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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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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菀秋做着悠长的美梦,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只是她睡醒之后,躺在床上回味了半天,竟然没一个人进来喊她起床。难道母亲又去上香了?奶娘也陪着一起去了?
她满腹狐疑,磨磨蹭蹭爬起来的穿好衣服,香茗终于端着木盆姗姗来迟。
“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
秦菀秋惊讶得半天没合上嘴。巳时了?她一向严格刻板的母亲会允许她睡到巳时?就连奶娘也不可能这样放任她浪费光阴啊!
“我娘和奶娘呢?”
终于问到关键了。香茗坏笑着看着她家小姐。那种等着看好戏的嘴脸让秦菀秋心中忐忑不安,暗骂道:“这死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昨天我让她背了一天的琴,定是借机报复我!”嘴上却紧张兮兮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香茗伏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秦菀秋闻之,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艳名远播”。
“小姐,你……你真像个煮熟的螃蟹!”香茗哈哈大笑,夺路而逃。
秦菀秋蹑手蹑脚的来到母亲房间外面,发现她的两位母亲大人正在一起闲话家常。而她们面前的桌上堆积如小山的帖子……
“小姐,夫人和陈妈妈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看递到府上求亲帖了,那一大堆,没个一天半天真是看不完呢……”耳边响起香茗戏谑的话,秦菀秋又一次羞红了脸,她都不好意思进去请安了。
“小姐,你这是干吗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冒出一个丫头,一句话就暴露了她的行踪。母亲和奶娘的目光齐刷刷的向她的栖身之处瞄过来。
“别藏了,快进来吧!”母亲不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出奇的温和。秦菀秋这才整整衣裳,规规矩矩的踏进房门去。
“真是女大不中留啦!”就连奶娘也笑话她!秦菀秋低着脑袋不说话。
“菀秋啊,这些帖子……”萧雨疏看着女儿羞答答的样子,最终没把“求亲”二字说出口。“待会儿让丫头送到你房里,自己慢慢看吧。”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有中意的给娘说一声。”
香茗素来是个手脚麻利的姑娘,片刻之间就把那堆帖子一件不落的全部转移到秦菀秋的房间里,而且排的整整齐齐。
“小姐,看吧,别害臊了!”香茗心中乐不可支,分明已经关好了房门没有外人了,还装的一副矜持羞怯的样子。“昨天灵儿说什么来着,横竖要嫁人的!”
秦菀秋狠狠的剜了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一眼,心中却不由得感叹道:既然逃不过嫁人的命运,只希望自己能嫁个有心人!
她一份一份的翻着,每篇都一样无聊,无非是姓名、父母、生辰八字,家世背景好的就拼命炫耀,门第不那么显赫的就多扯几句不相干的所谓倾慕之情。见都不曾见过,道听途说就能倾慕了?在她看来都是些轻浮肤浅的登徒子而已!
眼见着桌上的帖子一点一点的减少,小姐脸上的耐心一丝一丝的褪尽,香茗不禁暗暗担心,小姐的眼睛不是长到头顶上就是被刘海遮住了!这些递帖子的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才子!她竟然一个也瞧不上眼!瞧瞧那些雪片飞花一样的帖子!真真暴殄天物啊!香茗忍不住发出感慨:“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秦菀秋的脸色稍霁,抬头笑道:“小丫头越发进益了,都会背诗了。你倒是说说……”本来想继续考考香茗的,谁知再一低下头去,终于发现一份与众不同的帖子。
这份帖子没有父母籍贯生辰八字,没有祖宗八辈官居何职,甚至连姓名都没留下。整张帖子上只有用圆润秀美的小篆写成的十六个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秦菀秋轻笑,这几句送给哪个姑娘都会受用。只不过再怎么标新立异也是个拍马屁的,而且比其他人更懒惰些,直接从曹植那里偷两句的洛神赋就想把自己打发了。说起来,最近自己跟这对苦命鸳鸯倒是很有缘。她正要把张帖子丢到那堆已被淘汰的废纸中去,一张薄如蝉翼的竹篾从帖子的夹层中滑落出来。她弯下腰捡起来,对着光线望去,明暗映照之间竟透出两行小字:“高山流水处,满月初升时”,落款为“桐心”。
香茗说得不错,果真是个有趣的人!递帖子不留姓名,藏玄机不着痕迹,连约佳人相见都要说得百转千回。这样的人物,莫非真是个谪仙?可惜了那样俊秀的皮囊,却是个断袖之癖的谪仙……想到这里,秦菀秋突然愣住。若那玉面公子不识她的女子身份,怎么会把帖子混进求亲帖中送到秦府来!原来他不但知道自己男扮女装,甚至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敌明我暗的危机感。
这张帖子与其说是求亲,倒不如说是作弄和挑衅。当时故作大方把琴送给自己,这会儿又捶胸顿足后悔了不成?秦菀秋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篾,后天便是中秋佳节,刚好可借出门赏月之际去高山流水处会他一会,看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事后,香茗自然偷偷把小姐的一举一动向夫人汇报。萧雨疏和陈玉荷皆露出欣慰的笑容,看来再怎样桀骜的野马也总能遇到驯服它的骑士。
翌日,尚书府。
“听说求亲的帖子快把你家给淹了?”顾雪湖轻摇着团扇,俨然已是贵妇模样。
秦菀秋不屑一顾的说:“都是些蝇营狗苟的碌碌之辈,不提也罢!”
“妹妹不是看中了一个吗?据说一表人才!”
秦菀秋瞪了一眼站在屋角处的香茗,肯定又是这多嘴的丫头给捅出去的。她叹口气:“顾姐姐有所不知,我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顾雪湖好奇的凑到她跟前问道:“那倒是有趣的很,快些说来听听!”
她只得将那日在“高山流水”发生的事和那张奇怪的帖子从头到尾一一道来。
“这人实在阴险狡猾,为一把古琴竟然连我的家底都弄得一清二楚。”秦菀秋表情忿忿然,却听不出怒气。
顾雪湖不以为然:“你以为自己女扮男装别人看不出来么?依我看,那公子必是对你一见钟情,又怕自己的帖子石沉大海,这才想出这种别出心裁的法子约你见面。”
果真如此么?秦菀秋撇撇嘴。她遗传自母亲的江南女子的纤细身段不同于丰满高大的北方女子,眉眼间更是说不尽的似水柔情。穿上男装不但没有玉树临风的潇洒,反而更显杨柳腰肢的妩媚。既然明眼人都能一眼识穿她的身份,可见那高山流水的掌柜叫了她几年“秦公子”只是不愿戳穿罢了。
狡猾的老狐狸!她心中暗骂道。若不是顾雪湖一语道破天机,她还不知道要自以为是到什么时候。原来自己的公子哥儿扮相从头到尾都是自欺欺人的。还有那个玉面狐狸!那天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差点以为他有断袖之癖。
“瞧瞧,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顾雪湖开始拿她逗趣。
“我哪有害羞,我是气得!”
“我几时说你害羞了?自己招了不是……”
两个人顿时嬉笑怒骂扭做一团。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还未见人影,一个惊慌的声音便从屋外的廊子上传了进来。接着伺候萧雨疏的大丫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屋进来:“府里出大事了!”
秦府的确出大事了。
一封来自西南的加急信件一大早送到秦府,萧雨疏尚未看完就直直栽了下去,人事不省。当时只有陈玉荷陪在身边。她大约猜到了什么,急忙收起散落在地上的信纸,立刻派人去找大夫和通知秦菀秋。她遣退了一帮惊慌失措的下人,一个人在屋里伺候着。此时,只有她是镇定的。
灭顶之灾,秦家这次真的是绝后了。大厦已倾,却仍然有人要放一把火。她绝不能让这把火烧着,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应对的策略。只是以她卑微的身份,根本无权决定这一大家子的命运。她只能做军师,却不能做统帅。然而统帅此刻却沉溺在无边的噩梦中不肯醒来。
陈玉荷把一大把切碎的人参硬塞进萧雨疏口中,拼命掐她的人中。只见她的脸上显出痛苦扭曲的表情。她不是不能醒来,而是不愿醒来。陈玉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厌恶这个女人。她可以柔弱但绝不能懦弱,她的逃避将把秦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给我起来!”陈玉荷拼命的摇晃着她瘦弱的肩膀,“你还是不是秦家的人!你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干净,难道要菀秋没入宫廷为奴为婢吗?你这样逃避责任,秦傲也不会原谅你的!”
“你听见了吗?”绝望气极的陈玉荷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
一道清泪从眼角滑落,萧雨疏终于睁开了眼睛,只是那美丽的眼睛中再没有光彩。不管是梦中那个黑暗中透着血腥的阿鼻地狱,还是眼前这个阳光下暗藏杀机的清平世界,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区别了。灵魂已去,留着这具躯壳,只为偿还她在红尘中未尽的债。
她坐起身,喃喃自语道:“今生已过矣,结取来生缘。”
眼中晶莹一闪,最后一滴泪消逝在风中。
“陈姐姐看过那封信了?”萧雨疏面无表情,声音更是毫无波澜。
陈玉荷点点头。
“陈姐姐素来是有主意的,依你之见,现在为老爷翻案可有胜算?”
翻案?现在不被当作罪臣家眷捉起来送官已经算上天的垂怜了。
“韦大帅尚且不能动他,何况你们孤儿寡母?为今之计,只有暂避风头,再作谋划。”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狠了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萧雨疏一颤,低低的说:“这件事不要告诉菀秋。”
陈玉荷不可思议的看着萧雨疏,她的眼神无喜无忧,无怨无怒,看不出是超脱还是麻木。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从来就是她陈玉荷做人的原则。虽然为了这个原则,她付出了很多代价,却从未觉得不值。
“不要告诉她。”萧雨疏又重复了一遍,平静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她不应该活在仇恨中。”
对儿女的保护是每个母亲的天性。陈玉荷第一次从这个一向温婉内敛的女人身上体会到这种慑人的威力。把真相告诉菀秋,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她决定牺牲自己一贯坚持的原则,因为菀秋也是她的女儿。
八月十五,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秦府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触目惊心的“奠”字在西风的呼啸中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漆黑的大门紧闭着,苍凉而萧索,一片肃杀之气。前院正堂中间摆着簇新的牌位。没有棺材,没有宾客,没有哭丧,没有锣钹,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秦菀秋一身缟素,跪坐在蒲团之上。变故来得太快,不等她相信,已经变成残酷的事实。而明天,她就要随母亲离开长安,离开这个伤心地。不知道顾姐姐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不知道玉面公子是否还对那把“桐心”念念不忘……
罢了,她决定忘记。离开就意味着忘记。
暮色降临,满月初升。
东市偏僻的一隅,一袭白衣在月下独自徘徊,却始终没有等来他期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