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台上梦红楼》山水阳

45、第廿二梦 五台山剃度莲台下 苦寒夜金簪雪里埋（一）

　　话说宝玉被释放回家后，听说原来是妙玉挺身相救，正感叹唏嘘。又见薛蝌急匆匆进了门来，对宝玉宝钗二人说道：“忠顺王死了，听说刺杀他的正是妙玉师傅。”宝玉忙问道：“那妙玉师傅现在何处？”薛蝌道：“据说已当场挥剑自刎死了。”宝玉一听，惊了一惊，半晌不语，因而由方才的感叹转而为悲戚。心内想到这妙玉为人虽孤高怪异，但是今日一事，未免也太过孤愤，何以就白白葬送了性命，好好一冰洁女儿就这样去了，是在可惜可叹，只怕从此后，天下是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位谪仙一般的人物了。宝玉正痴痴发呆，宝钗便说对宝玉道：“不好，只怕那忠顺王府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趁这会儿还来得及，不如我们尽早出城去避上一避罢。”宝玉道：“那忠顺王已发了告示，宣我无罪，我看也不必惊慌。”薛蝌道：“宝哥哥，你不知那王府之人的厉害，他们岂是讲什么信用的，依宝姐姐的话还是出城去躲躲为好。”又对宝钗道：“我知道府上先前在西城外有几处田庄，我和岫烟还有琴妹妹怕是也呆不住了，不如我们也索性收拾了东西趁天黑同你跟宝哥哥一起搬过去可好？”宝钗道：“这样也好，你们留下，我也甚是不放心，一起出去了，相互间还有个照应。如今我想，这要一去，以后便再不回来了，等我们出了城，过几日你再偷偷回来，将这几间屋子处理掉，从此后我们只在那西城庄上隐姓埋名过清静日子便是了。”宝玉听后，也不说话，只由宝钗二人调度。薛蝌听宝钗说，便忙将邢岫烟、薛宝琴叫来，将商量之事说了，二人都无意见。于是，薛蝌便出门制备马车去了。宝钗、岫烟、宝琴三人各自将东西打包好，及天一黑，薛蝌便带着众人从后门上了马车，一路往西城门驶来，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来，总算有惊无险。
　　一时到了庄上，众人才发现，原来庄上屋子早无人看守了，如今急急赶来，黑灯瞎火的，甚是荒凉。及马车在院中停定，众人下了车，薛蝌燃了一举火把，众人借着火光，推门进屋，只听门轴吱吱作响。再一看屋内，房梁地下，蛛网横结，尘灰遍布，四围窗户墙壁，破烂斑驳，寒风灌入，呼呼乱响。众人看后，甚是无奈，只得先拂尘去网，扫地抹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细细清扫一番后，才将东西搬内安放。一时又得要生火烧水，等各人洗漱完毕，天已大晚。好容易熬过一夜，第二日薛蝌便请来工匠，修墙补窗，固梁清瓦，弄了一日，方休整完毕。再将院内杂草一除，及此一看，虽不比城中房屋阔大齐整，却也不失干净素雅。不在话下。
　　且说，袭人、贾芸在城中不见宝玉宝钗等人，甚是心急。贾芸思来想去，料定宝玉等人必是出了城去了，又想到贾府先时城外有几处房屋，于是便同小红、袭人、蒋玉菡前来查看，来后发现宝玉等果真在此。袭人见了宝玉宝钗后笑道：“原来你们住到了这么好的清静地方，不如我们也搬了来，我刚进门时看那边上仍有几间空屋子呢。”宝钗笑道：“这地方是比城里更觉的安静、省心些，你若愿意来，那便最好不过了，只怕求你们来还不愿来呢。”袭人道：“宝姑娘这么说，我们回去后便打发人来收拾了，明日便搬过来了。”宝钗、岫烟、宝琴都道：“好了，以后就更热闹了。”袭人家去后便请了人来，将那几间屋子收拾了半日，第二日果然同蒋玉菡运了东西来住下了。
　　话说袭人搬来后，宝钗、宝琴、岫烟三人又多了个说笑的伴儿，没事在一做着针线，话着家常，说起往日之事，亦笑亦泣，不免感叹不语。宝玉无事便被宝钗逼着读书为文，心中大不乐业，如今袭人也搬了来，更是搅得他心神不宁。却也不为别的，只为每每见到袭人，宝玉便总会不禁想起黛玉来，袭人来的愈久，宝玉思念黛玉之心愈甚。一日在书柜中翻书时，看到旧时曾偷偷带进大观园中的那几册《会真记》，翻看了几页，想起那日与黛玉在沁芳闸边共读的情景，心中忽升起伤感，又想起跟黛玉昔日种种的玩笑逗闹之事，不禁滴下泪来。宝玉心内道：“那日妹妹赌气说了一‘死’字，我便说‘你若死了，我便去做和尚’，后紫鹃拿话激我时，我也曾说过：‘活着便一处活着，不活着，一处化灰化烟’，如今妹妹先去了，我却还苟活在这世上，我情何以堪。”
　　宝玉自顾沉思，连宝钗走近来也未察觉。宝钗见宝玉在椅子上怔怔坐着，手中拿着书，眼中泛泪，便往书上瞅了一眼，认出那书。宝钗揣度出宝玉的心思，必是想起了黛玉，便对宝玉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敢情是看书累着了，那就暂歇歇，去外面散一散罢。”说罢，也不及宝玉答话，便将他手中的书接过来往书架上收好，拉着宝玉了屋。宝玉也不说话，只看着宝钗说道：“宝姐姐，我想着林妹妹、三妹妹、史妹妹、四妹妹，还有先时园中的姑娘们都离我而去了，你为何还这般守着我？”宝钗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既是我丈夫，我不守着你那又守着谁呢？”宝玉又道：“只是如今已不同于往日了。”宝钗道：“你以为我只是享得了富贵却守不了贫苦的么，富贵贫穷，起伏跌落，世上多有的是这样的事，谁家还没有个福祸的么。我想着我们贫苦也是一时的，只要你安好心，认真读书备考，等明年入场比试，别人不知，我还看不准，以你的天资，博得一官半职又有何难。到那时，一切不都又好起来了吗。”宝玉听后喃喃道：“到那时一切便好了，到那时一切便好了。”说罢又流下泪来，又轻声道：“只怕我会辜负了你的心。”宝钗不知宝玉所出，只安慰道：“你如今也不必多想，便是来年考不中也没什么，日子长着，往后总还是会有机会的。”宝玉听罢，便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屋来，在桌前端坐看起书来。
　　至晚间，众人吃过晚饭，宝玉自己掌了灯，仍是端起书来看，宝钗便在一旁暖炕上做起针线。及五更天后，宝钗见宝玉今日不似往日，从那会儿坐定到现在，也不闻见要添茶，也不曾听见过说话，半日都这般心无旁物，对灯埋头静读。宝钗心内疑惑，想是必是白天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因而心内十分喜欢，又恐宝玉累到，便借着给宝玉换茶水之际对宝玉说道：“夜深了，该歇着了，明日再接着看吧。”宝玉看着宝钗笑道：“你先睡去吧，我看到这段，正有几分体味，及看完后，便也去睡了。”宝钗无法，只得又将宝玉的手炉、脚炉都添了炭，便自己过去睡下了。再过了一个时辰，宝玉起身来到宝钗床前，见宝钗已睡沉，便躬身朝宝钗拜了一拜，又转身取了披风，便转身出了门去。及关好院门，转身往大道走来，边走边看，只见一轮圆月在天，满山野的寒霜煞白，天地之间一派清凉之色。宝玉呼了口气叹道：“好夜色！好夜色！”说罢便提步上了大道，往那山野行去。
　　到了第二日，宝钗起床后不见宝玉，来到书桌前一看，也不见宝玉，只桌案上放着一页书信，宝钗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笑人生浑如醉乡，回头看，无穷惆怅，真惶恐，看空空色色，色色
　　空空。今伏案，一针穿破佛随心，万缘灭去从此堕。五台山上求剃
　　度，菩提莲台坐怀愁。宝姐姐，宝玉去了。

　　宝钗看完信，早泪如雨下，一时又伏在桌上呜咽不止。宝琴、岫烟听见后忙进了屋来，见状忙一边将宝钗扶起，一边也拿起信看了。宝钗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宝琴、岫烟忙安慰道：“姐姐且不必太过伤心，宝哥哥不过是一时想不开，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宝钗道：“他也并不是一时起意，他是早打定主意了。”说罢又哭了起来。袭人听到后，也赶了过来，听宝琴等一说，便也滴下泪来。见宝钗如此，便忍住泪，直拿话安慰宝钗。宝琴、岫烟二人也劝说再三，宝钗才渐渐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