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矮油油

22、第 22 章

　　- Stella cadente:陨星 -

　　非天盘膝坐在古树上，懒洋洋的修长身躯依靠懒洋洋的树干。他环顾四周，四周都是腐坏的尸体和败落的花叶，萧疏，寂寥。
　　再美好的血肉，也会在生命的尽头成长为枯骨。就如同盛烈到了尽头，便成长为荒芜。
　　唯有成长才是如此。成长的过程是污浊的，成长的尽头却是纯净的。
　　白惨惨的枯骨，光秃秃的荒芜，每一样，不都是纯净的么？
　　纯粹的裸露出本质的洁净。
　　世界上最纯净的地方，叫坟墓。累积再多的罪孽，到了坟墓中，终将被净化。就算死亡抹杀不了，岁月流光也能冲刷干净。
　　非天住在最纯净的地方，拒绝被净化。没有人了解，他想要的不是净化，一直都不是。唯一了解他要什么的她，给不了他想要的。
　　他想起自己当初会住在这里的原因了。仅仅以为，自己这么做，就能换取到长久以来渴望的喜欢。
　　有人在荒野上画了个圆圈，然后说：“你留在这里。”
　　他进去了。从懂事起就叫那个人“爸爸”，他还小，距离叛逆期的年纪稍微差了一截，有什么理由不听爸爸的话？
　　他听话，下场却不是夸奖鼓励。
　　以前，在比这更幼小的以前，他什么都不懂，懂很多的人要他听话。懂很多的人是大人，听话就能够学习，于是，他愿意听大人的话。
　　大人说：“来，小帅哥牵好小小帅哥，把这些花插到瓶子里去送给美女妈妈，她看见了会很开心哦。”
　　妈妈？那个经常坐在窗边的漂亮阿姨吗？当然，她是他们的妈妈。在孩子眼中，妈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漂亮的花插在漂亮的瓶子里，摆在漂亮的阳光下，一起陪漂亮的妈妈。这样一来，阴沉沉的角落里躲了好多鬼怪的房间，也一定会跟着漂亮起来。
　　他听话，带领像小鸭子一样走路摇摇晃晃的弟弟，努力完成送花的任务。妈妈开心的样子会是怎样的呢？对他们笑？拍拍他们的脑袋？做点心给他们吃？嗯，不管怎样都肯定比原来更加的漂亮。
　　可是，小手高高举起，还没让花束够到瓶口，妈妈就抢过瓶子一把搂抱在怀里：“你滚开！我可不怕你！宝宝呢？我的宝宝到哪里去了？”
　　“我，我们来把花送给妈妈……”
　　“啊——！别过来！别碰我！好痛！我不要痛啊！”
　　“我……送花……”
　　他认真的解释，妈妈听不懂。大人就是这样，总是不懂小孩，还非要小孩懂他们。他急切的要让妈妈明白，他只想让她开心，一点都不会痛的。想起大人的嘱咐，他手忙脚乱的勉强把花插好。
　　结果，妈妈没有笑，没有拍脑袋，没有做点心。花瓶径直从她怀中砸落了，用力践踏的声音几乎震下天花板的尘埃，地上的花瓣和染血的玻璃渣再也分不出彼此。而妈妈，妈妈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他明明有听话啊，为什么妈妈还不开心？
　　想问为什么，想安慰妈妈不要生气，想改送其它的礼物，比如，他最喜欢的小宠物。他天真的想，便靠了过去，什么都来不及做，妈妈揪起他的衣领就往窗外推去……
　　只差一点，人生在那一刻就能得以解脱，不再有往后的煎熬摧折。如果，那时没有弟弟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引来佣人的话……
　　再长大些，他被绑架，绑匪问爸爸要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爸爸要求他接电话，确定安然无恙。
　　“爸爸。”叫了这一声后，他不知自己还该说什么。哭泣？求救？撒娇？这些孩子该有的特权不是被他丢失了，就是被他遗忘。仔细回想，他甚至从没好好跟爸爸说过完整的一句话呢。
　　电话那端沉默一会，爸爸才出声：“你要自己保重。”
　　只有一句话。祈使句。爸爸没有给予儿子安慰和庇护，但他要他保重。
　　他听话，会保重自己。保重是更深层次的保护，要保护身体，也要保护心灵。他以为，爸爸不希望辛苦筹钱赎回一个不健康的儿子。他天真的以为，结果，规定的时间过了，爸爸失约。
　　“妈的，绑错人了！当初要是绑到那个小的，他老子肯定买账赎人，哪像现在……”
　　“废话什么！你以为说绑哪个就绑得到？！小的成天锁在屋里，要真进得去，我们还不如直接当贼算了！”
　　绑匪起内讧，他听不清晰，也听不到后头的争执。他被得不到钱的绑匪拿来泄愤，耳一鸣，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一次的，人生只差一点就能得以解脱。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绑匪没有撕票，转而卖掉他换钱，他们是真的很需要钱的。钱这种东西，人没有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有，有了的时候就会想要很多，有很多的时候还会想要更多，越来越多，永无休止的多。就连死人都惦记着抱些钱进棺材，棺材塞不下，叮嘱活人每年烧钱送下去，年复一年的，还嫌不够。他不明白，别人不都说钱是万能的么？怎么钱却填不满人的口袋呢？
　　口含金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世族之后，被抓，被卖，逃跑，再被抓，再被卖，再逃跑……
　　就这样辗转反复，他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了数年。挨过饿，露宿过街头，偷过东西，拒绝过施舍，受过凌辱，也遭逢过背叛。什么样的人都遇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什么样的世俗都见识过。
　　不是没想过自暴自弃，每每记起爸爸所说的话，他又不得不自己保重，固执的要好好活到回家的那一天。
　　回家。
　　家。
　　他的家族有太过复杂的背景，结过太多怨，树过太多敌，获过太多利。从小教养和后天经历让他不会轻易信赖人，更无法轻易开口向陌生人求助。就算真能开口，又能对谁说呢？寻常的市井良民，被利用完就杀人灭口，或者，还没达到目的就会死于非命；至于黑白两道，且不说会不会听信一个儿童，若真相信了，也只意味着阴谋。
　　世态炎凉。在人类的社会求生，得靠钱；没有钱，就得靠朋友；假如连朋友都没有呢？就只能靠自己了。一个孩子要靠自己活下去，难；要靠自己回家，更是难上加难。
　　短短几年的磨练，教他急速完成人生的残酷课程。曾经无忧无虑闪耀在天际的星子，陨落了，在肮脏无光的钢筋石林中，痛苦且丑陋的蒙尘。然后，终究被慧眼人拾捡。
　　他的老师教会他如何发光——不一定要无所不能，但一定要能控制利用每一个人为自己所用。这就是让万物围绕自己旋转运行的天体引力，轻轻松松的，便把所有力量据为己有。
　　他听话，混迹三教九流，伸枝展叶，结交广泛，为将来的势力扩展打下基础。而这次，心里明白，再也没有一个孩子的天真信仰了。老师教导得很成功，他清醒的看着自己与恶魔定下契约，交易彼此的利益。
　　杜曼，实在是个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魔。一直，一直那样的用心良苦。
　　“其实，他只是太清楚潜在的危险性。在祸根成长壮大前，处心积虑的打压，为他自己，也为了他的后代。”
　　“我难道不算他的后代？”过去不敢承认爸爸偏心的事实，而今，他已成长到足够勇敢的追根究底。
　　结果，杜曼揭开的真相竟然远不止“父子亲情”那么简单：“你？严格说来，按照父系血缘关系推算的话，你跟他的辈分可是平等的……”
　　非天以为过去遭受的不合理对待已经是最残酷的事情了，然而，当自己的一切遭遇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时，原来，娓娓道来的真相才是世间最残酷的。而他，悲哀的发觉，自己灰暗的外壳下，仍残余一点被小心翼翼呵护的天真，在自我催眠——
　　再相信爸爸一次吧，被他养育了10年，他们只是缺乏交流沟通，才产生误解隔阂。只要回家跟爸爸多说说话，杜曼的谎言就能不攻自破了。毕竟，2年的相互利用怎比得过10年的家庭相处？杜曼这阴沈狡诈的家伙随时在设计陷阱，等待他跳下去呢。
　　游过外面的大染缸，沾染一生都洗不净的污水，失踪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家了。明知是杜曼的陷阱，他假装自己盲目，粉身碎骨，结果，还是被那个自己称呼为“爸爸”的人推了下去——
　　疏远，囚禁，监视，以及暗杀。
　　就这样，一点一点，消磨完孩子珍藏的天真。
　　非天看向属于自己的半座宅子，这个理论上来说被称为“家”的地方。他找不到一丝丝的温情，甚至是最基本的安全感。以前听说过，有一种动物会被送进金字塔里，生前被人监视考验，死后任人参观解剖。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种动物，住在坟墓中，习惯了孤寂、绝望、死亡后，终将化身魔神，反噬人类的埃及猫。
　　“坟墓啊……干脆，就建成帝王的坟墓吧。”
　　用分量惊人的陪葬品，筑造一次豪华壮观的祭奠，献给——
　　他最敬爱的“爸爸”。
　　“这一回，您看到后会怎样对待我呢？很期待啊，如果您能感动一次，赞赏我一次就好了……”
　　兽，走出巢穴后，将不再收敛自己的爪牙。虽然，在走出之前必须善于潜伏，一如老师教导他要有耐心，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但他还是有些急不可待，毕竟，自己已经等待太久。
　　漫无止境的，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