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矮油油

34、第 34 章

　　- Protezione:守护 -

　　一个人，一颗药，一杯水。
　　在她的眼里，便是一切。
　　房间里终年填塞着独居的静默，电脑的静电声与空调的吹拂声也终年掩盖过卑微渺然的落水声。
　　所以，在把药片投入水中时，他会以声带假装那是次短促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迸裂。
　　“砰。”
　　浅而低的声音，像扳机扣响，水珠四溅。
　　白色的药片一路抛洒白色的气泡，徐徐坠落，最后在杯底沉淀成一堆白色的末。
　　轻轻晃一晃杯子，漩涡过后，杯中重新复原成纯净透明的水，那些白色杂质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他端起杯子，走向旁边的天空。手中的杯子微微倾斜到一定角度时会折射出彩虹，视线穿越小而微薄的虹光直看向杯壁另一边的天空，就会有见到了空中花园的幻觉。
　　“瞧，天堂就砌在我的水杯里。”他对她举杯。
　　“看你每天都要喝，到底有什么好？”
　　“镇静剂。”就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语调平淡漠然，“可以有效抑制癔病。”
　　仅仅“抑制”，无法治愈。深入灵魂的恶魔岂会轻易屈服？
　　她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是甜的，碳酸。
　　很难想象，这个空灵如兰的少年一直以来都在迷恋这种糖和二氧化碳过量的饮料。
　　却见他再次仰头，一如既往的，将水一饮而尽……

　　嘀嗒。
　　又是一滴，落在她鼻尖上。
　　她微偏脸颊，动一动唇，那液体顺势流过舌苔。
　　是甜的，碳酸。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就立即清醒了，睁眼，双眸空寂。
　　嘀嗒。
　　不痛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会痛吗？
　　虽然，只是些水滴，难道它们真的一点感觉都不会有？
　　翻身而起，她企图把堆在最顶头的那个饮料瓶扶正，以免里面的残液受坠落之痛。一时好心，竟牵扯无数垃圾的不稳倒塌。她一惊，身体已条件反射的借势跳上闲置的垃圾卡车，这才避免被活埋的命运。
　　拾荒者应声过来探究竟，她趴在车顶不敢妄动……
　　聆听四周拾荒者翻垃圾的唏嗦声，久了，不知不觉她又有些恍惚。拾荒的声音渐渐被人哼唱的曲子盖过，很简单，断断续续的重复再三。
　　当她听到那个旋律的时候，从未见过的景象不断在脑海盘旋，闪烁。一些破碎的不连贯的画面。为什么会记得它们呢？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已经有了结局的故事——
　　时间是从一个世纪过渡到另一个世纪的夹缝。
　　地点是从一个国家交接到另一个国家的边界。
　　生活、年代以及世界，都前所未有的和平。苍蝇繁衍，番茄腐臭，皮肤发霉，黑子活跃。
　　真希望发生一场战争，洗劫这一切。一个女孩闭上眼，在很多人单纯愉快的求生中，形单影只的沦陷了，陷得很深，直到窒息。

　　“是的，是的，你看不见我，我在这里。
　　我在上面建造天堂，没阳光也能闪耀；
　　我在下面建造天堂，快乐在潜伏蔓延；
　　我在右边建造天堂，你们便随心所欲；
　　我在左边建造天堂，允许负罪者入住。
　　是的，是的，生活是一座无根岛，
　　你们是飞不到海岸的野鸟，
　　所以要身不由己，
　　所以要随波逐流，
　　所以要无病呻吟，
　　我们同在海上漂……”
　　很长很长的曲子。很长很长的词。就是，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的女孩哼唱没有名字的歌，她捡到一把没有名字的伞。蕾丝有些破损的粉红色淑女伞令她惊喜的咧嘴一笑，手舞足蹈的旋转，一枝独秀。
　　没有名字的男孩哼唱没有名字的歌，他挖出一支没有名字的手机。脱了漆、裂了缝、掉了按键的废弃手机被他小心拭净，揣在口袋里，如获至宝。
　　没有名字的少年哼唱没有名字的歌，他跳上一台没有名字的垃圾车，看到——
　　孩子们在车上围成一圈，蓦然忘记了言语与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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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快乐的孩子都急着长大，害怕长大的孩子都急着寻找天堂。
　　像候鸟一样迁徙，向北前进，一路向北。横渡泛黑的地中海，翻越塌陷的阿尔卑斯山，跨过干涸的伏尔加河……在早已因辐射污染而荒废的古老水城的背后，有着它年轻华美的复制品——新威尼斯。
　　今夜之前，他们并不知道在新威尼斯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一场世纪末的盛大嘉年华，将人工智能水城装扮成一个高于现实的梦，热闹，美好，且炫目，一如那些如今只存在于古老记载影录中的星空，童话，或威尼斯夜河，悠长宁静，脉搏交错，最终将流淌成暧昧模糊的回忆，在以后黑不见底的冷夜里横亘于每个孩子的枕边，守护不盈一握的梦想与希望。
　　幸好，他们还有梦、憧憬以及彼此。许许多多敏感内心再无法承载的现实痛苦，都借此获得短暂的抚慰和解脱。流浪是一种很苦的生活，流浪的孩子无所畏惧。
　　菲也有梦，有憧憬，有他们。可恐惧仍在每夜反复煎熬折磨着她，抑制不住，又爱又恨。她甚至牺牲睡眠，期冀一直保持清醒，彻底摆脱那些flashback的掌控。
　　Flashback，心理学名词，过去受伤的经历在脑海中生动重现的影象。灵魂上的缺口和□□上的创伤到底哪个更痛些？她不知道，只是每夜都痛着，活在自己的flashback中。
　　对于菲来说，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黑夜，没有白昼。像是被上帝塞进口袋里，眼前一片黑暗，她已不太分得清自己是睡是醒。凹陷的眼皮下是柔软浑浊的空洞，视觉神经末梢疯狂无措的布散裸露，时常被眼药水滋润，保持湿润鲜红的色泽。
　　没有眼珠的红色，狰狞，恐怖，丑陋。
　　——如果我还有眼睛，绝对不会浪费眼药水的营养。
　　——如果你还有眼睛，绝对不会浪费时间滴眼药水。
　　盲人跟健康人其实没多少差别，人都喜欢假想没有如果的如果，会后悔，但不会改正。
　　废弃车厢是可移动的家，一如蜗牛的壳，走到哪带到哪。靠背椅垫了好几层化合棉纤维，潮湿陈旧的气味挥之不散，菲坐在上面，感觉现在自己的肌肤就跟身下的垫子一样，厚且僵硬。太长的时间拒绝运动，这样的结果怨不得别人。不，不，还是有个人可以怨的。当初若没有他，当初若不是他，当初，当初……
　　迎面吹拂的习习晚风托起她离开寂寞的铁皮壳子，欢声笑语却依旧若隐若现，无论她如何乘风追去都接近不了。嘉年华似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举行，她是不小心弄丢了门票的孩子，被拒绝加入，甚至连站在远处观望的资格都没有。一个人，那么失落。
　　究竟是谁？害她如此失落？
　　菲又开始做梦了，就连梦中都是她的flashback。反反复复，失明前自己所见的最后的画面，怎么可能忘得掉？
　　Love is blind。
　　在风中沉睡，再被风雨唤醒。菲无意识的用双臂环抱自己。当没有谁给她爱时，至少她还能够爱惜自己。
　　抑制不住的颤抖，无孔不入的湿冷，心有余悸的恐惧。
　　然后，前方传来窗户关闭发出的嘎吱作响，所有独自一人的失落都随着夜风的被拒窗外一同乍然而止了。
　　“谁？谁在这里？”
　　“是我。”
　　是她。应答的声音如同声音的主人一样，轻轻的，没有存在感。跨越国境线时，孩子们在垃圾堆中捡到的少女。菲听说她被发现时的体温低得跟尸体无异，身上有很多长期遭受虐待的旧伤，五官跟自己的极为相似……
　　所有人都认定她们俩是姐妹，那个少女没有开口否认，而菲也选择沉默。
　　为什么要拆穿呢？
　　孩子总是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充满好奇。与一群不通世故的孩子朝夕相处，一个残缺的人不得不为自己失去的眼睛寻找出众人容易接受的借口。
　　“啊，是的，我也是孤儿……后来被收养……眼睛……就是在那个‘家’里弄丢的……很痛，所以我逃出来了。”
　　这个故事与其他孩子的遭遇大同小异，也就是这样同病相怜的遭遇帮她很快被这群拾荒孩子们接纳了。大家相依为命，久而久之，她为了一个借口而不得不诉说更多——
　　出生地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那时有一个温柔宠爱自己的父亲和十二个亲密无间的姐妹。
　　最喜欢躺在海里透过海水仰望明晃晃的蓝色天空。
　　接着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她平和的童年生活不告而别了……
　　菲说的不是谎言，没有谁撒谎能如此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她说的是自己的想象，因为这个想象如同精神寄托般曾经占据了她的整个童年。在湿漉漉、阴森森的古宅里，她听了十年的海潮声，闻了十年的海水味，却也整整十年看不到海。十年，菲的童年只有这么长。
　　绘声绘色，美轮美奂的描绘让孩子们心动了。
　　“那里一定是天堂！歌里不都是这么唱的吗？天堂就在海上嘛！”
　　“菲是天使！是跟蒲公英一样不小心被风从家里吹走的吧！”
　　“那么，我们帮菲找回家的路好了！”
　　“好呀好呀，我也想去看看天堂！”
　　“还有我！我也要帮忙！”
　　似乎是从那时起，天堂便成了孩子们的梦想。怎会不相信海上天堂的存在呢？菲不就是最好的见证者？而之后澜锐的出现，则更加坚定了他们的信仰。
　　然而，菲面对澜锐，如同梦想面对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岌岌可危，不堪一击。
　　“澜锐吗？”失去心灵之窗的唯一好处，是让外人再也窥视不透菲的内心。短暂的静默中，她仿佛在沉思，或犹豫，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准备充分了，才开口又问：“你不去玩？嘉年华不是随便在哪都能碰上的，机会难得呢。”
　　澜锐习惯性的摇头，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便略微生硬的回答：“不了。”
　　“为什么？”少女冷淡的毫无情感浮动的声音让她不安，这些天来的积虑心慌正在不断扩大，似一个濒临爆炸的气球。为什么出现？为什么要帮她圆谎？为什么偏偏在她落单的现在接近她？
　　“因为你看起来一副很希望有谁能陪伴自己的样子。”
　　菲愣住了。
　　“而且，在这边远远的看着也不错。”
　　“……很好看吗？嘉年华……是什么样子的？”菲的唇脱离了大脑的控制。
　　“嗯？唔……”似乎第一次被人这样询问，少女有些无措，但很快就认真的观察起来，“有很多光，很多球，很多人，花和旗子……啊！冰淇淋也有很多种呢……应该，都是五颜六色的吧……”
　　听得出来，对面站着个不善言辞的人，可菲还是借助这贫瘠的形容想象起正在少女眼中闪烁的世界。好像有个好朋友帮她捡起遗失的门票，牵着她的手一起游逛心目中的嘉年华，流连忘返。
　　菲静静的微笑，光影间的脸，有些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