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台上梦红楼》山水阳

24、第十二梦 美潇湘领访旧林宅 雅诗林伴游新吴府（一）

　　话说宝玉等人商议完毕后，第二日便同至市集，亲买了礼物。所购物品无非是当地特色点心、酒水等物，赶上好的拣了几样。之后众人便坐了马车往那居所赶去，行至巷口，黛玉便命止住车马，众人下了车来，宝玉接过下人手中礼物，又吩咐各人在原地等待，便一齐往巷内走来。及至门前，众人见大门虚掩着，并无看门之人。黛玉在门前站立不动，心口扑扑跳着，也不言语。紫鹃便轻声对黛玉道：“姑娘，姑娘。”两声后黛玉方回过神来，于是便拉着雪雁走至门前，以环叩门，击了三响后，见无动静，复又扣了三声，这时门才“吱悠”一声开出一细缝来，中间现出一中年人脸来，疑惑问道：“你们是？到我们府上却是要找谁？”雪雁忙说明了来意，宝玉便提着礼物也凑至门前。那人见后将门大开，道：“且请进来说话。”众人于是便随他迈步跨入，甫进门来，便见有一堵石砌的粉白色大影壁立在眼前，众人绕过影壁，便是一院落，院中一角处长有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此时正是入秋时节，树叶落得满满一地。步行过了庭院，众人来至一茶厅内，此厅乃是待客的前厅，只见厅中堂上挂着一幅卷轴的山水行图，图画两边是一对对联。堂前设有高几一张，几桌前方左右再各摆着一黑漆太师椅，中间还安有一茶几，厅堂两边各有一溜桌椅，翼形摆开。那人道：“今日我们老爷去面见圣上去了，故而只有我们家小姐在，请各位客人在厅内稍事休息，我这就进屋通报。”宝玉等人便道：“有劳，请。”那人便命丫鬟们上了茶，自己便转到堂后进到里间去了。
　　众人便在椅子上坐定，吃了一杯茶。雪雁道：“这茶厅门窗都还如旧，只是堂画和楹联并桌椅家具等物是换过的。所幸的是，前院的那棵梧桐树仍在，更比以前长的粗壮了些。姑娘可还记得那一年带着我们在那树上捕知了的事么？”说着又笑对宝玉等人道：“也不是姑娘淘气，只因那知了叫的声大，连在后面屋子里也都听得甚响，姑娘嫌声音闹心，便带着我们拿网兜将其网下，然后命婆子们送出门好远才放了。”黛玉道：“如何不记得，我刚进门时，心中才也想到了此事。”说罢便起身四下环顾了一番，又走到门前，看着院中满地的树叶自言自语道：“这满地的梧桐叶，必是今日才落下的，故而也未及清扫。”
　　一时宝钗、宝琴等人亦纷纷起身闲看，宝玉踱步到中间，站着看那堂上挂的画卷道：“你们看这幅山水画，画中白云横飞，山川起伏，泗水流宕，笔画细腻丝纷，精致入微，真是一副好画。这作画者胸中须得有多少丘壑才画得出这样的画来？”黛玉听罢便回身道：“作画便如同作诗，虽形式不同，但道理却是相通。譬如诗而言，第一最以立意为要，其次才是遣词用典。遣词造句必要讲究音韵格律，但若立意新颖，遇有好句，便连音韵格律也宁可不要了。再看这作画，其实与诗是一般的道理，起笔前首先得筹画好寓意，然后便是考虑布局，再之后才要计较笔墨的浓淡粗细了。但若寓意寓的好，这笔墨浓一点，淡一点，粗一点，细一点，也就没甚关碍了。正如堂上的这幅山水图，你如今看，增一笔或减一笔，于其所呈现出得意境又有何害？”黛玉话音刚落，便听到堂壁后面传来一女子的声音道：“此话甚是。”众人一看，只见一模样俏丽的姑娘带着丫鬟从后面走出，那女子上前向宝玉、黛玉等人福了一福，宝玉便长揖了一下，黛玉等人便也屈膝还礼。那女子又道：“画与诗，一为悦目，一为悦耳，但却都具有两种功效，便是述理与抒情。无论云卷云舒，抑或闲庭花落，人见之后，发乎于情，于是便可描可画亦或者可歌可咏。所抒之情相同，诉之于笔端却各异。但总归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古人道‘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又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山水有形，而诗境无形，全在人的头脑之中。诗者、画者，皆要蕴有天地之心也。”宝玉等人一壁听，一壁上下打量她。只见她上着一淡绿百花纹边的褂子，下穿一银丝镶边葱黄散花绫布褶裙。面貌幽秀莹静，美眉清爽，看来好一段温柔婉转，令人如沐春风。宝钗听她说来便也道：“这画相对于观之者而言，有三层境界。第一层是眼中有画，而心中无画；第二层是眼中无画，心中有画；最后一层是眼中无画，心中亦无画。今日遇见高人，四妹妹快来学习了，我们也都长了见识。”那女子笑道：“哪里敢称什么‘高人’，只不过家中有几幅字画，幼时亦从师学过两年，略知一二罢了。”
　　少许后，那女子又道：“怠慢各位了，请进里屋说话。”说罢引领众人来至后面正堂，果然比前厅显得庄重大气些。众人一一落座后，那女子便道：“是哪位姐姐旧时曾在这里住过？”黛玉听罢，便起身点头应答。那女子见黛玉形容脱俗，不似凡人，忙起身移步上前拉住黛玉双手，两人对看了一番，那女子道：“敢问姐姐芳名？年龄几岁？何时居过此处？”黛玉一一说了，亦问她姓名年龄，她道：“妹妹比姐姐略小一岁。本姓吴，表字诗林。”宝玉一听道：“妹妹好姓名，果真是名如其人，想必妹妹的诗词亦极好，改日可否求教一二。”宝钗等人听罢都忍不住发笑，见那女子亦笑道：“不敢当。”说罢又上前一一见过了其他姑娘，问过名讳，众人一一回了。一时丫鬟们端上茶来，众人吃了一回。黛玉便道：“不知今日可方便我们参访一二？”诗林便起身笑道：“请诸位随我来。”说毕，转身往门外走去，众人便都跟了上去。诗林带着黛玉等人出了后堂门，再往里走，便到了府中主人的卧房，诗林邀黛玉到自己房中，黛玉一看，正是当年自己住的那一间屋子，又见家具陈设甚是熟悉，因想起旧日情景，好似历历在目。诗林道：“几年前，随家人迁居此处，我见这间屋子装饰的清雅幽静，甚是喜欢，心中立是选中了这里。这些年，除了床幔衾枕是换过的，其他东西并未再增减一二。”黛玉听罢，心头一热，感动丛生，眼角泛泪，只因是在他人家里，这眼泪并不曾滴下一滴来。诗林道：“我与姐姐心意相投，若姐姐愿意，以后自可常来。”黛玉道：“多谢好意。如今只是路过，以后恐再无机会了。”说罢又细细看来几眼，便转身不舍出了屋来。
　　一时雪雁也从当年自己住的屋中出来，其他屋内也不好进入，于是便都出了门来。再往右一拐，便见一游廊现于眼前，众人沿游廊走去，只见一侧贴廊而立的长墙上铺满了翠叶，原来是墙下有几株爬山虎攀援而上，将整个墙面布满，不留一丝空隙。一阵风吹过，满壁的起伏飘荡，哗哗作响，似一片绿波流荡其上。众人看后都赞叹不绝。诗林道：“这是旧有的，每次我从此经过，心中总不免好奇，这扬州城中少有这种植物，不知是何缘故竟有这几株栽种于此，姑娘可知？”众人听罢，也都好奇，黛玉便笑道：“此物种在江南确是少有，名唤地绵，也叫枫藤。这原是先前我父亲在扬州任职时，打南边回来的一商人送的。我见这堵灰墙空空落落，毫无生趣，便命下人将墙下青砖掀开来几块，将其种下。不期如今仍在，还这般郁郁葱葱。”雪雁亦说道：“说来还是我跟姑娘亲看着下人种下的呢。”诗林笑道：“原来如此，我今日总算知道缘故了，却要多谢姑娘相告。”说罢众人复往前走，这游廊引着众人到了一园子，这便也是到了游廊尽头了。
　　众人四下张望，只见园子并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园中有池，池上有桥，池边还有湖石堆砌的假山环绕。众人便走到桥上，往池中一看，见仍有几片荷叶立在水上，零零落落。过了桥，穿过石门，踏石阶曲折而上，便见一轩馆立在石山上。众人进入其中，徘徊几刻后便从侧边另一门中出来。此时得一小径临水蜿蜒脚下，沿小径行四五步远，更有一楼阁临水而立，名曰：对月楼。楼边是一清潭，潭边树木繁茂，沿小径的水流便是注入了此潭中。众人进了楼来，宝玉道：“这楼唤作‘对月楼’，定是平日用来赏月的地方，但这楼只有一面开有小窗，楼上还有树木枝叶覆盖，如何能看得见月亮？”黛玉与诗林相视一笑。宝钗道：“我往常只当你是个最懂风月的人，如今在此却说出这等没见识的俗话来。你只知道举头望月，却没听过低头赏月的么？你且站到我这里来，透过窗户向外一看便知。”宝玉听罢，便走到宝钗所站的位置，低头往窗外看去，此时天色将昏，果见一月如镰，映在水中。便笑道：“原来如此，却是赏的水中之月！”诗林道：“水中之月，既存其本来之晕色，又借得一抹水之灵动，更显得动人了。”宝玉笑道：“今日我才知道我原来却是天下第一大俗人也。”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