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35、第三十五章 有所系

　　惩奸除恶的日子怎么也该北风阵阵、一片肃杀，才合气氛。但铲雪大会召开这天，天清气朗，一派明媚。
　　当骆少宾领头，群情激奋地逼向应天给个说法，向应天也决意三刀六洞为傅红雪作保，夺过身旁狂刀的佩刀，正要下手，忽闻一声响亮的大喝穿过人群：“且慢！”
　　夹着内力的喝声压下整个广场的哄闹，群雄为之一静，纷纷回首，只见两个俊秀的年轻人并肩立在广场外，皆着款式相似的水蓝色衣衫，一个广袖滚黑边，一个披着黑色披风，身后负刀。
　　傅红雪这半月来，名头虽大，与他有过照面的不过六大门派首脑而已，今日广场上大多数武林中人，都还未曾见过他，但会在这时出现的背刀青年，只会有一个人。
　　有脑子快的反应过来，有见过他的互相通传，不知是谁喊出一声：“他就是傅红雪！”嘈杂喧闹瞬间席卷整个广场。
　　不知是震慑于他竟敢现身面对大半个武林追讨的胆气，还是畏惧于他杀人狂魔之名的血气，傅红雪从容前行，竟无人掠其锋芒，容他与叶开走到广场中心，在台阶下停住脚步，回身面对众人。
　　向应天第一个反应过来，运功从高高台阶跃下，停在傅红雪身边：“红雪，这里危险，你怎么来了！”
　　叶开很有点漫不经心地嘻嘻笑道：“向盟主，您是长辈，怎么好劳您见血，我和傅红雪情同兄弟，要作保，也该是我为他三刀六洞才对。叶开身为小李飞刀的弟子，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
　　傅红雪没料到他第一句就说这个，握住他的手暗暗制止，叶开果然从来不把自己安危当回事，还不知道他们是亲兄弟，便已如此。
　　叶开心中一暖，低笑道：“总得让他们给你个机会分辨清楚。”
　　傅红雪皱眉道：“那也用不着你代我受过。”
　　葉開站在傅红雪身后，看着他和叶开站在一起，只觉得高兴，记忆里未曾有过的亲密，好像填补了他当年和傅红雪相处太少的遗憾。
　　他抬起目光，看向整个广场的武林群雄，傅红雪已经没那么容易被打击，还有叶开并肩分担，这次铲雪大会的结局定不会再如那次一样。但葉開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旁若无人，脾气火爆的了因师太终于怒喝：“傅红雪，你擅闯铲雪大会，还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吗？”
　　“我不曾擅闯。”
　　傅红雪看向她，淡淡道，“你们口口声声铲雪，难道不是傅红雪的雪？为傅红雪召开的武林盛会，我怎么敢不到场？”
　　骆少宾冷笑：“你好大的口气！”
　　他话音未落就要拔剑，傅红雪道：“我已经被陷害过一次了。”
　　骆少宾脸色一变，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想起那枚擦过脸颊钉在门框上的烈焰红针，随即却又想起父亲的死状，为自己的动摇越发恼怒：
　　“我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你手！你还想狡辩！”
　　傅红雪冷冷道：“骆滔都被扔到我刀上，我若不刺下去，岂非太对不起那幕后之人。”
　　见骆少宾又要暴怒，叶开连忙道：“公堂审案都得原告被告当面对质，武林大会就不许傅红雪为自己申辩，是非黑白都是你们家说的吗？”
　　原本想上前为骆少宾执掌公道的了因被这句一顶，觉得有理，又退了回去。
　　傅红雪看着骆少宾，沉声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父亲不被人陷害也要死于我手，你练好武功，尽管来找我，我若避战，就不是傅红雪，但你若亡于我手，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我。”
　　没等骆少宾开口，他又接着道：“骆家满门之死是受我牵连，但我也不会代人受过！”
　　骆少宾心知此时上前不过枉死，想待日后练好武功，又不甘心被杀父仇人教训，牙咬得咯咯直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果介代为道：“傅红雪，我们六大门派并非是非不分之人，骆氏满门收殡，我们已经验看过了尸首，并无一人死于烈焰红针。”
　　叶开实在是受不了这帮死脑筋，嘲讽道：“那么又有哪一位是死于灭绝十字刀？”
　　了因道：“用不用灭绝十字刀杀人也是傅红雪一家之言……”
　　叶开已潜入灵堂暗探过骆氏满门的尸体，反驳：“傅红雪刀法有如今成就，哪里抽得出功夫再练一门掌法，你当点苍门跟街边混混那么好杀吗？”
　　骆少宾一口血到喉边，又咽了回去，怒道：“你！”
　　叶开立刻道：“哎，我可是在赞扬你骆家，另外帮你找出真正的仇人，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骆少宾缓了口气，说：“好！你说！为什么要杀我爹？”
　　傅红雪冷笑：“我还想问，他为什么要参与谋害我父亲！”
　　骆少宾怒得眼睛血红：“你杀害我爹，还要败坏我爹的名誉！”
　　却听一声娇叱，蓝裙的明月心纵身飞到广场中心落下，朗声道：“骆少侠，别忘了令尊曾追着我杀人灭口，是不是败坏名誉，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一述便知。”
　　有明月心抽丝剥茧，叶开添油加醋，又有傅红雪拿出梅花令为证，不仅骆滔被证实参与杀害杨常风，还牵出龙东珠与郝志常。
　　他们从容发挥，葉開心中的不安却在扩大，这算是作为鬼的敏锐吗？他已经皱起眉。
　　葉開记得这场大会揭开了一件事让傅红雪大受打击，然后不了了之……除了默林真相还有什么？身世？不，那是日后娘对他说的。
　　随着进展葉開神经越发紧绷，傅红雪方才上前捡起龙东珠的梅花令，已经离开葉開几步，没发现他的过于严肃。
　　葉開看向傅红雪和叶开身后的周婷，那枚药傅红雪没有收，但周婷也没有拿回去，而是告诉了叶开，铲雪大会开始前，叶开特别叮嘱周婷把药捏在手里，情况不对就赶紧拿出来。
　　他当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药存在过，但铲雪大会当日，也是很担心明月心查出的真相会刺激得傅红雪犯病，一直紧张得要命。
　　明月心步步紧逼，查问幕后首脑，骆滔已然身死，龙东珠受人蒙骗，郝志常却死不后悔，指责杨常风为人霸道——“杨常风，简直是一个残暴专制的皇帝！”
　　““住口，爹（杨大侠）不是那样的人！””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傅红雪刷地回头，叶开一脸激愤，见傅红雪蓦然看过来，突然察觉自己过于激动失言，不由退了一步。
　　傅红雪对叶开的愧疚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涌现，他可以站在这里为父亲申辩，叶开却连喊一声爹都不能，这愧疚一时冲淡了他对父亲所遭背叛的悲愤。
　　叶开稍退一步，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大步上前，主动握住傅红雪的手：“傅红雪，你放心，我最为敬重杨大侠，他一定不是这些人污蔑的那样。”
　　傅红雪被叶开握住手，平添了些信心，他抱着希望看向葉開，却绝望地发现，葉開看着郝志常，紧紧抿唇，那是……不甘却又不能反驳的姿态。
　　郝志常也被这插曲一惊，随即皱了皱眉，冷笑着继续讲下去：“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人为了成就他千年的美名，不知多少人要成为他的垫脚石！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问问武林盟主就知道了！！”说着嘶声大笑。
　　向应天分辨几句，便避过不谈，随即反问郝志常，杨常风和全真教本身毫无恩怨可言。
　　郝志常一口承认，却道：“但我，跟他仇深似海！在你们眼里，杨常风是个大英雄，仁义无双，哪知道他私底下，却是个无耻的败类！畜生！”
　　叶开激动地踏前一步，傅红雪握紧他的手把他拉回来。有叶开在他身边，他想他们兄弟在这里，什么都不怕。
　　他不相信他父亲是个无耻之徒，哪怕葉開这么说都不信。心中痛楚越甚，傅红雪反倒彻底冷静下来：
　　“你说。为什么这样侮辱先父？”
　　郝志常破罐子破摔，说出杨常风夺走他未婚妻，未及三言，已语带哽咽，泣不成声。
　　傅红雪的手用力得似乎要握碎叶开手骨，叶开顾不上伤心，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生怕他发病，傅红雪只能微弱地摇头：“不可能……你胡说！”
　　一个清丽雍容的声音传来：“他没有胡说。”
　　这段故事的另一个当事人，隐居多年的白云仙子华白云竟然也现身，证实郝志常所言非虚。
　　华白云自曝隐私，是想求傅红雪念在郝志常情有可原，饶他一命，郝志常却不领情，大骂不休：“杨常风就是个始乱终弃的淫棍！”他指着傅红雪，“他私德有损，你这个私生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傅红雪想反驳：“不是的！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忠贞不二……”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如果杨常风唯钟情花白凤一人，他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位嫡子杨天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傅红雪想要大笑，又笑不出来，想要大哭，但他从来不知道怎么哭，想要怒骂，无人可骂，一时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瞳开始泛红。
　　叶开连忙扶住他，惊得大喊：“丫头！”
　　周婷连忙跑过来，把捏在手里的药拿出，假借拍着傅红雪的脸，给他喂进口里。
　　这枚药果然有神效，傅红雪眼中血红褪去，脑中渐渐清明，终于笑了出来。
　　叶开和周婷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盯着他，以为药效无用，要不然他怎么会笑？
　　但傅红雪越笑越大声，郝志常原本打算骂个痛快淋漓，便举刀自尽，都被傅红雪这凄怆又疯狂的笑声吓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傅红雪一边笑，一边喃喃：“难怪、难怪……”
　　叶开生怕他发狂，紧紧抓住他：“傅红雪……”
　　听到他的声音，傅红雪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转身面对他：“叶开，我告诉你一件事。”
　　葉開心中的不祥预感扩散到最大：“红雪！”
　　傅红雪充耳不闻，冷冷道：“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子报父仇，天经地义，我母亲虽然不是花白凤，但我父亲确实是杨常风！”
　　“什么！？”叶开、周婷、明月心、向应天、武林群侠无不大惊失色。
　　叶开脸色惨白，不知不觉松开手：“傅红雪，你……”
　　傅红雪一手指向郝志常：“他说的一点没错，我是私生子，我父亲私德不修。你听清楚了，我跟你不是无亲无故，而是亲兄弟，我的亲生母亲，是当年杨家的通房婢女。”他复又大笑：“我父亲果然风流，处处留情，里外都不放过！”
　　他当日听闻，第一反应是，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第二反应是，害怕失去葉開；最后是，他得到了一个兄弟。
　　父仇如故，母恩如故，竟无暇多想，他和叶开都是私生子，这意味着什么——不，他是有意不去多想！
　　但不容反驳的事实就在眼前，是啊，他和叶开这一双异母的兄弟，就是最好的证据！
　　葉開这才明白，傅红雪当日并不是真的不伤心，而是把不安痛苦都积压在心底，现在才爆发出来，他心里绞痛，不由问自己，他是不是又做错了？
　　叶开怔怔地看着傅红雪，脸色惨白若纸，眼圈已然红了。
　　傅红雪见他看着自己的眼中含满泪水，又愧疚又可怜，暴怒道：“你没听到吗！我亲娘早就死了，母亲把我养大，教我功夫，我为父亲报仇没什么错，你们母子不欠我什么！”
　　叶开失神地喃喃：“你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却不知道我父亲比我想象的还无耻！”
　　葉開哀求：“红雪我求求你别说了！”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傅红雪咬牙切齿地想，为什么不说？他父亲就是这么个货色，他亲娘就是这么低贱卑下，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孽种！
　　傅红雪以为自己只是在意父亲形象的破灭，其实葉開所想才是对的，身世被揭开使他没了根，而他不能怨也不能恨，教养之恩的母亲，还有葉開，都是他不能失去的。矛盾的悲苦在他心底自己都碰触不到的地方，此刻终于被激发，如同火焰炙烤灵魂。
　　傅红雪眼里，葉開也用那种含泪的目光看他，像是在可怜他，大脑一阵刺痛和昏眩，傅红雪干脆扯断胸前的皮革束带，一把将灭绝十字刀扔给叶开：“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叶开被刀撞得退了一步，下意识接住，傅红雪已经踉踉跄跄地冲入人群，叶开慌忙追上去，但拨开人群，傅红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