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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广陵初秋 ...

  •   三日后,清晨,升平坊。
      一大早,看热闹的人把秦府围得水泄不通。
      身穿官服的差役从各个房间进进出出,仔细清点着搬出来的物件。前院的空地上站着一群粗布衣衫的奴仆,他们一个个面色麻木,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充官没籍么,他们本身就是贱籍,无非是换个主家干活而已,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想起秦家的好,心中还是惋惜不已。不知老爷犯在哪个小人手上,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一个差役清点完人数,凑到负责抄家的红衣官吏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红衣官吏面色一凛,低声对他说道:“韦大人交待过,此事自有他一力担着,你我不必多言。”
      “是。”差役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即转身大声喝道:“秦府上下男丁十四人,女眷十六人已全部记录在案充入官籍。”
      奴仆们暗暗松了一口气。
      日薄西山之时,官差终于拖着几箱战利品满载而归。而两道盖着官印的封条宣告了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最终的命运。

      初秋水涨,一叶孤独的扁舟在滚滚的河江水中摇摇晃晃,犹如无根的飘萍。
      这艘船从长安城出发向东,走水路,取道广通渠,经黄河至洛阳,再取道通济渠和邗沟,一路南下,直至扬州。
      扬州故曰广陵,是大唐南方最为繁华的都市,也是南北粮、草、盐、钱、铁的运输中心和海内外交通的重要港口,有富甲天下的美名。虽已是初秋时节,邗沟两岸依旧杨柳拂堤,风光旖旎,景致丝毫不输烟花灿烂的阳春三月。
      秦菀秋站在船头,沐浴着午后的和煦的阳光,呼吸着潮湿清爽的空气,听货船装卸和贩夫走卒的喧响,看运河两岸的花红柳绿缓缓向身后退去。只一眼,她便爱上了这散发着生机的江淮古镇。
      渡船终于在她的恍惚中渐渐靠岸。
      扬州城内三步一桥,五步一阁,水路纵横密布,小巷绵延悠长。独具风情的黛瓦高墙自不同于长安城的磅礴恢宏,然而也不全似江南水乡的酥软柔媚。在小桥流水的眉宇间,流露出的是另一番从容和淡定,仿佛一个气质如兰的优雅女子。秦菀秋感叹不已,唯有这样的水土才能养育出像母亲那样水一样的女子。
      为了躲避无常的命运,萧雨疏选择了远离京城,南下扬州,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这里有她的哥哥萧崇瑞,一个有能力保护她和她女儿的人。萧崇瑞官居扬州大都督兼淮南节度使,他娶了嘉王嫡长女平都县主为妻,夫荣妻贵,锦上添花。
      平都县主深受沈太后喜爱,自小养在深宫,金枝玉叶,生活奢侈,因此高门深院的萧府成为扬州城最奢华的府第。虽是早有耳闻,见到这座华丽却不失精致的宅子时,秦菀秋仍是叹为观止。正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两侧蹲着一对威武的石狮,巍峨的朱漆大门远远高出周围的其他建筑,一扫素雅的色调,显得霸气十足。在这种气势的渲染之下,就连站在门口的两个家丁都像是守卫天庭的门神。
      萧雨疏过家门而不入,一直绕到一旁的侧门才停下来。她整顿衣裳,前去叩门,早已有丫头侯在那里。丫头引领她们进了侧门。一进侧门先是一座宽阔的园子,园子中间横着一汪清澈的碧水,水面落花点点,水边绿草茵茵杨柳扶风,一座汉白玉的小桥轻巧的跨于水上,小桥正后方矗立着高大的厅堂,柔媚而不失大气;两侧抄手游廊通往后院,游廊的立柱上缠满了牵牛。四人过了小桥,穿过右手回廊入二进院。二进院中是另一番风情:一条被繁花团簇的青石小径蜿蜒通幽,葱翠绿树掩映下跨着一座月形拱门,拱门内是另一座四方跨院,这座院落不似外院那般清雅,朱窗红墙金碧辉煌,自有一股富贵之气。丫头把她们带到侧院东间,推门而入,回禀道:“夫人,她们来了。”
      “让她们进来吧。”一个不温不火的女声从房间内传出来。
      四人鱼贯而入。
      厅堂内,一座硕大的博山炉正吐着袅袅青烟,周围暗香浮动。堂前坐着一个中年贵妇,她化着精致的妆容,梳着厚重雍容的宝髻,两侧各插一对鎏金鱼尾钗朵,右侧加一枝金镶玉步摇,脑后别着一朵艳丽的红牡丹,外着白色大袖罗纱衫,内掩绛色罗裙,绛色长披帛环绕与臂间,红白双色交相呼应。虽算不得美艳,却气质不俗。此人正是萧崇瑞之妻平都县主。见众人进来,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开口。
      萧雨疏上前两步,稳稳跪地,秦菀秋等三人见状也跪下向她行礼。平都县主这才起身,稍稍弯身一扶,浅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行此大礼?妹妹快些起来吧。”
      萧雨疏低头道:“兄嫂大恩,雨疏母女无以为报。”
      “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们做兄嫂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妹妹只管安心住下去就是了。”她稍微停顿,转而慨叹道:“逝者长已矣,妹妹不要过度伤心。”
      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这可人儿就是外甥吧?”
      秦菀秋感到一股扑鼻异香由远及近,一双绣着金蟾翘头的丝履随着裙尾的摇曳款款而至。接着,一只素手捧起了她始终低着的头。
      “菀秋见过舅母。”她微微福身,只是那股慑人的气势让她始终不敢直视。
      “好俊俏的姑娘。”平都县主微笑着转向萧雨疏:“这孩子长得像你。”
      此时没人注意到站在秦菀秋身后的陈玉荷已经变了颜色。她向来镇定沉稳处变不惊,而今天却十分失态。难道她会被平都县主的贵族气魄慑住?显然不是,因为当平都县主看到她的时候,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只见她红唇翕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陈玉荷见状抢先开口道:“奴婢陈玉荷见过县主。”
      话一出口,她顿觉不妥。这样一来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平都县主心中笃定,果然是她!
      这时连萧雨疏都心中纳罕不已,她只说南下扬州投亲,并不曾提前过自己的兄嫂平都县主的身份。她怎么会知道?难道她们是认识的?
      平都县主此刻却是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说:“妹妹一路辛苦,先去歇着吧。待你兄长回来,我遣丫头去叫你们便是。”接着吩咐丫鬟道:“带秦夫人和秦小姐到东跨院歇着吧。”
      众人再次道谢之后一一退出厅堂。一路上,只有领路的丫头叽叽喳喳的介绍着府中的景致,其他人都各怀心事,噤声不语。

      午饭之后,秦菀秋与萧雨疏皆沐浴更衣,在各自房间中疲累交加的睡去。陈玉荷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午休,一个丫头来敲她的房门。没想到平都县主这么沉不住气,竟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让她睡。不管是福是祸,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陈良娣别来无恙?”
      陈玉荷推开房门,平都县主斜卧在胡姬榻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她正要施礼,却被制止。
      “嫂嫂别跪我,我可受不起。”平都县主说着,便从榻上起身去扶她。
      “县主,陈良娣十五年前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秦家小姐的奶娘。”十五年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还是陈良娣这回事。这个头衔,或许是无数女人心中的梦想,却是她最大的梦魇。
      “玉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都的声音软了下来。
      陈玉荷却依然武装着自己:“多谢县主记挂,好得很。”
      “你怎么不问问太子这些年过得怎样?”
      “太子是大唐储君,自有万神庇佑。”
      平都本以为这次重逢陈玉荷必然拉着她的衣襟怆然泣下,没想到却碰上这样的冷钉子。
      十五年前,泾原兵变的叛军攻入内城,太子坐镇前线,杀退叛军,而东宫陈良娣却在掩护撤退中不知所踪。太子曾经派出大批人马发疯一样的到处找她,十五年来却一无所获。众人都以为她不是被叛军掠走,就是已经死了。只有她的堂兄太子一直不肯相信。如今看来,太子说得是对的,十五年前,她的确是自己趁乱逃走的。而且她住得很近,就在长安。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就这么恨他?”
      陈玉荷垂头不语。恨,怎能不恨呢?如果当初没有爱上他,如果她还是那个卑微的宫女,如果不是他任由伤害自己儿子的凶手逍遥法外……如果没有爱,就没有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在那场杀人不见血的斗争中,她一败涂地。她逃避,因为她倦了,输了心,就输了一切。良娣,为了这个尊贵的身份,她曾经心机算尽。以她卑微的出身,最终爬到了那些高贵的女人头上。然而得意忘形的结局就是赔上了她唯一的儿子。
      “萧妃死了!”
      什么?听到平都的话,陈玉荷猛地抬起头来。这是此刻唯一能刺激她的一句话。
      “害死你儿子的太子妃萧氏,先是被休,后来被杀了。”平都县主重复道。
      被杀了?以她那样高贵的出身竟然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平都满意的看着陈玉荷满脸震惊的神情,这才是她应该作出的反应。显然她这些年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当初萧妃因为担心陈玉荷的儿子威胁她儿子的继承权,痛下杀手,而且做的极其高明,没有留下一丝证据。碍于她生母郜国公主的地位和权势,太子根本动她不得。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郜国公主在丈夫死后不但□□宫廷而且暗施巫蛊之事,终于东窗事发被皇帝赐死。这本来祸不及萧妃,而太子却借口休妻。至于她后来怎样莫名其妙被杀,就无人知晓了。或许是太子想为无辜死去的儿子报仇吧。而萧妃所生的儿子自然被打发到边疆做节度使,失去了继承权。
      平都没有料到陈玉荷震惊过后,仍旧是麻木的冷漠,她只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平都终于被她漠然的态度激怒了,冲她吼道:“他已经为你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你还要他如何?非要咒死他你才甘心吗?”这些年来,每次回宫省亲,她都不忍对上堂兄那对疲惫哀伤的眸子。他过得很辛苦。在多疑的父皇面前如履薄冰,在大臣面前却要作出储君的样子,回到东宫疲于应对那些为他开枝散叶的莺莺燕燕,而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却弃他而去生死未卜。
      一阵环佩叮当之后,周围陷入一片沉默。
      陈玉荷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哀痛,而她却把那些脆弱硬生生塞回心里。积攒了近二十年的怨不许她妥协。
      “回去吧,他等了你十五年了。”平都的声音低沉沙哑,“难道你宁愿给别人为奴为婢也不愿再看他一眼吗?”
      陈玉荷心中泛起苦涩的味道。她本来就是婢女出身,再做回婢女又有什么差别呢?只是做秦家的奴婢,她的心是高贵的,是受人尊敬的;而做他的奴婢,顶着尊贵的身份,却毫无尊严。如果他肯放弃一切……她苦笑,怎么可能呢?即使她想做个肯为夫死的女人,老天都不给她这个机会。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陈玉荷简洁的四字真言让平都放弃了希望:“我不勉强你了,只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多谢县主。”陈玉荷还是跪下向平都稳稳的磕了个头,更多的是因为感激。
      临出门前,她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
      平都挥手道:“放心吧,我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广陵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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