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23、第二十三章 有所忆

　　傅红雪本以为打发燕南飞要费一番功夫，因为这几天他也没怎么搭理燕南飞，燕南飞却招来他那一帮舞姬侍女，在草屋不远落轿住下。
　　但没等傅红雪直言赶人，燕南飞已经痛快地来告辞，傅红雪也无意多问，直接与他作别。
　　当晚动身，周婷送他们出门，还笑问：“傅大哥你什么时辰回来？要不要我做好夜宵备着？”
　　傅红雪说：“不用。”他顿了顿，还说：“我不确定能得到什么消息，或许……不会马上回来。”
　　周婷敏锐地听出这“不会马上”并不指间隔一夜或一天，而是更长的时间，怔怔地问：“那么……傅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傅红雪摇头：“我不知道。”
　　周婷脱口就要说同去，但见傅红雪的神色，便说不出口。往常傅红雪也冷淡，但不曾这样冷冽沉肃，周婷蓦然意识到，他这一去，可能得到他父仇的确切消息，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大开杀戒。
　　她眼睁睁看着傅红雪和叶开并肩走远，站在原地，踌躇许久，还是一咬牙，悄悄跟了上去。
　　明月楼是情报汇聚之所，自然尽可能建在武林中心，中原之大何处不是江湖，勉强称得上中心的，便是武林盟主所在的侠客山庄。傅红雪到了才发现，明月楼就建在侠客山庄的山脚下，和他去了好几次的那个小镇不过一水之隔。
　　傅红雪和叶开进入明月楼独属的院子时，已经有一拨人等在楼下，正是点苍门的骆氏父子，前来询问杀死门主夫人的真凶。
　　明月心并不现身，清雅的声音从楼上穿出，中气十足，显然内力颇具功底：“你回去吧，不用问了，我从不回答明知故问的人问题。”
　　骆滔反驳道：“我若明知，就不会来问姑娘了！我只想报杀妻之仇，姑娘何至于如此为难我！”
　　明月心不紧不慢道：“你当真想报杀妻之仇？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骆滔恼怒地举剑威胁：“你若再胡言乱语毁我声誉，就算你是武林女诸葛，信不信我一样取你性命！”
　　明月心冷笑：“取我性命？以你父子的功夫，恐怕还上不了我这明月楼。”
　　当下骆滔喝令门下父子摆阵，踩着人梯一路上去，傅红雪虽不知明月心有什么御敌手段，但并不想浪费时间，拔刀跃出，一刀拆散了人梯，第二刀逼开已经快踏上二楼护栏的骆滔，第三刀将他劈落，第四刀逼退飞身驰援的骆少宾，借力再度跃起，一折身落在二楼栏杆之内，收刀回鞘，侧向楼下道：
　　“今天晚上的询问，我傅红雪占了。如有不服，可以上来和我较量！”
　　他从鬼医处得知，每个月圆明月心只会回答三个问题，也是因此，明月心虽然声震江湖，但她这明月楼的访客从来不会太多，总被稍有势力或武力的人提前清了场。
　　傅红雪虽不喜她故作神秘，但既然有求于人，只能客随主便。
　　然后他听到那个清雅的声音说：
　　“谢谢傅公子，替小女子除尘去害。请问傅公子，今日有何事相询。”
　　傅红雪转头，见到明月心，一瞬间想，如果翠浓还活着，就该是这个样子。
　　第二反应就是戒备。
　　是他亲手埋葬了翠浓。翠浓绝不可能还活着，眼前这个女子，无论相貌打扮多么相似，都不是翠浓。
　　然后是痛恨——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用翠浓胁迫他，连翠浓死了都不放过她。
　　傅红雪面无表情，踏前一步：
　　“明姑娘，我想请问，我父亲枉死的真相。”
　　傅红雪极力镇定，手却在发抖，跟着他上来的葉開敏锐的察觉，一把握住他的手，随后抬眼，见他眼瞳渐渐泛红，已经是癫痫发作的前兆，紧张地道：
　　“红雪，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了！”
　　傅红雪此刻对明月心全心戒备，分毫不想示弱，强撑着还要迈步上前，葉開已经不容反驳地说：“红雪，我们走。”用力一拽，直接把他从栏杆边缘拉下去。
　　视线一离开明月心，傅红雪顿时清醒过来，在空中调整好姿势，平安落地。
　　葉開轻飘飘落在傅红雪身边，仍握着他的手。
　　傅红雪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葉開放下心。
　　傅红雪原本在栏杆边缘，突然下跌，看起来实在很像失足掉下去。明月心一挥衣袖便运功追了下来，在傅红雪身边翩然落地。躲在柱子后的周婷看到她的脸，低呼一声捂住嘴，顿时明白了傅红雪为什么会失控。
　　叶开虽然也很想上明月楼听杨常风之死的真相，但才与傅红雪和好，之前又被周婷教训过一顿，不敢插手太过，傅红雪出手时，便留在原地，见傅红雪突然翻身摔落，还以为他受了暗算，一个箭步冲上去隔开他与明月心，戒备地盯着她，偏头低声问：“傅红雪你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一枚子午透骨钉凌空飞来，从傅红雪背后直冲他后心而去，却是以为有便宜可占的骆滔，傅红雪头也没回，葉開已经伸手打发了。
　　叶开对暗器破空声无比敏感，但正护在傅红雪身前，对傅红雪身后的危机力有未逮，回头时已听到“叮”的一声，暗器被打飞，神色一凛，眼见前有敌我不明的明月心，后有心怀不轨的点苍门，顾了一边顾不了另一边，生怕护傅红雪不周全，一时急得额头差点冒出汗来。
　　傅红雪在近处清清楚楚看到叶开神情，心下一暖，也有些好笑，伸手按住叶开的肩，示意他无事。但目光越过叶开落在明月心疑惑而稍带担忧的面容上，又克制不住气血翻腾，不由咬牙。
　　他知道此时心绪沸腾，已经不适合再问话，而且明月心既然会特意做这幅打扮来迎接他，说出口的话有几分真相便很值得商榷，抬头看了一眼明月楼的招牌，对明月心道：“明姑娘，抱歉，傅红雪改日再来拜访。”便朝院子外走去。
　　叶开连忙转身，叫了声：“傅红雪。”见他充耳不闻，又惊又疑地跟上他。
　　葉開听得傅红雪这句话里的冷酷寒气简直是前所未有，咬了咬唇，分散他注意力道：“周婷丫头在哪儿呢！”
　　傅红雪停了一下，顺着葉開所指，看向躲在柱子后面的周婷，猜她是不甘心被丢下自己找了过来，只道：“我们走。”
　　周婷惊喜道：“傅大哥！”连忙跑过来跟上。
　　但傅红雪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已再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了。方才压抑的感情全部爆发出来，此时傅红雪眼前尽是翠浓的音容笑貌。
　　从傅红雪尚未启蒙之时，花白凤便迫他练功专心致志，稍有二心，就鞭打责骂，虽然确实让他养成习惯，练武时极为专心，效率比一般人高得多，但同样有个缺点，一旦专注于什么事，就会沉浸得过分，甚至连警惕心都丧失掉。
　　斯人已逝十二年，再深刻的记忆都会淡化，哪怕有一张画像也不例外，但那几乎翻版的容貌却将脑海深处的记忆尽数勾起，自从翠浓死去后，傅红雪脑中关于她的记忆从未这么鲜明清晰过。
　　但他此时体会到的却不是每次想起翠浓时的甜美，而是充斥胸膛的恨和愤怒——对那些亵渎亡者的阴谋者，对害翠浓的样貌被践踏的自己。
　　他近乎毫无意识地往外走，出了院子也直线往前，不辨方向，叶开追了两步，发现他根本漫无目的，干脆运起轻功落在他面前，拦住他问：“傅红雪，你往哪儿走啊？”
　　傅红雪停下，稍微清醒了几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叶开一叹，拉住他的左手：“跟我走。”
　　傅红雪的左手原本正与葉開相握，叶开的手便和葉開重叠在了一起，傅红雪觉得自己感到了两份温度，手心一时温暖得发烫。
　　这温度让他不自觉就跟着叶开运起轻功，向他不知道的方向。
　　但只一刻，葉開就松了手，大概是觉得这种姿势太别扭，傅红雪换了右手拉住葉開，他马上就明白那两份温度是错觉，葉開的手还是和往常一样，感觉不到温度。
　　傅红雪一时觉得极为失落，握紧了葉開的手。
　　叶开把傅红雪带到了山腰处的一所宅院，屋子不大但厅堂俱全，看着极为精致，老竹篱笆内外都苍翠葱郁。
　　傅红雪想起叶开说他住在附近：“这是你家？”
　　见傅红雪已经恢复常态，叶开也有了心情说笑，道：“不是说好了要来坐坐的。”
　　他把傅红雪拉到桌边，就忙着去烧水倒茶，傅红雪见只有一张床，问：“你一个人住这里？”
　　叶开应了一声：“嗯。”
　　“没和你师父一起？”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师父赖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他不耐烦生火，直接拿内力烧了一壶水，刚从柜子里拿出茶叶，想想又放了回去，只倒了杯水给傅红雪，自己却不喝，道：“我得去把丫头接回来，刚才光顾着你把她给丢下了，这下可要被她骂没人性了。”
　　虽然这么说着，叶开却并不太急，开衣柜把薄毯子抱出来，放在床上铺开：
　　“傅红雪你精神不太好就睡一会儿吧，我会给你带早饭回来。”
　　他说着又低头去翻衣柜：“唔，再跑一趟天也差不多亮了，刚好去裁几件衣服，好久没买新衣服，再过一阵子我的衣服就全旧了。”
　　他又抬看向傅红雪：
　　“傅红雪，你出无间地狱没带行李吧？我给你也买几件换洗衣服好了。”
　　傅红雪倒是不缺衣服。一开始他只有花白凤置办的衣物，花白凤并不苛待他也不娇惯他，一向是两套衣服换洗，穿得磨破了，再让冰姨给他做新的，但全是黑白两色，他和葉開出去时需要些寻常的衣服，便陆续添置了些，都在他的房间。
　　傅红雪原本不想麻烦叶开，但葉開用手肘顶了顶他后肩，道：“当他是朋友，就用不着觉得麻烦。”于是点点头。
　　叶开便走过去，张开手臂把傅红雪抱了个满怀，还紧了紧手臂，才放开，后退一步。
　　傅红雪脸色稍微有点古怪：“你……”
　　叶开理所当然道：“量尺寸啊，我从小师父就这么给我量尺寸，抱一下就知道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
　　他寥寥几语，傅红雪却有强烈的既视感，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每一年、每一季，有时候他去买衣服，有时候葉開去，葉開从来不问他尺寸，每次都是把他抱个满怀，一抱就知道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