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
-
- Libra -
即便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触手可及的天空也不会如理想中的那般净澈了。
多么想再看一眼。
已经消失于上个世纪的蓝色的天。
蓝色落地窗，海拔260米。在这个城市里，少年为自己造了一整面墙的蓝天。
他每天面对蓝天，喝一杯加药的水。与其说是惯例，倒不如说是仪式。虔诚的。偏执的。经年累月的。
大多数时候，平视苍莽天空再俯瞰芸芸众生，他会有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而且是多数人极为羡慕的死法，无痛无憾，能升天，居住在云端国度。
天，无时无刻不是蓝的，无云的蓝，因为云在脚下。
当然，这毕竟只是错觉。
多少年过后，他站在大片大片的蓝天前，会坦然拒绝：“呆在天上的时间太长，这天国，我已呆腻。若我死了，请送我下地狱吧。”
“你确定？那是堕落，你将蒙尘。”
——一如他所厌弃的这座城，裸露出丑陋的金属骨架，万劫不复。
他无动于衷，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Sariel，被你注视的人将忘却一切苦楚，你保护死者的灵魂不受罪的玷污，赐予永恒的安息。”
“不，现在的Sariel早已沦为堕落天使。因为把禁忌的魔法授予一名少女，注定要接受神的放逐。”
“那么，现在的你后悔吗？”
“死而无憾。”
他的眼，因笑意而荡漾，翩翩盘旋着那只在夜色后窥视烟花的蝶，终在无言的凝注后，安详的闭合。
渲染着天国色彩的玻璃后，枪声响起，空洞，沉闷，旋踵即逝。
他留给她一整片天空的陷落。
龟裂剥落的碎片后，是望不见尽头的漆黑的宇宙。
还有一些，阑珊的星火……
Randgrid长时间的站在少年平躺的身体跟前，不是无法动弹，只是失了神。因为少年凝在脸上的笑靥，一瞬间凝成永恒的笑，仿佛在说：“我们同病相怜呢。”
“怎么了，11？”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是Hloekk。在13个姐妹中Randgrid排行11号，而Hloekk则是7号。若是关系亲密的话，彼此间习惯以数字互称。
她没有回头，反而蹲下身子，双手抚上干净清俊的脸，轻柔的，感受丝丝笑纹的痕迹走向——叶脉一般浅淡，水雾一般恍惚，飘缈得遥不可及。
Hloekk有些担忧，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执行回收任务了，但却是Randgrid第一次失常得厉害。这个Sariel是从义卖馆逃出来的试验品，但凡进行人体改造工程的组织，只要得到了情报的，都在追击他。比如，本来就控制他的义卖馆——是为了防止内部机密的泄露；又比如，他们所属的Valhalla，奥丁的神殿——是为了获取同行兼对手的研究资料。
此次的回收任务，以不损伤大脑为原则，冻结目标的大脑活动。尽量把目标完整无缺的带回去，实在不行就舍弃躯体，毕竟装载过往意识和记忆的大脑才是最重要的。总的说来，要达到目的是很简单的——颅内冻结。方便快捷的方法。谁知Randgrid花费近半天的时间竟动不了手，好在Hloekk负责远距离支持的位置，对准目标转身的空隙，直接狙击了。
又不是杀人，为什么她要犹豫半天？更何况他们也不是没杀过人……
“11，你还好吗？是不是因为今天生日，父亲还派你出来工作，你在闹别扭呀？”
“生日？”
“嗯，冬季的最后一天，生日快乐。”
“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快乐。好奇怪呢。”
Randgrid边说边回过头来，Hloekk见状倒抽一口气。
“怎么？”
“你哭了……”
“哭？”手一抹果然脸上有些微烫的沾乎乎的液体，她冲他扯扯嘴，“你知道，这跟鳄鱼的眼泪一样，没有任何意义的。”
Hloekk不信，记忆中的Randgrid是个感情波动几乎无起伏的孩子，说好听点是清心寡欲，说难听点是没心没肺。可是现在，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滴落在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的眼泪。已经不能用简简单单的“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不知怎的，他的内心也有剥离的哀伤，仿佛她在代他哭，而他在代她痛一般。
Randgrid含苞待放的童颜也是迷茫一片：“7，死而无憾的理由是什么？”
“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理由。”他低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同一处，有人浅笑而眠，有人无声落泪，真是无法理喻的一幕，“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人还没到应该死去的时刻。一个还活得好好的人，有什么值得挂心的？”
“那，什么时候才是应该死去的时刻？”
“如果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存在价值——”
“存在价值？”
“只要一个人还被需要着，他就还有存在价值。”
“Sariel的存在价值在哪呢？”
“当然是他体内记录的改造数据。”
“嗯……真的是这样？”
“是的，11。”
Hloekk的手掌像被武器和岁月开垦出来的荒田，田野里有冬日阳光笼罩的味道，柔和而缓慢的捂热了Randgrid湿冷的半边脸颊。他不希望他痛惜的女孩多想，她想得越多，看起来越痛苦。如果她只能学会痛苦的话，那么他宁愿她什么感情也学不会。
Randgrid睡着了。那浅薄的温暖始终来不及驱散她全身的冷。她蜷缩了起来，紧紧的，仿若要搂住怀里的什么东西。
可她的怀抱里，什么也没有。
最终，骄傲的死亡天使在被放逐前潇洒的离开了天国，世界开始在寂寞的尽头沉睡。
一如奥丁所说的那般，他们能做的只是为逝者默哀。
之后，负责回收的二线瓦尔基里把Sariel移交给负责研究的三线瓦尔基里。不同阵线的瓦尔基里是不允许干涉彼此领域的，于是Randgrid要再见到Sariel的几率微乎其微。她却始终没有忘记这名少年，尽管，她只在靠近天空的地方见过他一次。
远远的，那么一次，望着他在落地玻璃窗后暗淡得看不真切的身影。他在喝水，微微一仰头，七彩的光晕便随水浮动在他脸上。阴影下的一小块侧脸，隐约辨得出与照片上相似的眉目轮廓，或许比记忆中的更亮些，仿佛透明，能反光。
从仲夏到暮冬，凋了一季的花木，化了一旬的雾雪。到最后，作为死亡天使的Sariel留给Randgrid的回忆，也不过就是光影斑驳时发亮的一小块侧脸。
Randgrid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大概她还不太能理解“遗憾”这种情绪的定位。她只确定，他给她的感觉更像夏天的最后一勺冰淇淋——已经看不到了，但是还可以留恋。留恋它在自己口中的融化消逝，柔和，决然，且不可捉摸。面对空空如也的它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难以断绝对它的依赖。每一分，每一秒，希望能随它一起袒露在夏日的艳阳下。
Hloekk已不太清楚Randgrid到底是真正喜欢冰淇淋，还是仅仅借物思念着那个自空中陨落的17岁少年。至少在认识那少年之前，Randgrid是从来都不会吃冰淇淋这类甜食的，她生活惨白得不似一名豆蔻少女该有的样子。
也许，关于Randgrid的许多事情都已经不可避免的在那天改变了，从子弹钻入少年的头颅开始，潜移默化。
----------------------------------------
奥丁，北欧神话中司智慧、艺术、战争、死亡的最高级主神。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奥丁指的是一个男人，义体技术的发明者，用精密的机械和繁杂的程序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他挽救了无数濒死的生命，然而，代价是更多无辜生命的死亡。于是，世人爱他，也恨他。
自然，奥丁神座下的婢女，瓦尔基里，对其也是又爱又恨的。她们并不如人那般能得到神的眷顾与宠爱，但是反而能跟接近神，生活在神的脚边。13位瓦尔基里，6位爱他，6位恨他。只有1位例外——Randgrid，似乎生来就不具备强烈情感的瓦尔基里。
Randgrid静静躺在奥丁的怀里，奥丁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则静静躺在她的怀里。这是Randgrid收到的第3份礼物，第3份15岁的生日礼物。她的身体似乎永远停留在15岁的阶段，再也无法生长。多少年后，她能经历的，依旧是15岁的生日。或许这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恩赐神惠，但之于Randgrid，15岁的日子只有肃杀，只有梦魇，只有诅咒。整整15年的一无所有，颠沛流离。
仿佛要弥补她之前岁月的空虚一般，奥丁竭尽所有的给予她最好的。最好的身体，最好的环境，最好的教育。曼妙如花的年纪，清澈似露的心，Randgrid就如同世人对最美好少女的定义——
单纯，可人，乖巧，忠实。
也跟水晶石一样的无情。
比杀手更无情。
其实，每一位瓦尔基里都有比杀手更无情的一面，这要归结于她们的父亲大人，奥丁的教诲。
同样是不把人当人看，在杀手眼中至少还存在着有无生命的区别，而那些少女的眼里却连生命都看不见。奥丁说过，她们的眼睛是用来判断“东西”的存在价值的，然后——把“废物”给“回收处理”掉。没有谁会拂逆奥丁的教诲，瓦尔基里的使命便是往返于战场，挑选英勇的亡灵送回奥丁的神殿。是奥丁回收她们，衡量她们的价值；也是奥丁让她们回收它们，衡量它们的价值——
“世界上的价值有很多种，博爱却有限。所以，我们必须公平，而公平是建立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的。”
奥丁也如自己所言的始终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看座下亲手挑选出来的少女间的明争暗斗，就算这些争斗是因他而起的，他依然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只对1位例外——Randgrid，似乎生来就要获得众神宠爱的瓦尔基里。
“Randgrid，你还想要什么？”
“要什么您都会给我？”
“是的。”
“那……如果我要Sariel呢？”
奥丁的目光温柔如昔，五指梳理怀中女孩的发，一缕，一丝，分明是个体贴爱怜的动作，却令人不堪重负的战栗。沉默半晌，他才用轻柔得不显半分声色的口吻说：“Sariel代表死亡，你要他有何用？我送你的礼物不能代替他吗？”
Randgrid的第3份生日礼物，是棺材。小巧精致，一臂环抱。盖椟都从整株紫檀树一气呵成的凿挖出来，檀香宜人，且毫无钉楔接缝之类的瑕疵。棺盖上有白金镶铸的蝴蝶十字架，精雕细琢。与其说是无实用价值的小棺材，倒不如说是纯手工的艺术品。
他绕过了话题，证明那是禁忌，不可深究下去的。即便他宠爱她，她也自知不能恃宠作娇，只好乖乖顺势绕过去：“是父亲大人亲手做的？”
奥丁淡笑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笑的时候，并不是一种单纯的表情，而是一种感染周遭的氛围，仿佛有清爽中渗透暖意的流风穿云破雾，在周身勾勒出明澈的霁景。于是，人们往往会忽略这个90多岁男人日薄西山的老态，被他身上浑然天成的古代贵族气质所吸引。他的头发银中泛蓝，即便编织成一束四股辫，仍有垂及地面的长度；他的眼眸矍铄清明，仿佛经历时光洗练后，愈发透彻的洞烛万象；他的双手留有长指甲，瘦可见骨，但干净优雅，连时间都舍不得在上面添加丝毫皱纹斑点。
而现在，这双万能的造物者的手却耐心仔细的为他最宠爱的孩子做生日礼物。Randgrid想象这双手挑选檀木，执刀凿刻，浇铂铸型。不知怎的，心里堵得慌，没有寻常人该有的感动或心痛或歉疚，她只是突然慌乱起来，像在迷宫中彷徨找不到出路，一遍遍回到同样的死角，又束手无策。
奥丁对Randgrid很好，太多的无缘无故的好也像末日凄艳燃烧的夕阳，过于盛烈壮丽，让她惶恐不安。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安什么。
夕阳是血红的绯色。
[注]：（见右）。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