口，多了几分情绪：“我就是想不透，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明月心知道自己无法给他答案，只是静静地听傅红雪说：“她是不是终于后悔了，她想要回叶开了，她不要我这个替身了，她养育了我二十几年，只剩下这个包裹了吗？”
　　沉吟一下，明月心终究开口道：“我喜欢花儿，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即使分别多年，我仍然爱她。花儿捡回去那么多孩子，她就不爱他们吗？不是只有血缘关系才代表有感情。夫妻，兄弟，不都是后来才认识的人，可是这感情可以维持一生。你和你娘相处二十多年，怎么会没有感情？”
　　顿了顿，她知道这番话无法打动傅红雪，但她已经听出谁可以打动他：“就算你此刻不敢相信你母亲，你会因此对别人的感情失望吗？比如叶开？”
　　傅红雪仍然没有回答，沉默很久之后，他站起来说：“我去找叶开。”
　　他想见叶开，前所未有地渴望见到他。以前每次都是叶开来找他，这次他去找叶开。
　　傅红雪转头，看向也随之站起身的明月心：“你……”
　　明月心鼓励地微笑着：“我回花儿那里。”
　　傅红雪点点头，顾不得多留，背上刀，手碰到刀鞘，他的动作忽地又是一缓，想起上次丢掉刀后，叶开和葉開一起来找到他。
　　突然一个想法冒出来，葉開是不是在叶开那里。
　　这为他去找叶开的决定添加了更多的行动力，他想对葉開道歉，他刚刚知道，被抛弃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竟然因为自己的自卑，就想丢开他。葉開没有为此指责过他半句话。
　　到达叶开的小屋已经是清晨，傅红雪推开篱笆走进院门，叶开不在。
　　傅红雪慢慢走进屋子，把包袱放在桌上，眼角余光撇到包袱压住了什么，挪开包袱，他看到一张纸条，简简单单三行字：
　　翎儿姑娘：我去练刀。叶开字。
　　原来如此，傅红雪明白叶开没在无间地狱等他醒来的原因了，既然他们已知向应天的真面目，南宫姑娘留在侠客山庄养伤的确不妥，叶开是把她接来了吧。
　　可是现在也没看到南宫姑娘，傅红雪缓缓巡视四周，没发觉多了个女性的生活痕迹。
　　他在桌边慢慢坐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深深的疲惫再一次涌上来，索性伏在桌子上，闭目睡着了。
　　或许是太累，或许是叶开的地方令他安心，傅红雪睡的很沉，直到睡梦中听到他等待的声音：“红雪，醒醒，到床上去睡啊。”
　　傅红雪迷迷糊糊中想到，他又练功累得睡着了，是葉開叫他去睡。
　　他睁开眼，熟悉的青年的俊美的脸，下意识喃喃：“葉開……”
　　一身红黑相间，掺着其它颜色，显得俊美又风流的青年叉腰笑道：“是我啊，你伤已经全好了吗？怎么到我这儿来啦？”
　　不是葉開，是叶开。
　　傅红雪一下清醒过来，悲哀、痛苦、迷茫、愤怒，全部郁结在他心里，此刻一口气爆发，猛地站起：“葉開！葉開你出来”
　　叶开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赶忙上前拉住他：“我就在这儿啊。”
　　傅红雪一把推开他：“我不是在叫你！”
　　他冲出门，环顾四周，趔趄着大喊：“葉開！灭绝十字刀！出来！你不敢出来见我吗？葉開！”
　　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葉開的头抵在他背上：“红雪，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傅红雪安静下来，反手抓过背上的刀，从葉開身子底下抽出来，抱在怀里。
　　他不想问葉開为什么突然不肯现身见他，母亲的驱逐让他了解到没有什么是必须的，只要葉開还在，他什么都不想问。
　　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葉開主动松开手，扯着他衣袖让他转身，他才看到叶开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傅红雪不知该如何开口，反而是叶开先问：“你还认识一个叫叶开的人是不是？”
　　他自言自语般说：“我上次就觉得了，你叫他的语气，和叫我不一样。”
　　葉開侧头，想看傅红雪怎么回答。
　　傅红雪抿了抿唇，终究说：“不是人。”
　　叶开惊讶，随即想起傅红雪喊，叶开，灭绝十字刀，出来见他，突然恍然：“灭绝十字刀！你给你的刀起名叫叶开？”
　　傅红雪低头凝视怀里的刀：“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
　　叶开不可思议地抬手指着：“可那是一把刀……”
　　傅红雪猛地看向他：“在无间地狱的时候，只有他每天和我在一起，陪我练武，听我说话，只有他全心全意地为我一个人而活。”
　　“我也是……”
　　“你不是还有你的翎儿吗？”
　　叶开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也有明月心，猛地意识到，这发展有点不对，住了口。
　　傅红雪也意识到这话有点像争风吃醋，偏过头不再说话。
　　沉默一会儿，叶开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给它起名叫叶开啊？”他蓦然高兴起来，喜滋滋地说：“你明白我对你最好了是不是？”
　　傅红雪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屋里：“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你。”
　　叶开高高兴兴、大呼小叫地跟上：“那就说明我们有缘！”
　　进了屋，傅红雪搁下灭绝十字刀，叶开才想起回来时傅红雪趴在桌上睡觉，便道：“你累了吗？正好我也一夜没睡，一起睡会儿吧。” 一边说一边坐上床。
　　“一起？”或许因为刚刚说错话，傅红雪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叶开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软榻和你的床我之前都给收到杂物间去了，现在搬出来还要打扫铺床，好麻烦。干脆咱们抵足而眠！”
　　抵足而眠这个词打消了傅红雪微妙的顾虑，他又想到，这么说南宫姑娘不是住在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好了不少。
　　关上屋门，屋里立刻暗下来，只有零星的光线透过木墙的缝隙射进来。叶开睡相一直不错，躺在傅红雪旁边，顺口问：“红雪，你怎么突然来找我？”
　　傅红雪说：“母亲把我赶出无间地狱，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叶开刷地翻身坐起：“赶出？”
　　傅红雪语气平静，叶开却能听出一丝苦涩的颤抖：“母亲说我太没用了，没资格当她的儿子，这次出了无间地狱，就不许再自称傅红雪，不许自称杨常风的儿子……”
　　他没说完，叶开已经气得发抖：“她怎么能这样！”
　　叶开的语气像马上就要冲去找她算账，傅红雪在昏暗中抓住他的手腕：“母亲说的对，我到现在也没给父亲报仇，是我太无能，我只要——只要赶紧找出真凶，”傅红雪的语气变得狠戾，“一刀杀了，母亲就会原谅我了。”
　　叶开默然片刻，重新躺下，却反握住他的手，收紧手指，表示无言的支持。
　　傅红雪感到些安心，看来叶开也不知道，母亲不是为了接回叶开而抛弃他，同时也为了这试探感到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