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12、第十二章 有所思

　　傅红雪并没有走远，他只是使了个小小的障眼法，便回到湖畔的林中，看着叶开在湖心喊话，愤愤地踢了好几下湖面，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傅红雪注视了叶开很久，直到青年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刀魂，从五官到发型，没有一丝不同的地方。
　　“你……你连相貌都是借他的吗？”
　　葉開心里一怔，他本来想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混过去，反正他当年本就说自己这名字是借来，傅红雪既给他找了个这么好的借口，岂有不用之理，忽地调皮心上来，笑道：“要不然，你想我用你爹的脸吗？”
　　傅红雪定定地看着他，目光若有所思。
　　葉開作茧自缚，头皮一麻，不会真想看吧？他可变不出来啊。
　　半响，傅红雪道：“算了。”
　　他收刀归鞘，转身向镇上走去。
　　葉開只当这一关过得容易，却没想到接下来傅红雪一路都一声不吭，不管葉開说什么都没有回应，葉開终于意识到，他生气了。
　　踏进镇子之前，葉開拉住他：
　　“红雪，你在想什么？在生什么气？”
　　“我没……”傅红雪脱口否定，然后眉间流露出一丝丝挫败。
　　他从来不会对叶开隐藏情绪，照实说道：“我没生你的气，只是我突然想到……你是我父亲的刀，不是我的。”
　　葉開茫然，傅红雪喃喃自语般说：“就像灭绝十字刀谱一样，那是父亲的功夫，我只是继承者，你也一样……”他用灭绝十字刀震慑挖坟者，对方的第一反应是父亲鬼魂复生
　　葉開啼笑皆非，摇头：“我才不是你爹的刀。”
　　傅红雪迟疑地问：“你不念旧主吗？”
　　葉開面对傅红雪总是拙于言辞，就像他当年第一次现身见到傅红雪之前打了好多次腹稿，但一见到他，就什么都忘了，随着心意信口乱说，幸好到底给他掰回交友的正途上。
　　十八年后仍旧如此，葉開什么计较都没有，直视傅红雪：
　　“谁是我的主人我说了算，没有什么旧主，我不是杨常风的刀！我不是说过吗？我是为了守护你而生，我只是你的！”
　　十二年浮光掠影从脑中闪过，傅红雪专注地看着葉開：“为什么？灭绝十字刀是父亲的成名兵刃，为什么你只承认我？”
　　葉開断然道：“只因为你是傅红雪。”
　　这个话题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莫名，但于傅红雪已经足矣。
　　他们进镇，傅红雪想直接去找六大门派的人，葉開坚持先去吃早餐：“看看侠客山庄下的包子有什么区别。”
　　于是傅红雪和葉開一起去吃包子，然后和葉開切磋了一遍刀法，最后被葉開按着去养精蓄锐了一整天。
　　说白了就是睡觉。
　　夜间，傅红雪和葉開才再度出门，先盯上落单的点苍门主骆滔，见他骗走了一个妙龄少女，本想救人，却不料那个女孩儿其实是个女骗子。
　　傅红雪逼问洛滔杨常风之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女骗子的炸弹吓破骆滔的胆，但同样是因为这个姑娘，被骆滔抽空子逃了。
　　那女孩儿还想纠缠傅红雪，傅红雪起先不想动没武功的人，却耐不住女孩子得寸进尺，被傅红雪忍无可忍地一掌推开。
　　葉開看到周婷还挺惊讶，莫不是他还没做什么呢，就把周婷和傅红雪的初遇也改变了，直到傅红雪大步出门，他才想起来，当初带着周婷在草丛里偷看傅红雪时，周婷的确说过一句“怎么是他”，就要反悔不干，原来是这么遇上的。
　　见周婷愁眉苦脸地看着从骆滔身上搜出来的两枚铜板，葉開摸出一锭不大不小的银子，往床铺上一扔，轻微的“硌”的一声，周婷对钱的声音无比敏感，立刻看去，没看到什么也不死心，爬上床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找出这锭银子来。
　　周婷捏着锭银子深深怀疑自己的眼力：“我刚刚竟然会漏掉？”
　　随即一喜：“管它呢。”
　　她收好银子，心里盘算着，够两顿饭了，但出来已经好几天，这次回去得在家里好好陪陪孩子们才行，而且出来不能太频繁……还是多弄点钱再回去吧。
　　毫无疑问，周婷要快速多弄的钱的地方，只有鬼医。
　　周婷动身往湖畔小屋去。葉開早就跟上傅红雪，回到客栈。
　　葉開挑亮油灯，回头见傅红雪已经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每天例行的擦刀。
　　凑过去坐下，葉開笑吟吟道：“初出江湖的感想如何？”
　　傅红雪果真仔细回想这一天两夜的所见所闻，最后看向葉開：“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花哨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灭绝十字刀，以前他只见过这把刀，无从比较，见到江湖上大多数人用的兵器后，才发现这把刀其实很华丽，叶开与他初见就是一身繁复绮丽的红衣，日后挑衣服也总是鲜艳繁杂的颜色样式。
　　葉開顺着他的目光一瞟，啪啪鼓了鼓掌：“好发现！”心里想到，原来他和灭绝十字刀还有这个缘分。
　　花白凤本要求傅红雪复了仇再回去，可杨常风险些被挖坟，那些武林人看起来就贼心未死，父亲坟茔至关重要，第二天一早，傅红雪就打算回无间地狱向花白凤禀报。
　　穿过树林时，葉開忽地说：“给你长点经验。”
　　傅红雪道：“什么？”他下意识发问，脚步未停，已经一脚踩上陷阱，心中一凛，跃起躲过几轮竹排，落地时还是被第二重陷阱捉住，绳子捆住四肢吊了起来。
　　葉開仰头看他，啧啧道：“江湖经验太浅。”
　　随着他带着调侃的声音，点苍派门人纷纷出现，骆少宾见到傅红雪被擒，拔剑就冲了上来，只是还未靠近，就被个突然跃出的人影一掌击退。
　　叶开落到傅红雪身前，无奈而恼怒地道：“骆少宾，别错杀好人。”
　　骆少宾喝道：“滚开！我要替我娘报仇！”
　　叶开见和他说不通，转头冲傅红雪道：“傅红雪，你快说，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尚不明所以，却不屑辩解，带着几分讽刺道：“是我杀的又如何？”
　　骆滔叫嚣：“那就用你的命来还！”
　　傅红雪一晒，双脚发力挣开绳索，在空中一腾身踢出刀削断右手的绳索，再接住刀划断最后一根，骆家父子岂容他从容脱困，已经号令门众冲上来，傅红雪踩着几个小卒落地，又将刀插回背后，仅以拳脚功夫，就将点苍派上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叶开方才见傅红雪受困，赶来帮忙，一旦正式开打，却并不担忧，在一旁观战，葉開就站在他旁边，两人连神色都七分相似，除了衣服不同，活像一对双胞胎兄弟。
　　转眼点苍派纷纷变成躺地葫芦，叶开一副屡教不改的口气：“就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而后作悄悄状对骆少宾道：“喂，快走。”
　　骆少宾满眼含恨：“我就不相信杨常风那个老杂种生的小杂种能把我怎么样！”
　　傅红雪豁然回头，蓦然眼睛通红，手背青筋毕露，抬手握住背后的刀柄，葉開一个箭步冲过去按住他的手：“红雪，冷静点！”
　　叶开也看出不对，惊讶又担忧地喊了一声：“傅红雪！”
　　傅红雪呼吸急促，单膝跪倒，仍死死握着刀柄，没有精力回答任何人，他仅剩的理智全部用来克制自己不拔刀，却又不愿意松手。葉開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代而用自己的手握住。
　　叶开怕骆少宾趁人之危，一纵身便伸手点了骆少宾昏穴，焦虑地跑过来扶住傅红雪：“傅红雪，你怎么了？”
　　傅红雪一把甩开他：“滚！”
　　他踉跄着想要站起来，葉開厉声道：“躺下！”
　　傅红雪性格要强，每次发作都是强行调动肢体去克制，这样反而更糟，以往葉開在能安抚他几分，但这里还有个外人叶开，他必定不肯示弱。
　　葉開吐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随手抓起地上一块石子，转到叶开身后，对准他穴道一戳，然后接住他软倒的身体，靠着树放下。
　　两个动作完成的飞快，他奔回傅红雪身边，抱起他的头：
　　“现在没有别人了，红雪，没事的，我在这里。”
　　他掏出手帕包住食指，塞进傅红雪口里防止他咬到舌头，另一只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安抚他。
　　叶开醒来时，傅红雪已经不见人影，他茫然地左顾右盼，却无法回想起是怎么昏过去的。
　　但昏迷前所见的傅红雪的异样让他很不安，顾不上多想，他记得傅红雪走的方向是回无间地狱，径直追了过去。
　　葉開只是轻轻一戳，效力不重，傅红雪恢复平静又花了不少时间，叶开追到无间地狱门口时，正好看见傅红雪那一袭黑色的披风消失在石门后。
　　傅红雪还未向花白凤开口，就被她质问杀了几个人给杨常风祭坟。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主动跪下接受惩罚。
　　葉開苦笑，到如今，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他是一点儿插不上手了。
　　接近傅红雪入江湖的这段时间，花白凤对他的无故责打多了起来，甚至要求他一天就找出她探寻二十四年而不得的凶手，为此在武林上大开杀戒也没关系，葉開知道花白凤陷入一种狂热中，但丝毫无能为力。
　　葉開抬头，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对上那年轻明澈、含泪的眼睛。
　　躲在岩壁后的叶开只是盯着傅红雪，蓦地红着眼眶转头而去。
　　第一次葉開看不下去，一半就走了，但现在，他已经整整看了十二年。
　　冰姨忍不住上前劝阻，花白凤犹未解气，又抽了一鞭才走。
　　葉開跪下去查看伤势，傅红雪小时候，花白凤还顾着要他练功，只会打他背后，近年来越发下手没轻重。
　　葉開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忍忍。”要背起他。
　　傅红雪低声道：“不用……我直接去泡药池，你帮我拿换的衣衫来吧。”
　　葉開又看了看他伤口，判断一般伤药根本管不了什么用，便点点头。
　　泡进池中，傅红雪闭着眼睛，背靠着池壁，葉開坐在池边，帮他解散头发，慢慢梳发。
　　伤口直接浸在带着药性的水中，痛楚更甚，然而这疼痛反而让傅红雪精神了些，见他情绪好转，葉開问：
　　“红雪，方才对付点苍派，你为什么不出刀？”
　　虽然还未确定仇人，用不着非出灭绝十字刀，但明明刀已在手，却在开战前特地归鞘，这已经是避战了。
　　傅红雪毫不掩饰厌恶地回答：“他们不配。”
　　他睁开眼睛，盯着水面葉開的倒影，目光灼灼：“那种人的血，会弄脏了你。”
　　葉開一时停了手，然后他放下梳子，深吸一口气：
　　“红雪，你在侮辱一把刀。”
　　傅红雪疑惑地转头看他，看到葉開近乎严厉的目光，顿时有点不安。
　　“刀不需要被保护在鞘里，一把刀的使命，就是杀敌，护主。”他说的那么情真意切，几乎他自己都以为，就是傅红雪带在身上的一把刀：“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没有。”
　　葉開的声音低下去，手指搭在傅红雪肩上的伤口旁：“我要你好好的。”
　　傅红雪想说什么，葉開没有让他开口，手上施力按了按，让他把肩也沉入水去，平静地说完最后一句：“我的意义就是这个。”
　　再次走出无间地狱，葉開四下看了看，他记得这石阵被当时追踪而来的自己破了，现在这里又恢复一片正常，应当是花白凤善的后，动作倒是快得很。
　　傅红雪一无所知，掠过巨石阵，这次离开无间地狱，他已经决定，至少杀了一个人之前，不再回来。
　　他预备暂且在侠客山庄下的镇子落脚，向应天寿宴刚过，参加寿宴的人都还留在那个镇子里，六大门派齐聚的机会并不多见，他不能浪费了这个特地选择的时机，而且没机会告诉花白凤的事，他要自己做，必须在六大门派离开前守卫杨常风的墓。
　　途中路过那片湖，傅红雪不由停步。
　　凝视着湖面，傅红雪问：“你觉得他可信吗？”
　　葉開知道他问的是谁：“当然了，除了我，你最可以相信的就是他，不，跟我一样可信。”
　　“好，我信他。”
　　只要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