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61、第六十一章 道有无

　　傅红雪又开始做梦了。
　　这回的开头是好事情，他和葉開在无间地狱，只有他和葉開，母亲、冰姨或者其他傅红雪应该在乎的人都不见了，只余傅红雪与葉開两人，与世隔绝地安然度日。
　　傅红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葉開在身边，他不愿深究，他们一起挖出过去埋藏的记忆，一起吃饭喝酒，练武弹琴，傅红雪很奇怪，他会弹琴吗？对了，葉開早说过要教他。
　　看着琴弦在葉開指下被随意拨弄，傅红雪想起叶开尘封的那张琴，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在他身边的不是葉開，而是叶开。
　　他们看起来年纪差几岁，但不算是明显的差别，叶开有老成可靠的时候，葉開也有活泼幼稚的时候，因此傅红雪越看越分不清弹琴的青年是葉開还是叶开，这不可能，他怎么会认错？一个是他的刀、是他所爱，一个是他的兄弟。
　　这个念头让梦境骤然变幻，整个世界像被一只手抹过，擦掉了所有多余颜色，只剩一片纯净的莹白。傅红雪孤身立在其中。
　　身边寂静无声，傅红雪却冷汗津津，心跳如鼓，他细看才发现铺满整个世界的是未经沾染的白雪，心里顿时被不详充满。
　　一捧血蓦然泼到他面前洁白的雪地上，傅红雪僵住了，随后他就想扑出去，救人，杀敌，报仇，做什么也好，只要让他挥刀，他却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一捧捧血被泼到他面前，范围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浓。
　　而他又醒悟，他的刀呢？葉開呢？葉開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他的，无论在哪里葉開都该在他身边，所以这是个梦。
　　认识到这一点，傅红雪周围的场景便换了，这次是熟悉的无间地狱，在他的房间里，一种火烧般的急迫逼着他跑出去，一到正厅就看见母亲的背影，正鞭打着一个孩子，那是个傅红雪没见过的孩子，然而又再熟悉不过，那是叶开。
　　年少的叶开低头跪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傅红雪又动不了了，不管他怎样挣扎着想去制止，然后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他，是葉開呢，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说：“用不着管他，红雪。”傅红雪一向听葉開的话，但这次怎么也没法就这么丢下叶开。奋力挣脱而不得，他忽然意识到，葉開不会这样，即使葉開总漠视叶开，甚至有些苛刻，却绝不是讨厌。
　　此念一生，场景又变了。
　　无数傅红雪担忧过、惧怕过的场景化为实质，纷纷从他心底深处浮现，哪怕一缕未成形的思绪，也能变成滚滚洪流。
　　他像被投入万丈红尘中，无能为力地随着波浪挣扎，迎面而来的只有一个又一个浪峰，将他压入水下，直至窒息。
　　葉開看着花白凤在哭。
　　即使被齐一心用了金针渡穴，傅红雪还是很不安稳，呼吸断断续续，好似随时都会断绝。
　　花白凤轻抚着傅红雪的脸颊，苦苦忍耐着眉目间流露出的越来越多的悲痛。
　　叶开方才句句如刀的指责还言犹在耳：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莫非你是见他不能再替你报仇了所以打算放弃，不想救他！”
　　“好个束手无策，那我们就在这里看着他死，牢牢记住他的模样，今天的一切会折磨你一辈子！”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那不仅仅因为傅红雪面临死亡而痛极恨极方寸大乱，叶开简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
　　叶开已经被花白凤打发去找玉面神医，或者别的拥有混元真气的人了。葉開留在这儿，守着傅红雪，和母亲。
　　葉開和叶开对花白凤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葉開不记得花白凤是怎么死的了，但他大致记得，娘是为了红雪而死，临终前她终于为她被仇恨控制的后半生后悔了，还红雪自由。
　　所以葉開一直相信她爱傅红雪。
　　只是这份爱被根深蒂固的仇恨封锁的太严密，他亲眼见花白凤为傅红雪伤神哭泣，也眼见花白凤酷烈残忍地对待傅红雪，信任与怀疑，敬爱与责备，就像拉锯战一般在他心中撕扯。
　　那些模糊的记忆告诉葉開，只有面对死亡，花白凤才愿意打开一点心防，泄露出她对傅红雪的爱来，每一次都是在傅红雪必死的险境，让他觉得花白凤还有感情。
　　从傅红雪出江湖以来，葉開不止一次后悔，他或许不该那么早让傅红雪见到花白凤软弱的一面，让傅红雪对她满怀爱意，然后一次次的失望。
　　一边伤害一边给予爱，就像把一件瓷器反复划伤再修补，总一天它会承受不住满身伤痕，砰然迸裂。
　　他没想到先碎掉的是自己。
　　那个年轻的自己的心情，葉開完全能体会，叶开的处境与傅红雪不同，他就像被高高放在架子上，永远在摇摇欲坠的忐忑中，终于有一天摔了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葉開清楚地记得，生前和傅红雪一起闯江湖的时候，他对娘那爱恨交加的感情一点不比现在的叶开弱，这些狠决的话，虽然无法记得巨细靡遗，多半也说过。
　　他毫无疑问是爱娘的，她是他在童年中接触的唯一女性，那种母性的温柔师父再宠爱也给不了，所以哪怕每年只能见一次，他也始终对她念念不忘。
　　正是那么爱，所以才那么失望，他的娘怎么能是这种人，他的娘为什么抛弃他，他的娘为什么把仇恨强加给一个无辜的孩子。
　　刚发现真相的最开始，叶开的恨全是针对花白凤本身的，花白凤让他失望，委屈，惶恐，他才会恨花白凤。
　　然后在逐渐看到的傅红雪的处境中，这份恨渐渐变成为傅红雪。她怎么能这么苛责傅红雪，怎么能给傅红雪这么多重压，怎么能斩断傅红雪一切感情，都是因为傅红雪。
　　毕竟是同一个人，叶开简直是在走葉開的老路。
　　但还是有差别，叶开的恨，比葉開生前坚定得多。
　　叶开知道的只会比葉開少，唯有一点是葉開生前没经历过的，就是铲雪大会后，叶开和傅红雪一起在杨常风墓前，与花白凤的对话。
　　在葉開生前那次，花白凤赶他走，说他是外人。葉開恨她反复无常，一时对他处处关切，一时又对他毫不留情，而在痛心之余，又有几分痛快和安心。
　　花白凤既然抱了傅红雪做儿子，就该坚持到底，把他当外人，和傅红雪做母子，这样才对。
　　可对于叶开，让他无比难堪和痛苦的，傅红雪和花白凤当着他的面达成默契，傅红雪继续做复仇的刀，一个人背负不让叶开沾染，仿佛因为她的养育之恩傅红雪就活该为他们母子献身。
　　叶开没有深究傅红雪的态度，也从来没提过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提醒傅红雪有多么可怜。
　　正是因为身世的过早揭露，让叶开对花白凤爱傅红雪这件事死了心，也对自己和花白凤和好这件事死了心。
　　他不敢去接纳花白凤，不敢容许自己哪怕一点点爱她。
　　在叶开心里，如果他因为她对他的好，她流露的痛而软化，就是对傅红雪的背叛。
　　仿佛和葉開心有灵犀，傅红雪突然梦呓出声：“……都是我不好，母亲！我违背承诺，让叶开插手……”
　　花白凤惊愕，看得出她花了点时间才想起这个丈夫墓前养子做出的承诺，以及她当时的应答。
　　说实话，她自然乐于看到杨常风的两个儿子相亲相爱，也知道以叶开的性子将他排除出复仇根本不可能，所以叶开和傅红雪一起奔波，她从来都没有说什么。
　　但傅红雪一直记得。
　　或许因为回到无间地狱，最熟悉最能让傅红雪放松的地方，傅红雪吐露越来越多的梦魇内容：“母亲，我一定会为爹报仇，您别再恨了…………葉開，别离开我……叶开很爱您，母亲，您别难过……别难过……”
　　花白凤终于忍耐不住，痛哭失声：“孩子，我的孩子！你要撑下去，你一定要撑下去……”
　　她的眼泪和声音都传不到傅红雪那里，他在噩梦中突然喊出声：“不要，我是傅红雪！我要复仇！”额头青筋毕露，看着极为痛苦。
　　葉開一惊，忍不住看向无间地狱门口，指望下一秒叶开就能带着医者出现。随即他就打消了这天真的念头，蹙眉试着悄悄不惊扰花白凤而为傅红雪按摩穴道，久病成良医，以葉開临终所学，止痛手法还是会一点。
　　好像真的有效，傅红雪慢慢平静下来，安然躺在花白凤怀中。花白凤几乎被方才傅红雪的发作折磨得崩溃了，握着傅红雪的手恸哭：“咱们不报仇了，孩子，娘要你活下去，娘要你活下去！”她哭着不断重复：“咱们不报仇了……”次数就像过去每晚她咬牙切齿地念“复仇”一样多。
　　葉開小心地安抚傅红雪，听着这声音，心中一片茫然。
　　他知道，等傅红雪一醒来，或者叶开一回来，她就会把这点温情收起来，又带上冷漠的面具，把温度都封在其下，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她是真的爱他，只是方式错的太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