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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破釜沉舟 ...

  •   (一)
      “公子,吃药吧!”丫鬟捧着托盘低声哀求着。
      “出去!”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坐起来,重重的打翻了丫鬟手中的托盘,滚烫浓黑的药汁泼了一地。
      这声怒吼终于掏空了他全部的气力,他颓然的倒在枕头上,大口的喘着气,只感觉温暖一丝一丝的从体内剥离,噬骨的寒冷从五脏六腑渗出来。
      从没见过自家主子发这样大的火,稚气未脱的小丫鬟吓得退立一旁,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出。
      刹那间,屋子里只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
      “公子……”过了许久,小丫鬟终于忍不住慢慢蹭到床边,看着气若游丝的公子,眼睛里闪烁着惊恐和担忧。
      他吃力的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出去吧,我死不了。”
      丫鬟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去收拾了地上的残渣,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疼痛却咬噬着他的身体。
      身体从未如此虚弱,头脑从未如此清醒。
      他瞥了一眼地上药汁的残迹,心中竟发出一声冷笑。若是死了,就能永远摆脱它了!
      酗酒,纵欲,拒绝药石,他给自己贴上一道道催命符。

      十几年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昏昏沉沉中,一股暖热的气流缓缓注入身体,由麻木到疼痛,冰封的五脏六腑似乎渐渐活过来,僵住的四肢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令公子暂无性命之虞。但其体内寒毒深种,脏器受损,今后需以药石维生,况且……”
      恍惚中,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欲语还休,眼前闪过模糊的袈裟,说话的竟是一个和尚。
      “大师不妨直言。”这是父亲的声音。
      “是药三分毒,老纳此方只能为令郎续命十数年,却无法治本……”
      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声后,他又不可遏制的沉沉睡去。
      没想到母亲牺牲性命换来的命竟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对母亲的怀念和前途的担忧远远超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对于一个过早成熟的孩子来说,活着比死去更加困难。失去庇护的他就像一株孱弱的小草,躲在高大华丽的屋檐下,默默的生长。十几年来,他坚强的活着,为了自己,更为了那个卑微了一辈子的母亲。活着还不够,他要争,即使时间不多,也要放手一博。最终,他将所有筹码押注在太子身上。成,则一步登天,死而无憾;败,则一败涂地,死不瞑目。
      原以为胜券在握,却逃不开命运的杀手锏,就连最后的幻想也灰飞烟灭。扳不倒李季,斗不过朝臣,他遥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官衔,恐怕再没机会为他的母亲挣来那个尊贵的一品诰命。支撑他十几年的信念在短短的几天内轰然倒塌,身体的不适却一天天加剧。上天终究吝啬于再施舍他十几年的时间。
      痉挛一阵阵袭来,意识开始涣散,他痛苦的扭曲着身子。一块散发着清香的锦帕顺着被子滑落,不偏不倚的落在他惨白的脸上。细腻柔软的锦帕密密的贴合着他脸上渗出的细汗,一股淡雅甜美的百合香氤氲开来。他仰在床上不再动弹,只是贪婪的吮吸着那股芬芳,直到如蛆附骨的痛楚渐渐消散。
      熟悉的气味,温暖的怀抱,清澈的眼眸……
      清醒的意识突然如潮水般涌出来。他蓦地睁开眼睛,扯下覆于脸上的帕子,挣扎着坐了起来。手中赫然在握的竟是自己的手帕!只是原本素净的帕子上多了一副鱼莲嬉戏图。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娟秀的小楷,细腻的针脚,繁茂的荷叶,活泼的鲤鱼,欢乐嬉戏,交相缠绵,生生不息。
      他突然开始惧怕死亡,因为他发现自己并非生无可眷。可这样的情愫,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惩罚?他呆呆的捧着那方锦帕,本已消弭的疼痛骤然郁结于心,只觉喉头一热,锦帕上翠色的荷叶已然被刺目的血色染得面目全非。
      “我竟是又造孽了……”他低低的呢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贴在胸口。

      (二)
      “拜见义父!”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进大厅,向李季拱手一拜。
      李季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微笑道:“天浩,最近两笔买卖做的不错啊!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青年垂下头,谦虚答道:“这本是孩儿份内的事,不敢妄求赏赐。只是……”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面带喜色的李季,迟疑的说:“求义父放了洛雪吧。”
      “听听,这是什么话?”李季跟站在身旁的幕僚陆绅相视一笑,继而转向楚天浩,拍拍他的肩膀说:“为父只是舍不得雪儿,让她在府里多待了些日子,怎么倒生出错来?”
      听得这样的狡辩,楚天浩恨不得撕烂他的嘴。可是为了洛雪,他只能忍着。于是诚惶诚恐的低下头,一言不发。
      “罢了罢了!”李季豪爽的大笑起来,“不过多留她几天而已,你就这么耐不住性子了。忙过这阵子就把这丫头赏你行了吧?你若还不放心,就去后院看看她?”不等对方回答,他已经挥手招来丫鬟:“还不给楚公子带路?”
      看着楚天浩走远了,陆绅凑到李季跟前,小声说道:“这些年来润州的盐铁大部分可都是他在管!大人就真这么放心他?”
      李季收敛了脸上的微笑,露出一丝狡猾的神色。“你难道看不出洛雪是楚天浩的软肋吗?只要有洛雪在手上,不怕他不乖乖给我做事。”随即又略带忿恨的骂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白养了这么多年的徒子徒孙,翅膀硬了都想跟老子对着干!哼,他们还嫩了点!”
      陆绅点头哈腰好生宽慰了他一番,这才唯唯诺诺的说:“若以洛雪钳制楚天浩,杜若冲那边岂不是落了空?他这次顶着监察御史的头衔南下,不知是仗了谁的势,倒像是冲着大人来的。若没个人盯着守着,怕是会对大人不利啊!”
      “监察御史?哼,叫得好听,不过一个小小的八品官,凭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李季不紧不慢的踱到桌前,端起一杯茶水,细细的品着。半晌才回头对困惑不已的陆绅说道:“你大可不必担心,杜若冲好歹也是宰相家的公子,老夫总不能亏待了他,怎么着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陆绅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门当户对?难道大人所指的是秦傲之女?”
      李季得意的点点头。
      “可是她怎肯为大人所用?”
      “她啊,她可是咱们的杀手锏呢。”
      李季慢条斯理的说着,陆绅却听得一头雾水。李季如此这般的解释了一番,陆绅豁然开朗,不禁佩服道:“原来大人心中早有计较!竟是属下多虑了!”

      静谧的后院四周站着八个披坚执锐的守卫,小巧的堂屋被围得密不透风,铁桶一般。
      洛雪在坐在梳妆台前,痴痴的看着镜中憔悴苍白的容貌,把青丝一圈一圈紧紧的缠在指间,松开,再缠,再松开……
      突然,铜镜中闪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的眼睛瞬间点亮,憔悴的脸散发出光彩。一定是他!他来救我了!
      她松开手中的头发,猛地转身站起来,却是眼前一黑,手脚发软,全身不受控制的向前栽过去。如她所料,她倒入一个宽阔的怀抱,温暖而安全,耳畔还回荡着那样温柔的轻呼:“雪儿,雪儿……”
      这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终于成真了!
      洛雪的嘴角泛出甜甜的笑,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幸福的回应着:“别走,若冲,别走……”
      那个怀抱明显一颤,随即再次将她紧紧裹住。他轻声的哄着:“不走,我不走。”
      几乎昏厥的洛雪渐渐清醒过来,她缓缓睁开双眼,惊呼一声:“天浩!”
      楚天浩若无其事的朝她一笑,随即将勺子伸了过来:“喝点粥吧,听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洛雪低下头,顺从的喝着粥,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喝着喝着,她开始哽咽,豆大的泪花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别这样,家里不缺盐!”
      洛雪被这一句逗得破涕为笑。她又哭又笑了半晌,才稍稍止住,拿手帕净了脸,人也比刚才精神了些。
      “雪儿,他为什么软禁你?”楚天浩关切的看着她。
      “我这是自作自受。”洛雪苦笑一声,眼泪却无声的滑下来。
      “若冲有意中人了。那个女孩出身名门,聪明漂亮,他们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可是我不甘!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出卖了义父,可我得到了什么呢?被他弃如敝履!我就是贱!我贱!”洛雪歇斯底里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想失去他,就来求义父帮我除掉秦菀秋,结果却自投罗网!”
      楚天浩把情绪失控的洛雪拥在怀里,任她撕打。
      “天浩,真是报应啊!我想杀秦菀秋,老天就要夺走了我和若冲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
      楚天浩紧紧的抱着洛雪,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揉碎了他的心。没想到出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失爱,被囚,小产,桩桩件件都足以将一个柔弱的女子击得粉碎。他的心被内疚和懊悔紧紧箍住,假如当初他能毅然抛开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她就不会沦落风尘,也不会爱上杜若冲,更不会有种种钻心的痛苦。如果还有后悔的机会,即便是粉身碎骨他也甘愿。然而此刻他能做的,只是紧紧的抱着她。
      不知哭了多久,洛雪终于倦了。她虚弱的瘫在楚天浩的怀里,幽幽的说:“天浩,能帮我给若冲传个话吗?”
      “他这样对你,你竟然还在想着他!”楚天浩心中刺痛不已。
      “我和他的缘分尽了,跟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一起死了。”她的声音低如蚊蝇,哀莫大于心死。
      低声的嘤咛啃噬着他,楚天浩的心软了下来。他抚着洛雪的头发,轻声的说:“我帮你,你说,我都听你的。”
      “告诉他,千万不要下聘,不要娶秦菀秋!”
      楚天浩疑惑不解的看着她,难道她还是放不下吗?
      “这是李季的诡计。”说到这里,洛雪撑着坐了起来,几乎恨得银牙咬碎:“他还不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妙计被我听了去,否则是绝不会放你进来的。”
      楚天浩警惕的环顾一下房间四周,并没有人监视他们。这样看来,李季果真是百密一疏。
      洛雪靠在床边,低低的叹道:“李季已经知道了秦菀秋的身份,她是罪臣之后,漏网之鱼。”
      “既然如此,杜若冲怎么会不知?既然知道又怎会娶她?雪儿,你多虑了。”
      “你不懂,对真心爱慕的女子,他根本不会在乎她的身份,一定会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洛雪的眼中盛满了落寞。她到现在才明白,当初他斩钉截铁的拒绝并不是因为她青楼女子的身份,更不是因为她是李季的爪牙,而是因为她,根本不是走进他心里的那个人。
      “你是说,李季如今装聋作哑只是等待时机伺机而动?”
      洛雪点点头:“若是杜秦两家真的联姻,李季便可跑到皇上面前大肆参奏。凭他的如簧巧舌,到时候不仅仅是若冲,怕是杜宰相和萧大人都会受到牵连。到时候,他再将自己的亲信见缝插针的安排进来,直捣淮扬重地……”
      “这如意算盘打得妙,一箭双雕!”
      “不仅如此,他还盯着西边呢。知道秦傲是被谁扳倒的吗?”
      楚天浩摇摇头,担忧的看着洛雪,她知道的太多了,这样的情形对她十分不利。
      “刘辟。”她吐出一个名字,不屑的说:“这个人似乎对秦傲恨之入骨。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能在韦皋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得力大将,不但全身而退,而且青云直上,将来必然能独霸西南。李季是想借这个机会拉拢的西边的势力,他的狼子野心……”
      “别说了!”楚天浩打断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让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千万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洛雪茫然的看着他。
      “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达给杜若冲。但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听到了吗?”他情不自禁的把她再一次拥入怀抱,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这次,他一定要好好把握。
      “发现了又怎样?要杀便杀吧,谁在乎我的死活呢……”她无力的贴在他的胸膛上,仿佛一片薄薄的落叶。“死了倒干净,那样你也不会因为我束手束脚了。”
      楚天浩的心猛地一震,她原来一直都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
      “雪儿,好好活着,我一定救你出来。然后我们隐逸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好吗?”他揽着她的肩膀轻柔的晃着。
      洛雪已经泣不成声。这句曾经无数次萦绕她梦境的话就这样鲜活的在耳边响起。原来是他!是这个十几年来默默保护着她的男人!只是这一圈兜得实在太大了,一切还来得及吗?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怔怔的看着他。
      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三)
      萧崇瑞端坐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他的对面,一个头戴小帽身量未足的小厮垂头而立。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这样警惕,抬起头来吧。”
      小厮这才放松下来,慢慢抬起头。此人生得眉清目秀、杏眼樱唇,皮肤光滑细嫩,分明是一个纤纤女子。
      “崔姑娘,你做的不错。”萧崇瑞温和的笑道。
      崔蔻儿裣衽一福,恭敬的答道:“多谢大人夸赞,小女子实不敢当。”她心中暗自庆幸,好在那天夜里自己身手灵活,若是被逮个现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你伺候的那个洛姑娘,可是去了润州?”
      “是。”崔蔻儿答道:“洛姑娘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让人跟着。”
      “至今从没回来过?”
      崔蔻儿摇摇头,略微迟疑一下,仍是开口说道:“恐怕洛姑娘被李季拘了,甚至……”那个利欲熏心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怎么会留着没用的棋子?她不敢再想,这些年来,她与洛雪几乎朝夕相处,平心而论,洛雪待她不薄。
      萧崇瑞叹道:“你既知道李季那里是个火坑,还是要往里跳?”
      此言一出,崔蔻儿竟跪倒在地:“请大人成全!”
      “唉,你这是何苦?当年你全家的冤案本是劫数难逃。就算我把你送进李府,你又能耐他何?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接近他的机会,更别提报仇雪恨了!”
      “崔蔻儿此去,破釜沉舟。若不能手刃仇人,活在世上亦是煎熬。若上天垂怜,助我除去恶人,不也恰恰解除了大人的心腹之患吗?”
      萧崇瑞闻之一震。
      李季之于他,之于淮南,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虎视眈眈,却不知何时会扑上来。他虽非野心之辈,却也不愿受制于人。目前的委曲求全,只是权宜之计。他没料到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竟然看得透自己的心思。若把这样一个生着七窍玲珑心的女子送给李季,或许有一天,那只横行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真的会栽在她手上。
      “你不后悔?”他想给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绝不后悔!”她的回答斩钉截铁,温和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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