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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药成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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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菀秋推开窗子,只见乌云压天,风摧树动,庭院里落红遍地。
“小姐,该走了,舅夫人在侧门等着呢。”香茗挎着包袱从外面催促道。
她又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郁郁的关了窗户。走到门口突然驻足,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身看了看摆放在角落里的桐心琴,对香茗说道:“把它带上。”
平都县主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终于看到了主仆二人结伴而来的身影。秦菀秋向她规矩的请安,并不多言,随即带着香茗上了后面的马车。马车开动,平都县主皱了眉头,问坐在身旁的儿子:“这些天她是怎么了?”
萧绛憨笑着佯装不知。
平都却反问道:“你会不知道?无非是些小儿女的心思吧。”
却是一语道破天机。
萧绛别过头看向窗外。他再怎样麻木也不至于看不出表妹的心思。自从那日她从蘅芜别苑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活蹦乱跳的女孩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坐在窗边看秋风落叶就能打发掉一个下午。曾经那个扎着羊角辫嚷着要做他娘子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可她思念的那个人,却不是他。
“这些日子你也消停了不少啊?”平都扳过儿子的脸,似笑非笑的说:“我儿不小了,也该娶个媳妇成家了。”萧绛看着母亲脸上故弄玄虚的表情,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沉默,只是因为菀秋不希望别人叨扰。母亲一定是误会了!
“娘,我……”他恨自己竟然张口结舌。
平都县主则宽容的笑道:“好了,好了。知子莫若母,你心里想什么我这做娘的还能不知道?不过菀秋现在有孝在身,这事先缓缓,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萧绛垂下头去,放弃了挣扎,他突然不想解释了。母亲说得不错,她的确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自己做梦都想娶到菀秋为妻。杜若冲已经有了洛雪,以菀秋的性子,她必然不为瓦全。也许,在这一年半载里,她能回心转意。他的心中冒出一丝侥幸的希冀。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黄昏时分才到达蜀冈山脚下,大明寺就位于蜀冈山中峰。
大明寺建于南北朝刘宋大明年间,寺中有南朝梁武帝亲自题写的牌匾,藏经阁还珍藏了多卷贞观年间高僧鉴真亲自释义抄写的佛经。寺院历任主持均是得道高僧,现任主持法远大师更是以学优行粹闻名于世。
平都等一行人下得车来,拾级而上。石阶上布满青苔,斜坡上铺着厚厚的枯叶。山林间秋风飒飒,凌乱的脚步在空谷中回荡,惊动了休憩的鸟雀,尖锐的啼鸣划破了山间的宁静。一只猴子突然从树林窜入山道,一眨眼工夫又“倏”的一声没入对面的丛林中。山林深处隐隐传来幽咽的水声,峰回路转,一条小巧活泼的瀑布悬空而落,拍打着山涧的岩石,又顺着石壁流下,曲折着凝成一条小溪,流入繁茂的树林中。
萧瑟的深秋时节,这种生机盎然的景致让秦菀秋的心怦然一动,沉睡多日的思绪渐渐苏醒。她终于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来深山古寺修身养性,或许只有这种超尘脱俗的地方才能平抚心中的伤痛,洗尽满身的铅华吧。
当当当……
悠远的钟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抬头看时,高大的山门傲然矗立在眼前。
大明寺坐北朝南,共四进院落。过了山门,第一进有天王殿,内供奉布袋和尚和铜铸四大天王造像。第二进有大雄宝殿,供奉着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佛,娑婆世界的释迦牟尼佛和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正殿正墙上悬挂的“得大自在”的牌匾正是当年梁武帝御笔亲题。第三进有藏经阁,珍藏着各种佛经典籍。第四进为钟鼓楼,为寺中僧人暮鼓晨钟之用。各院偏殿是寺中住持及僧侣的生活起居场所。寺院三进门东侧密集的分布着南北朝以来的碑刻共九九八十一品;西侧为塔林,安放着圆寂高僧的灵骨或生前衣钵。四进院钟楼前是大片开阔的空地,两侧是为香客预备的厢房。
平都县主一行人跟着寺院的小沙弥来到东侧院的厢房。拐进院门,却看到陈玉荷跪在地上,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奶娘,你这是做什么!”秦菀秋心疼不已,急忙跑过去扶她。
“菀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爷!”陈玉荷抱住秦菀秋的腿失声痛哭道:“夫人今天早上突然昏倒,我才发现这些天来她一直瞒着我把药偷偷的倒掉,大夫说她的病郁结于心,早已回天乏术……”
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秦菀秋顿时僵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前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有一把锋利的尖刀缓缓划过身体,将骨与肉一丝一丝生生剥离,真真切切的痛感在全身蔓延开来。痉挛袭过,只剩无力的酸软,摇摇欲坠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撑住了她。
“表哥,我没事。”她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支撑,死死盯着似血的残阳,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夕阳仿佛在一瞬间沉了下去,墨色浸透了四方的院落。
秦菀秋轻轻推开房门。几盏高悬的明灯将小小的厢房照的亮如白昼,母亲正倚在床上轻声诵读佛经。
“来了。”萧雨疏微微笑着,声音如香炉中袅袅的青烟一般飘渺。
“嗯,娘,我来了。”秦菀秋盈盈走到床边,坐在母亲身边。
萧雨疏放下手中的经书和佛珠,一手握住女儿的手,一手为她拨过额前的碎发,自嘲道:“再不看这些劳什子了,娘是个没慧根的,佛爷不肯收。他说啊,你还是照看好自家女孩是正经。”
“娘那么虔诚,佛祖会保佑您的。”秦菀秋把头靠在母亲单薄的肩上,贪婪的呼吸着那熟悉的香味,就像很多年前一样。那时候,她靠在母亲肩上,母亲靠在父亲肩上。那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坚实而温暖的依靠,还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娘这一辈子,参禅悟道却看不透红尘,生儿育女却不能好生抚养,与你父亲尘缘浅薄,无缘执手偕老。”萧雨疏慈爱的抚着女儿的秀发,喃喃耳语:“可是娘不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孩子,人来这尘世一遭,定是因缘际会,是喜是悲,都是上天的恩赐。”
秦菀秋坐正了身子,摇着母亲的手娇嗔道:“娘还说自己没慧根,您这些门道儿女儿都听不懂。”她的脸上分明笑得灿烂如花,眼泪却像露水一样簌簌滚落。
萧雨疏轻拭着女儿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秦菀秋只是深深的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看那儿。”萧雨疏指着窗台前一盆玲珑的琼花,早该凋谢的果实依然密布枝叶之间,团团簇簇,仿佛火红的珊瑚珠子。“你出生的那年深秋,本该凋零的草木也是这般出奇的繁茂,你爹爹便给你取名‘菀秋’。”
秦菀秋远远的望着窗边那火一样旺盛的琼花果,一颗颗的从交叠的枝叶中顽强的探出头来,倔强得可爱。她转头对上母亲期待的目光,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是夜,她从不安中惊醒,却不见了睡在身旁的母亲。
月朗星稀,夜风凛冽。
萧雨疏穿着单衣站在院子中央,怔怔的看着脚下铜盆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山风乍起,纸钱四散,灰飞烟灭。
“少由,是你吗?”她惨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月华映着她幸福微笑的面庞。
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结发共枕席,黄泉共为友。今天是你百日,我终究没有让你等太久。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她能好好照顾自己,我在人间再无牵挂,可以放心的跟你去了。”
她伸出手臂,仿佛冥冥中有谁牵起了她的手。秋风撩起她宽大的衣袖,簌簌翻飞,圣洁如羽化登仙的神女。
“药成碧海终不悔,愿作清风随君去。”
仰望明月,她终于轻轻吐出了最后一丝气息。
萧崇瑞为妹妹举行了一场极为隆重的水陆道场。一连七个昼夜,寺内烟雾缭绕,法幡招展,锣钹喧天,经咒不绝。陈玉荷守在灵前,不吃不喝,夜夜诵经。一天夜里,她跪坐在蒲团之上,低声吟诵着地藏经,忽觉肩上一沉,回头看时,却见一双素手为她披上了厚实的披风。秦菀秋立她在身后,轻轻说道:“奶娘,夜里寒了,回去歇着吧。”
陈玉荷怆然的坐在地上,眼底又是一阵忍不住的酸涩。她曾以为自己能为这个孩子留住唯一的血亲,为那个遁世的母亲系住唯一的牵挂,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切终究枉然。前尘往事犹然历历在目,此情此景让她不胜唏嘘。心中挣扎许久,话到嘴边化作哽咽,在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面前,她再一次哭得惊天动地,如同一个委屈无助的孩子。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流逝的青春,无常的命运,内心的煎熬,终于在这一刻化作决堤的泪水。
“把您心里积了多少年的苦,都一气哭出来吧。”秦菀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任她把自己雪白的裙裾染得一塌糊涂。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玉荷终于止住了眼泪,窘迫道:“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秦菀秋用衣袖揩去她脸上纵横的残泪,像哄孩子一般:“哭也哭够了,以后不许再这样折磨自己。菀秋只有您这一个娘了。”
陈玉荷猛然醒悟。从此,她便是这个孩子唯一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