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矮油油

24、第 24 章

　　- Lycoris radiata Herb:彼岸花 -

　　她觉得自己应该正在飘浮，周围应该是虚无空洞的。就算她睁一睁眼，动一动手，她和她的周围应该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应该。这个词指向一种口吻非常肯定的猜测。因为她睁不开眼。因为她动不了手。因为她在虚无空洞中能做的，除了漂浮，就是猜测。
　　还好，她不太在乎这些。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散漫的无形的思维。
　　“……喂……”仿佛从遥远彼岸飘来虚弱的声音，一不小心掠过她。
　　她不以为意，继续享受百无聊赖的虚空。
　　“喂……”那个声音不识相的纠缠过来，“……听得到吗？”
　　依旧没有反应，她不想做任何反应，不抗拒，也不顺从。
　　“……11？”声音变得怯怯的，却并没有放弃的意思，“是你吗？是11，对不对？听到了就回答我一声……”
　　11？11是什么？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眉心凝聚起来，那个愈合的枪眼又被刺破了。
　　“11……7在你身边吗？”
　　7？7又是什么？像尘埃一般，某些没有沉重质感的东西正从眉心的孔钻入她的脑海中，源源不断的汇流。
　　“你们必须赶快回来，不然连我也救不了你们……”
　　什么？“你们”？“我”？她感觉痛苦，痛苦得企图抓住几根思维的线，阻止它们压榨自己的头脑。
　　“11，7呢？7和你在一起……”
　　不……管它是什么。她任凭自己分裂成微粒，或散开，或聚拢，或翻转一个圈，沉积，飞逸。
　　“……怎么会……到底在哪……”
　　“听……不清。”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逐渐压抑过汹涌而来的昏昏欲睡，急切的追随，“我认不出你……你，认识我吗？”
　　“……是Skegg……你……Rand……”
　　然后，那个声音飘离了，她也飘远了。
　　四周不再是虚空的，黑暗包裹她，随黑暗而来的，还有光明。她被刺烫的光惊扰得闭不住眼，又不敢完全睁开。身体极力缩小，想沉溺到阴凉的黑暗中去，结果光芒不屈不挠的扯住她——
　　“澜锐！跟你说过多少次，要睡就在床上睡！拜托你别每天都让我大清早的到床底下来找人嘛，害我觉得自己也跟条狗差不多了！”
　　“啊……哦……狗狗……”
　　某人眼角抽搐，抓起小女孩就往注满水的浴缸里塞。
　　不明白！她实在是不明白呀！明明是个乖乖巧巧的丫头，为什么有些劣习偏就这么难以纠正呢？而她，明明是个风华正茂的美好女子，为什么偏就要浪费宝贵的青春来教养小屁孩呢？
　　为什么。答案可有可无。仰天长叹过了，还是日复一日的与迷途羔羊牵扯，把她扯回正轨，或者被她扯离正轨，这便是某人24个小时的生活作息模式。
　　“潘是好人。”小女孩总一本正经的说。
　　“好你个头！”某人总咬牙切齿的回送她一对白眼。
　　好不好，潘某人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她以前做多了，现在即便尽量漂白，有些藕断丝连仍不是说撇就能够撇下的。她不觉得有必要拿自己的过往来荼毒残害社会的幼苗，又不得不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对方不要天真的看谁对自己稍微好一点就以为碰上好人了——毕竟，随便信赖一个人实在太危险。
　　如此想想，其实自己跟人家也是半斤八两的。一进家门就发现房里多了个陌生的小女孩，非但不把她当作小偷送到警察局去，反而好心的收留她，这样随随便便引贼入室的行为也太危险了。
　　只是，那个时候潘某人压根没有任何“危险”的警觉。
　　15岁的小女孩，单单薄薄，茫然无措。这就是被她引进来的“贼”，一如眼目所见的，没有任何杀伤力，杨花飘萍般的让人无力防备。
　　无力呀……
　　多少年前，被老妈撑着最后一口气送到孤儿院门口的自己，是否也是个同样无力的孩子？即便现在想弥补什么似的，效仿自己的老妈要当个世上最伟大的女性，结果多半也只能成为辣妈之类不伦不类的角色吧？
　　呵，最近时不时的会联想到一些跟“家”有关的内容呢。大概是因为，终于遇上一个能让她动起念头与之组建家庭的人了。她原本从不信这些的，但真正遇见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深信不疑了。心怦然一动，自问，这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真命天子，让她一见钟情的真命天子。
　　呵呵……
　　“潘，你在发烧吗？脸像没洗干净的猴子屁股。”
　　这是某色盲女孩清醒之后说的第一段话。
　　“小屁孩，不要不懂装懂，这叫发情啦，发情。”
　　现在，轮到陷入绮丽幻想的潘某人神志不清，口无禁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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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岁那年，某人住进孤儿院，被问起名字就面不改色的自称“彼得潘”，童年时的理想一如名字的含义——当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孩子王。
　　18岁那年，某人正式挂牌下海，牌子上标明的“潘多拉”一名开始在交际界迅速窜红，这便是成年后的理想——当个具有一切天赋的美好女人。
　　总的来说，听别人叫自己“潘”时她会有种趾高气扬的满足感。一个略微有点理想主义色彩的典型乐天派，就像一缕在城市的边缘驱散了夹缝阴潮的阳光，也许很微薄，但依旧灿烂得令人相形见拙又心生依恋。
　　“澜锐，你难道没有任何梦想吗？”
　　梦想。第一次听到。奢侈崇高且浪漫的词。被潘这样疑问的澜锐完全凝滞为一尊人形娃娃，自我感觉一下——是空心的，里面没有梦想。她便摇了摇头：“没有梦想也可以活下去的。”
　　潘几乎是怜悯的看着她：“就算是个小贼也会有本周要偷多少钱的梦想呢。”
　　“是吗？”澜锐眨眼，转头，不明所以。她不在乎，或者说她太容易知足，于是得过且过，随意而安，从不贪求更多，“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啊。”
　　“哦，也对，你还小，很多像你这样大的人都定不下个明确的目标。不过你也该有些青春热情吧？这样死气沉沉的可不好哦，很容易会成为自闭儿，留下心理阴影的。哎呀哎呀，差点忘了，你怎么可以成天待在家里呢？是我胡涂，你这个年纪还是应该去上学的，不要像我一样中途辍学，出社会了才追悔莫及。对，去学校过一阵子，你就能找到自己的梦想了。看来得尽快帮你伪造身份证明，啊，收养手续也是……嘿嘿，还得挑个学校……”
　　从头到尾都在自说自话的潘，已经开始设想哪种校服最适合澜锐了。
　　至于当事人，直到一个星期后，都还处于理不清头绪的混沌状态。
　　上学？
　　古老过时的词。等到下个世纪，学校就成了虚拟的网上设施。而她，作为义体改造人的她，所有信息都是直接传输入大脑芯片的。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重复已有的知识上，会不会太没意义了？没关系，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上学呀……
　　很陌生的感觉。隐隐的，仿若一阵风，吹走了什么，又吹来了什么。
　　校服是潘为她选择的，可以说，是为了这套校服，她才被送进这所学校。上衣和裙子，领结和长袜，除此之外，澜锐看不出还有什么特别。束缚□□，识别身份，校服，囚犯服，修道服其实都一样。
　　23岁历经沧桑的潘反倒更具备15岁花样少女的情怀。当得知澜锐是色盲时，她的第一反应绝对不能用“同情”来形容，而是不怎么道德的兴奋窃喜。潘喜欢打扮女人，不仅仅是自己，也包括别人。她可以无视季节天气的打扮自己，却不能无视年龄风格，所以澜锐的出现毫无疑问将满足她多年来的装扮癖。
　　于是澜锐顶着深冬寒风，穿上被潘断定为“实在是太可爱”的夏季校服出门了。真的“可爱”吗？澜锐不清楚，不过来接领她去所属班级的学生干部非但没被感动，反而被惊吓到。所以，应该是可怕才对吧？
　　“你……要不要先回家换件保暖的衣服再来？”男生几秒内就把脸上的愕然收拾到眼底，视线不着痕迹的在她身上游弋一遭，善意的忠告道，“其实学校的校服制度基本可以说是形同虚设，没几个人真在遵守校规的。”
　　澜锐摇头。总不能告诉别人，她若表现出一丝嫌弃这身衣服的举动，家里有位姐姐就会哭鼻子吧？
　　纤秀的眉目一敛，一股神秘与疏离就这样轻描淡写的飘逸出来。
　　好心被拒的男生也没表现出尴尬，简单一笑，不再多加干涉。
　　有些人，就是这样，单用一种神情一个姿态就能含蓄的抵消万语千言。
　　第一堂课是物理的宇宙量子力学。全班在冬季的早晨都无精打采的，连老师讲课的声音也底气不足，只有澜锐聚精会神。她听着宇宙量子力学，聚精会神的想着自己的梦，近来时常进入宇宙的梦——
　　恒星的核能耗尽了，恒星再也抵抗不了自身的引力，进而坍缩，就连它发出的光线都被引力场拖曳回来。狭义相对论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光更快。于是，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从恒星衰竭毁灭后的时空区域里逃逸出来。这个区域，名为黑洞。
　　恒星的死亡造成黑洞。
　　如果可以比光更快的话，如果能够逃出黑洞的话……
　　“……就穿越了四维空间，通过婴儿宇宙，进入另一时空。”梦中飘忽的电子女音如是对澜锐说，“然而，婴儿宇宙由此诞生、分叉、蒸发，却不知将连接向何处……时空旅行的结果是不可预期也不可控制的。”
　　不可预期，不可控制。澜锐喜欢这样的结果。没有谁能够主宰她，包括她自己。
　　在课桌下暗自抚摸腿根隐隐犯痛的那块条形码青纹，U.C.N.1311。一块代表自己是被特意挑选出来的罪证，她究竟该赞美它，还是诅咒它？
　　有些想笑，却发觉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潘似乎说过呢，上课，果然是一件容易令人疲累的事。
　　意兴阑珊的侧脸贴在桌上，视线对上另一个同样走神的同学——领她来教室的那个男生。
　　他坦然迎接她的回视，无意避讳。脸上世故的浅笑，淡若水，过水无痕，而饮水者则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