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29、第二十九章 有所忘

　　并不想勉强傅红雪接受自己的想法，葉開转而道：“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红雪，你得多珍重自己一点。”
　　方才营救，傅红雪轻描淡写，但葉開怎么会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我发现了，不止明月心这回，你与人交手未免太不顾自己安危。”
　　傅红雪站起来，声音低沉地道：“我只想快一些、快一些……哪怕不为了早点回去，父亲的仇也已经等了够久了。”
　　他望向院子外的山色，眉间神情有些惘然：“你说，这江湖除了明月心，是不是没人能帮我找出真相？”
　　葉開叹了口气：“肯定不是。”他虽然信服明月心的推理，但明月心过于自负，有时反而会陷入误区。
　　傅红雪转头看他：“比如呢？”
　　葉開最见不得他这目光被阴霾和重压填满的样子，脱口而出：“我就可以。”
　　傅红雪诧异：“你知道？”
　　原本葉開一句出口就已经后悔了，现在并不是把一切真相揭开的好时机，但他看傅红雪完全不相信的样子，不知缘由地来气，道：“我知道！”
　　他这口吻太像赌气了，傅红雪便随口问：“是谁？”
　　问的人没有认真，答的鬼当然更不必认真，葉開只用顺着这口气含糊下去就好了，但他倏忽发现，真相到底是什么，竟然并不存于他的记忆中。
　　葉開呆立原地，喃喃道：“……我忘了。”
　　傅红雪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打算去厨房看看叶开在干什么——开头还时不时有叮叮当当的声音，现在已经完全没声儿了。
　　但一步走出他就意识到这语气不对，蓦地回头，见葉開脸色煞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我忘记了……我竟然忘记了！我本来知道的！”
　　傅红雪惊讶又无措，扶住他：“你怎么了？”
　　葉開抵着头，手指骨骼凸显，用力得像想把手指插入额前头骨：“我在忘记事情！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我本来知道的！”
　　傅红雪这才明白方才葉開说他知道竟然是认真的，回想他语气，果然无半分玩笑，自责方才自己竟然没注意。
　　这句话本牵扯出许多疑惑，葉開为何知道，如果知道，这么多年他为何都不说，但此刻葉開的慌张绝望攥取了傅红雪全部的注意力，无暇他顾。
　　葉開抵在额上的手背已经青筋毕露，像是想生生戳进头骨，傅红雪看得心惊，一把握住葉開的手腕，强硬地挪开：“葉開，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葉開抓住傅红雪的衣襟，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圈猛地红了。
　　一个人记忆消退，代表老去，一个鬼记忆消退，代表什么？
　　他是不是就快消失了？
　　鬼本来就是红尘外的东西，不该存在的，他从天庭地府偷来的时间已经要用完了吗？
　　傅红雪发现，葉開向来稳定的手颤抖得厉害，他蓦然明白，葉開在怕。
　　傅红雪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问：“你在怕什么？”
　　葉開抬眼看他，眼神竟有些茫然怯弱，此刻葉開再一次感到了在天地造化面前，人力的渺小。
　　他心里痛得厉害，是不是就要再一次离开傅红雪了，要不要趁现在把还记得的都告诉他，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消失的样子，还会不会转世轮回，真的有奈何桥孟婆汤吗，千头万绪搅成一团，颠三倒四，葉開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目光痛惜地停在傅红雪脸上，葉開此刻只想好好看着他，他陪了他这么久，把这个孩子养大，啊……葉開蓦然发现，仿佛是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他十二年前遇见的孩子已经是曾经初见时那个成年的傅红雪了，武功高强，心志坚定，不需要他再抓住不放手了，葉開心里轻飘飘的，又有点儿想笑。
　　他以为过了很久，其实只有一瞬，葉開喃喃地回答：
　　“我怕忘了你。”
　　傅红雪蓦然一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葉開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强大镇定的，从没有如此脆弱无助的时候，葉開语气中的颓然绝望由不得他不认真郑重，缓缓回答：“我们再认识一次。”
　　葉開无力地摇摇头：“在那之前，我一定已经把我自己是谁忘了。”
　　仿佛破冰，这一句话能敲破所有犹疑悲伤，欢喜的热流从胸中涌出来，傅红雪肯定地说：
　　“那么就只记着我，别的什么都没想，只用力记住我，我会告诉你你是谁，一百次，一千次都可以。”
　　葉開含着泪道：
　　“好，我记着你。”
　　叶开清亮的声音突然冲出来：“大功告成！”
　　傅红雪一激灵，仿佛倏忽跨越某条界限，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叶开在厨房里冲外喊：“傅红雪，帮忙摆一下桌子！我腾不出手来~”
　　与傅红雪对话的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声音，但这一道语气轻松愉快，尾音都带着活泼的上翘，傅红雪深吸一口气，彻底回神。
　　两息之间，葉開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带笑推推他：“快去吧。”
　　傅红雪迟疑：“你……”
　　葉開笑吟吟地说：“你们吃大餐，就别馋我这把刀了，我出去坐坐。”
　　从前葉開在家，有烦心时，喜欢坐在门坎上，但傅红雪和叶开正在屋里摆饭，他绕到屋子后面的背光处，才靠着墙坐下，疲惫地弯下腰，用膝盖抵住头顶。
　　方才用力太过，现在额前疼得厉害，脑中却再清醒不过。
　　他有些好笑，是不是和傅红雪相处太久，也染上他爱胡思乱想的毛病，刚才怎么就一下子想到要消失上去了。
　　此刻慢慢冷静下来，葉開已经发现，他的记忆跳跃的好生厉害，而勉强连起这些碎片的，是傅红雪。
　　他记得父亲墓碑前和傅红雪初见，之后他磕磕绊绊地接近；记得周婷受他委托勾引傅红雪却弥足深陷，坚持不懈打打闹闹的追求；记得明月心被某人派来接近傅红雪，跌跌宕宕地相爱；记得翎儿爱他而重视傅红雪，为了他们兄弟反反复复地受伤。
　　他记得明月心穿着喜服死在一个喜堂里，傅红雪抱走妻子的尸身；记得周婷丫头鲜红的衣雪白的发，化为花瓣；记得傅红雪抱着死去的母亲走下长长台阶，和他一起将母亲的排位放在父亲碑前。
　　他不记得父仇的真相，也不记得复仇的结局，甚至对幼时自己随师父长大、后来和翎儿生活的记忆都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完全清晰的那些记忆碎片，只有一个主角，傅红雪。
　　葉開稍稍舒了口气，随即脸色严肃，他此前竟从没想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作为魂魄出现在无间地狱的那一刻，还是从和傅红雪踏入江湖，开始不记得这些事情。
　　甚至傅红雪这一路遇到的风波诡谲，他在旁虽可帮衬一二，但理所当然以为自己记得所有真相的同时，也没想过要告诉傅红雪，甚至没想过提前翻检这些记忆，为危机做好准备。就像在下意识回避这方面。
　　葉開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趁现在还记得，把知道的部分都告诉傅红雪，毕竟他这记忆实在不可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忘掉。
　　但想想还是否决了，他不想用已经不确定的未来去影响傅红雪的判断，而且讲真话也要看时机。最好掰碎了一点点告诉他……总要告诉他的。
　　葉開仰头叹了口气，他生前就是想瞒着红雪，让红雪永远别知道，但终究是知道了，而且是在那么不好的时候，以那么惨烈的方式。
　　葉開再次低头，把脸埋入膝上的衣服，但眼睛清醒地大睁着。
　　他始终不觉得自己这种奇异的还魂是人为，有些领域人力不可碰触，哪怕发现了自己记忆上的问题。这是……天道让他没法作弊太多么？
　　如果冥冥中自有天意，那老天对傅红雪未免太不公平了。
　　葉開从来不是信命的人。
　　天不给红雪的东西，他来给，他要红雪想要什么都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