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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此情可待 ...

  •   秦菀秋将母亲暂时安葬在山中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她向舅父舅母表明心愿,欲将父母合葬,帮他们实现“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萧氏夫妇含糊其辞,只推说西南局势尚不安定,此事日后再议。这个理由充分合理,秦菀秋不疑有他,只待西南早日平定以完成父母遗愿,丝毫没有注意到萧绛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一切却被陈玉荷看到了眼中。
      “你在夫人灵前立下的誓言可作数?”
      萧绛被陈玉荷单独找来,不知所为何事,乍一听到这个的问题,一脸迷茫。
      “你说一定会好好照顾菀秋,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是!我就是拼了命也一定会护她周全,决不食言。陈妈妈尽管放心!”
      陈玉荷叹道:“我担心你年轻气盛,做事难免欠考虑……”
      “您是指?”
      “夫人带到坟墓里的那个秘密。”
      听到这里,萧绛才恍然大悟,可他想不通,全家上下都对这件显而易见的冤案讳莫如深,正如对待当年的崔善贞案一样,他们根本已经到了是非颠倒、善恶不分、黑白不明的程度。
      “您是怕我把真相告诉菀秋?”
      “血债血偿本是天经地义,但我不能违背夫人的意思。况且如今时机尚未成熟,现在告诉菀秋除了徒增烦恼和仇恨,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你若是真的关心她……”
      “陈妈妈!”萧绛打断她,“此事我心中已有打算,您大可放心。此仇必报,但绝不会伤及菀秋。姑母一家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遭此劫难家破人亡,我萧绛绝不允许一个恶人逍遥法外!”
      似曾相识的豪言壮语,恍惚中,陈玉荷的耳畔仿佛响起他的声音:“伤汝心者必杀,害吾儿者必死!”言犹在耳,物是人非。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却有着和他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决绝。若想扭转乾坤平冤昭雪,恐怕只有靠他了。
      “好,我信你。”
      听得此言,萧绛像是得了敕诏一般,说话有了了底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从陈玉荷的厢房出来,萧绛听到表妹房间传来阵阵琴声。房门虚掩,檀香扑鼻,一身素衫的秦菀秋跪坐在琴桌前,信手撩拨着琴弦。最近几日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是躲在屋里弹琴。萧绛虽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琴声中的凄婉哀怨,心中隐隐担忧,却无计可施。不多时,他去而复返,兴冲冲的闯进门去,拉了秦菀秋便走。原来他刚走出东侧院就发现上完早课的和尚们正在钟鼓楼前的广场上习武。这种阵势他从未见过,觉得新鲜有趣,又怕和尚们练完散了场子,于是心急火燎的跑回去拉了表妹一起来观摩。
      “你看多有意思!”萧绛站在方阵边上模仿着,一招一式做的有模有样。
      秦菀秋素知表哥喜欢耍弄些拳脚功夫,虽然索然寡味,却不忍驳了他的兴致,于是干笑着附和几声。
      “你可别小看了这些和尚,他们耍起功夫来十分了得。”萧绛擦擦汗,指着站在方阵最前面的蓝布衣衫和尚说道:“听说主持大师请来了一位功夫极高的武僧掌管教习,八成就是他了。”那个和尚看起来虽已上了年纪,却是鹤发童颜气定神闲,像是一位得道高人。
      “表哥若是喜欢,不如向那位教习大师讨教一二,我就不打扰了。”秦菀秋实在看得无聊,便借口要走。萧绛一把拖住她,第一次摆出了做兄长的气势,喝道:“你又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弄那把破琴吗?不许回去!”
      秦菀秋挣扎一下,不料手腕被死死捏住,根本动弹不得。
      萧绛赶忙松开手,却见素白的手腕上了留下一道红红的勒痕。他愧疚的揉着表妹的手腕,口气软了下来,几近哀求的说:“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会生病的,你要是不喜欢看和尚打拳,我陪你去山林里散散心如何?”
      秦菀秋点点头,不再挣扎。

      冬天来得毫无征兆。几天的功夫,那些密密匝匝的树叶竟然全部凋落,落叶枯草上伏着一层雪白的寒霜。山林生机不再,只剩一片冷冽萧索。临近正午,强烈的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丫直射林间小道。
      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白雾伴着呼吸的节奏在眼前若隐若现。秦菀秋环抱手臂,信步踱在青石板铺就的山路上。萧绛跟在她身后,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表哥!”秦菀秋突然回过头,指着右前方的一处茅草亭,“你看那座亭子!”
      萧绛抬头望去,那座亭子以原木为架,茅草为顶,看上去简陋而破旧,跟山上随处可见的考究精致的凉亭相较,实在毫无过人之处。
      “重阳节的时候我们还在亭子里喝酒下棋来着,你不记得了吗?”
      萧绛终于想了起来,一拍脑袋,不假思索道:“当时杜老三说那座亭子视野开阔,香风袭人,坐在里面时不觉得怎样,怎么远远看去如此不堪!”
      话一出口,他便想抽自己耳光。现在想来,前些时候表妹失意伤心恐怕都与杜若冲脱不了干系。他虽不了解其中细枝末节,却能了解表妹的心意。这个名字恐怕只会让她更加烦恼。
      不想秦菀秋却是十分平静。她一言不发,只是加快脚步,一鼓作气登上了高高在上的茅草亭。亭中一桌四椅依然如故,远处的桂树和菊花早已干枯凋零。她站在亭中,凭栏而望,眼前已没有如织的游人,只有风卷残叶横扫枯木,耳畔也没有鼎沸的人声,唯有西风阵阵呼啸而过。
      “回去吧,这儿风大,会着凉的。”萧绛冻得哆哆嗦嗦,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的真谛。
      “嘘——”秦菀秋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她侧耳倾听着,耳畔除了呼啸的西风,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音。
      半晌,她问道:“你听到什么了吗?”
      萧绛也屏住呼吸,认真的听了半天,灌入耳朵的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他摇摇头。
      “是箫声,从寺里传出来的。”秦菀秋笃定的说:“这曲子我听过,一定是他。”
      “他?谁啊?”不等萧绛反应过来,秦菀秋已经跳下台阶,往大明寺跑去。
      一路狂奔。
      秦菀秋回到寺中时,广场上习武的和尚们早已散去,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扫地泼水。她抓住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的问:“小师父,刚才寺中可有人吹箫?”
      小沙弥先是被她吓了一跳,然后稽首行礼,慢条斯理的答道:“刚才确有箫声从西侧院厢房传出,但不知是哪位施主。”
      秦菀秋转身正要向西侧院去,却被小沙弥扯住衣袖。他一本正经的说道:“西侧院居住的皆是清修的居士,女施主贸然闯入恐怕有所不便……”
      待他说完再看时,已经不见了女施主的踪影。只有一位人高马大的男施主瞪着眼睛教训道:“主持大师没有教过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吗?”
      小沙弥先是沉默不语,直到这对焦躁的男女渐渐远去,才对着他们的背影面无表情的念叨着:“不以瞋报瞋,不瞋胜于瞋。戒嗔戒怒,阿弥陀佛!”
      西侧院与东侧院结构相同,却胜在山石景致。此时,正有一人坐在院内一座精巧别致的飞檐凉亭中抚箫弄玉。
      秦菀秋远远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竟然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自己方才那样急躁失仪究竟是为了哪般?难道真把他当作这无边苦海中的救命稻草了?混沌的大脑渐渐恢复了理智,她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个地方。没由来的心虚让她脚下发软,她不敢前行,亦不忍后退,只得怔在原地,进退两难。
      “菀秋,你走慢点……”萧绛从院门闯入,一声高呼令院内的两人同时吓了一惊。
      亭子那名白衣男子猛然起身,手中的玉簪应声落地,眨眼间碎成几块。他却顾不得弯身去捡,只是讶异的看着远处的女子,她一身素白,弱柳扶风,仿佛从他梦中走来的仙子。此时此刻,那双让他魂牵梦萦的剪水秋瞳也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瘦弱,憔悴,苍白,曾经的热情与活泼被一种无形的压抑取代。
      他的脸颊更加瘦削,面色更加苍白,眼神中流露出忧郁和绝望令人揪心。
      两两相望,久久无言。
      “你还好吗?”僵持许久,两人异口同声,明知故问。
      愣在门口的萧绛亦被眼前的一幕惊呆。这就是原来她口中的“他”。其实自己早该想到的,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只有他才能让她失神的双眸瞬间闪亮,只有他才能让她听出寄情西风的情愫,只有他才能让她不顾仪态的狂奔。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周围的一切。相同的白衫,相同的问候,相同的柔情,他们如此珠联璧合,再也没有一丝自己的容身之处。离开,这是此刻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离开这里,他应该整装待发,去为她实现另一个的承诺了。
      秦菀秋轻轻踏上台阶,她已经无路可退无处可躲。
      “真可惜。”她缓缓俯下身,捡起了地上那支支离破碎的玉簪。她认得,这是他送给洛雪的那支。“找一个好工匠,兴许还能修好。”她把玉簪的残骸一一放在他冰冷的掌中。
      杜若冲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揉碎,他想告诉她,这支玉簪本来就该是送给她的。但是他不能。他能做的,只是攥紧拳头,让锋利的边缘刺入他的皮肉,好让他暂时忘记心头的痛。
      “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秦菀秋狠狠的扒开他紧握的手,把染着血色的碎玉一一挑出,掏出自己的手帕绷住他的手掌。“玉簪碎了还可以接好,她一定会回来的。”她紧紧握着他的伤口,把头深深埋下,轻声重复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殷红的鲜血渐渐渗透出来,顺着丝帕的纹理蔓延开。杜若冲贪婪的吮吸着那股淡雅甜美的百合香,口中喃喃自语道:“你不明白,她,不会回来了。”她的人,近在咫尺;她的心,却远在天涯。他不明白,隔断他们的究竟是生死的深渊,还是那份永远无法捅破的爱意。
      “难道她……”
      “不!是我,我给不起她白头偕老的承诺。与其如此,不如放手,让她得到应有的幸福。可是她……”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她会一直在我这里,我会祝福她。”
      她的手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节奏的律动一下一下捶打着她的心。濡湿的眼眶被风吹干,他苍白俊朗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
      “何必要到白头?尘缘深浅虽不由人,但一日幸福亦足以回味一生。”她松开他受伤的手,再次把玉簪的碎片放在他掌中。“把她找回来吧。”
      “我真的可以吗?”他低吟着,突然感觉疼痛开始在体内搅动。他退后几步,转过身去,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的涌上来。一股浓烈的血腥从口腔喷出,地面的枯叶上血迹斑斑,仿佛湘妃的泪珠,斑驳陆离,触目惊心。
      “公子!求求你吃药吧!”伴随着一声尖叫,刚刚端着药碗走过来的丫鬟突然跪倒在地。
      杜若冲痛苦的捂住胸口,徒劳的想要阻止丫鬟的惊叫。
      丫鬟看到他身后的秦菀秋,跪着走过去,拉着她的衣襟哭泣道:“秦小姐,救救我家公子吧!他病得厉害,时常吐血,就是不肯吃药!求你劝劝他吧!”
      秦菀秋被丫鬟的呼天抢地的哭诉钉在原地。“我给不起她白头偕老的承诺”,他的话犹在耳畔回响,原来是这样!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狠狠的抹去腮边的泪水,端起丫鬟盘中的汤药,走到杜若冲身边,一字一句的说道:“请你吃药!为了你自己,更为了她!”
      听着她的步步进逼的脚步声,杜若冲慌乱的从怀中掏出帕子,试图擦去嘴角的血迹。他刚一回头,却听到一声脆响。那只药碗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杜若冲这才发现,情急之下竟然错拿了手帕。
      秦菀秋怔怔的看着他手中的帕子,比那血迹更刺目的,是帕子上那副栩栩如生的鱼莲嬉戏图。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刺绣上的一针一线、每一个针脚都凝结着她少女春闺的遐想。而帕子上这妖冶刺目的血红,却将她的心撕成了碎片。
      “为什么藏着我的帕子?”她含着泪质问道。
      他垂下头,没有力气再去编造谎言。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她颤抖着,柔弱却坚定,她一定要为自己找到那个答案。
      面对那双期待的眼眸,他深埋心底的秘密再也无所遁形。
      “它是你的,也是我的。把它藏在这儿,最能贴近我的心。”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终于释然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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