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
-
这就是血族。
他们不会把美貌留在镜子里，不会把身影倒映在脚下，不会把温度依附在皮肤上。光学目镜、重力探测器、热感应等雷达仪器在他们面前都形同废铁。唯独能量磁波会急速的跌荡起伏，拉扯出尖锐棱角，告诫人们一股巨大且无形的恐惧逼近了。
血族，出类拔萃的高等血族，拥有第七代甚或是第六代的实力。
神秘高气压形成最严密的包围网，封锁了潜艇上方的海域。厚达数米的冰面已经被噬咬得一干二净，多如蚁虫的僵尸骷髅正源源不绝的涌向海底。它们前仆后继的朝潜艇上钻，粘过来又被水磁共振的防护壁弹开去。徒劳挣扎，血腥献祭。水里漫天浮荡起蠕动的腐肉，有鱼虫争相吞食，然后为墨蓝静海增添更多浮尸。一具叠过一具，一块盖过一块，一丝缠过一丝。于是海水彻底的黑了，斑驳缤纷的生物光转瞬便惨淡褪尽；海洋的另一面，夜空刹那间也彻底黑了，宇宙天体恒久之光在充斥海水的污垢中湮灭，渗不透死亡的阴影。
在众人头顶呈现的惊世骇俗，正是魔党偏爱的见面礼。血族遵循古老的用餐礼节——享用盛宴前，必先品尝开胃前菜。
“光一道前菜就是如此光景，难以想象正餐该有多盛大的阵容。他们费尽心机的夹道欢迎我们，比起对待尹午家族的轻率态度来，是不是说明更瞧得起奥丁神殿的实力？”
尹午盏眠独有的风华气度在危机四伏的此刻更是展露无遗，无懈可击。有什么值得担忧呢？进入了北冰洋便如同进入自家花园，赏月闻香，自酌自饮，本就是一番惬意幽情。
现在，只待看一场神魔大战的好戏。
潜艇上跟随他而来的孩子是所有改造品中最擅长攻防战的15位精英。不管来的是第七代还是第六代血族，他相信自己亲手栽培的孩子们都能游刃有余的应付。神殿援兵抵达这里之前的33分27秒，足够他们跟敌方玩一玩游戏，消遣这段时间。
寂寥空海，隔世轰鸣中，盏眠忙于设定援兵调遣数量及布局出列位置的手被另一只枯黄粗糙的手按住了。背后，小然低沉得听不出真实情绪的声音在发问：“奥丁，你不会因为他们有孩童的身形外貌，就将他们视作真正的孩童，对不对？”
“所以呢？”
“从某种角度看来，我们是一样。”少年慢而坚决的拉开男子放在控制器键盘上的手，义正词严道，“我，也不会因为他们被你改造成武器，就真正把他们当作武器来使用！”
“呵，老师——我敬你一声我的老师，毕竟是你教我掌握这项技术。但我不得不说，幸亏你把人体再造技术交给了我，否则放在你这种人手里实在暴殄天物！”轻巧的解开手上禁锢，盏眠有些戏谑的转头斜睨小然脸上的肃穆气恼及不赞同，慢条斯理的反问，“或者，你有更好的方法让我们脱离包围层，保证这艘船上的2位小姐和15位‘小朋友’安然无恙？”
“我……”
“不要有妇人之仁呀，小然，也不要妄想我们能像伊比利斯那样跟血族来场和平谈判。你也看到他们气势汹汹，想必是有备而来，势在必得的。我们明明有力量自保和反击，为何还要束手就擒呢？”
被屏幕荧光照耀的眼睛显得阴晴不定，忧虑与不甘，迟疑与执着，种种复杂神色在深处闪过。直到握紧轻颤的双手指缝流出血来，小然才开口欲反驳什么，恰好响起的系统智能电子音掩盖了他脱口而出的话语：“1号舱门确定解锁，潜水器填充装载中，10%，20%，30%……”
两人闻言一惊。盏眠连忙切下语音命令键：“监视器转到1号舱门！”
屏幕应声弹出新的窗口，竟是绯俯身调节门侧装置的侧影。
“澜锐？你想干什么？”
“出去。”
“你——”他当下翻脸，无需细想也能估摸到她打算出去的可能原因，急切的怒斥闯过千回百转的心思，脱口而出，“笨蛋，那可是血族魔党里的狂暴分子，就凭你一个人又能阻止得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阻止不了呢？”
“快回来！我就是不准你出去！”
似乎察觉到对方正在动手输入锁定潜水器的指令，她“咦”了一声，手指扣住紧急逃生的强制开门把手，赶在指令确定前，硬生生将潜水器卸了下来。
“别再逼我使用更粗暴强硬的方法了。有什么问题，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一并解决？”
“谁知道你这一走是不是趁机逃跑……”盏眠的声音低哑哀沉得仿若落入海谷，被汪洋吞没，只有唇瓣在一闭一合，吐着谁也看不懂的气泡——
……会不会一去不回？
“你这又何必？关于澜锐经历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多少。假如那些记忆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请你善待另一个菲；假如你还认为我是你的共生，那么你总会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绯抬起面容，正对向监视镜头，眉目间的柔软转瞬即逝，“请代我，保护她。”
漫不经心的轻言细语，如氤氲水烟，如扬花飘萍，无需决绝惨烈的逼迫，便残忍的把人伤得体无完肤，无能为力。
他无能为力。
他的确无能为力，退无可退。被她如此恳切的请求接受，心不甘，情不愿，嘴上又说不出拒绝。
忽而想起那个少女化蝶，芳魂消散的午夜，自己确实什么都改变不了。野火燎原，双双死去。这么多年过去，他看到如今仍旧挽留不到什么的自己，如梦方醒，惊得全身血色与生气都被抽去。手指，僵在了键盘上。
仿佛能透过细小的探视孔看到盏眠脸上的失神与勉强，镜头下的绯又开导道：“记得曾经有人告诉我，‘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你吧，眠？”
“你记得？”
“那么你后悔了吗？”
腾的一下就站起身来，盏眠迭声追问，恨不得直接从屏幕钻到绯身边，挖出另一个真相：“你果然对我们的事还有印象！澜，那你可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不可以装作忘记，就食言而肥！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其实还很纤弱，一张单人床就容得下并肩仰躺的两个小人儿。然而盏眠眷恋怀抱的归宿感，总埋首在绯的颈肩，摩挲她的锁骨，依偎她的肌肤，悄声呓语——
……澜，我没相信过什么人，所以不怕失望和疼痛。不过，我开始相信你了，现在相信着，以后也会一样。只是你要知道，光凭相信是不够的，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总有一天，我们彼此都会后悔吧……
昔日谶语，今日成真。他们身不由己，伤人且自伤。
走廊的画面中，绯再也不理会他的声音，她的跟前多了一个人。
小然。
十步之遥，两人对视，什么话也没说。或者，盏眠更宁愿相信是通讯设备出了故障，画面那边的声音传不过来。
然后就见绯摇摇头，再点点头，对小然伸出一只手，相携离去。1号舱门开启，复又关闭。两人不回头，不停留，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离开得那般绝然。当系统请求潜水器离船指示时，盏眠不敢多想的按了确定键。
潜水器自动连接在系统上的声讯频道里，突然有少女的低语幽幽响起：“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救我吗？”
一个答案，就停悬在心头，几乎想都不用想就呼之欲出。
盏眠终究没说什么，任那些出不了口的话如脱缰野马在内心疯狂驰骋，暴烈难驯。从自嘲中移开的视线，转而关注到其它监视窗口中的动静上。额外调出来的画面中，是病态的少女。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神经质的把双手扶在腹上做出防备的姿态，可她依然能睡得安稳满足，仿佛正梦到一个没有喧嚣与动荡的世界。
……需要用拙劣的言语跟你坦白吗……
……你想要的……
……澜锐想要的……
……那些，自然全会成为我奥丁的使命……
……可我分不清你在问谁……
……也许你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神一闭眼，乌云开始密布；神一哀伤，天空开始落泪。
人绝望的时候，还可以向神乞求。
如果有一天，神绝望了呢？
----------------------------------------
他们都错了。
夜袭封海的不速之客并非一二新血小卒，而是整整17名高阶贵族！12位来自Tzimisce，5位来自Lasombra，等级最低者也具备相当于第七代血族的能力！
不知奥丁得知真实敌情后会作何感想，还要在谈笑间只手遮天，任眼前阻碍灰飞烟灭吗？
也许他会笑得更灿烂吧，毕竟这等“礼遇青睐”可不是寻常人类能获得的。素来视人类如土芥的魔党两大氏族，在距第五次圣战已暂停390多年后的今夜，居然为了北冰洋里一艘小小潜艇而再次联手出兵，不得不承认，他们实在是太看得起神殿这一崛起不过5年的新生势力了。
是否因为奥丁取了个太过嚣张的名字，才令他们不敢大意轻敌？
一口浊血，似抗议小然不合时宜的玩笑猜想，翻涌过他压抑强忍的咽喉，在呛咳声中，猝不及防的染艳了乌紫唇瓣，点缀了潮湿单衣。
啊，走神走得太过分啦。少年连忙捂住自己的唇，捂下更多的咳嗽声和欲呕的冲动，也顺便遮掩了脸上不祥的艳光逼人。独留一双腼腆含笑的眼，冲仓促回首的少女无言传递出安抚鼓励的信息。
很想对她说：“对不起，我拖累了你。原谅我将失信，请放弃我吧。”对上一双隐含不安与不舍的蝶眸后，他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拒绝这种沉寂的哀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他仍深深记得拒绝后自己的追悔莫及，刻骨铭心。
一次又一次的松手，让她独自离开。自以为给了一片宽广的天空，却从没设身处地的想，假如她尚未学会飞翔，有生之年，用憧憬向往的目光仰望高不可攀的苍穹，那也是一种折磨呀。
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陪她走到展翅高飞的尽头……
蝴蝶鱼此起彼落，一群群跃出海面，扇动巨大华美的双翼载他们越过汹涌波涛，又一簇簇自焚坠落，在死寂的北冰洋上开出壮丽凄绝的烟花照亮整个无星宇宙。死亡，随时随地都在与他们擦身而过。
17条黑影始终保持在身后500米开外的距离，不徐不疾追逐，不会咬得很紧，但也根本甩不掉。一方面，绯和小然庆幸17名血族都跟过来了，原本就是要将敌人从潜艇上空引开，打算分散敌方的袭击重心；另一方面，他们产生更多的疑虑与危机感——血族的目标并不在那艘潜艇上，至少，如今已经不在了。
漂洋渡海，向南方游去。亚欧大陆的边缘逐渐自海平线浮出，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同时压上两人心头。寡不敌众，修罗场如影随行。绯毕竟并非瓦尔基里中专长护卫逃生的救援人员，以未成年的纤瘦之躯掩护负伤的少年脱离重重包围的深海区域实属不易；而小然，趁着意识尚未被疲倦与虚弱鲸吞蚕食之前，隐隐的生出些孤注一掷的想法。一个可能，豪赌上所有人的生死成败。
“绯，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论你用任何手段，一定要先击倒第七代的血族。记清楚了，你可以做到的。”
少年突然口齿清晰的叮嘱，如同回光返照中的人在做临终遗言。少女避而不答，难得主动握上他扯紧她衣襟的手，企图通过这只手灌溉并凝聚几近枯竭的最后一丝生命之源。
“小然，可以看到陆地了，很快就隐匿到有教堂的温暖城区，你再坚持一会。”
“嗯。”
“不要睡。在湿冷的地方睡着，小心会得感冒风湿的！”
“嗯……”
“痛吗？还感觉得到胸口又闷又痛，对不对？”
“……”
小然很努力很认真的想回应绯的呼唤，奇怪的是，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他明明有回答啊！顽固的企图再试一次，想安慰身旁的孩子，他没有伤重到神经麻痹的地步，他还有气力呼痛，最终悲哀的发觉嘴唇已经粘合成僵死的两片肉，连嚅动都做不到了。
绯搂抱小然的手越收越紧，仿佛也在帮他挤出闷在胸口的那一声呢喃。结果，用力过度只换来伤口迸裂的下场。所幸在零下严寒的环境里，血液在流出伤口前就凝结成冰，被咸湿的海风包裹，再浓重的腥味应该都不易令旁人察觉。他本人也开始强迫自己相信自己没受过伤，只是运动过度造成的暂时性疲倦。
然而，这具身体太不争气，能拖延偷生的时间寥寥无几。索性就让他为她卸下第一份包袱，压上自己作筹码，搏命一赌吧。
小然松手了，又回到了那个恶梦里。灵魂有如混入泥浆般越来越沉，脱离少女挽留的臂弯，带走她依恋的呼喊，拖拽肉身，坠进海中。逐腥嗜血的僵尸被新鲜伤口散发的甜美味道所吸引，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撕扯他单薄无力的身体，一直朝地狱深渊扯去。
浑浊的海水中，唯有气泡的破裂开辟出一道穿云透雾的明晃晃的光。
少女沐浴在月华下显得格外明澈清灵的脸，是残留在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收下珍贵一幕的眼睛闭上了，再也舍不得睁开。
——相信我，可以跟你一直走下去，因为我是为你而来的。
绯。
[注]：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 4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