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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西施娘子 ...

  •   秋已过半,城南杜府的蘅芜别苑仍旧翠竹横斜,鸟语花香,宁静而不失典雅。萧绛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打破了这片和谐的静谧。
      他穿过石门,拨开垂下的树枝,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小跑,惊得鸟雀扑扑跳开四散飞去。
      小径通往一处清幽的书房,书房门窗洞开。中午日头正盛,繁茂的枝叶遮住了耀目的阳光,只筛下点点光斑,洒在窗下的书桌上,光线柔和而不明艳,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微风徐徐,穿窗而入。只见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卷宗,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正在奋笔疾书。
      “杜兄写什么呢?”萧绛大步流星的踏进书房。
      杜若冲正好一笔写完,把笔架在笔座上,抬头微微一笑:“一听那些鸟叫便知道是你来了。”然后吹一吹手中的纸张,递给萧绛:“这是最近查到的线索。”
      萧绛随便瞄了一眼,直接把纸拍到桌子上,一脸苦恼的抱怨:“这卷宗上东西太多了,那么多线头从何找起啊!我就不明白了,你放着好好的太子司议郎不做,非得跑到这里当个八品芝麻官,还专门盯着李季不放,连我爹都忌惮他三分,你居然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杜若冲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事情要是真像他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他的父亲如今官拜宰相,两个兄长皆在朝为官,当初封他一个品阶不高的太子司议郎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了,何况自己无功,仅凭祖辈的功德就想官居人上,实在是难以服众。退一步说,监察御史虽然是个芝麻小官,职权却大,无疑是个施展拳脚的好机会。自己主动提出这个请求,堵上悠悠众口,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暗中契合了太子的心意,更重要的是符合自己的利益。
      如今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无疑是镇海节度使李季,他同时身兼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等数职,把江浙一带的行政司法经济命脉牢牢掌握在手中。这君臣二人的关系,好似当年的玄宗与安禄山。年老昏聩的德宗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除了宠爱李季献上的江南美女刘昭仪,最大的爱好就是敛财。李季财大气粗,自然毫不吝啬的将各种奇珍异宝源源不断的献上,惹得龙心大悦。因此不管大臣如何参奏,他的地位不但始终屹立不倒,反而越发稳如泰山。不过得意忘形的李季忽略了一个因素,这也是太子暗中授命杜若冲南下的原因。如今的皇帝已过耳顺之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消除这个野心勃勃的李季的威胁,为自己将来的继位扫清障碍,太子决定提前对李季下手。最好的借口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崔善贞案。早年有一个叫崔善贞的生意人向朝廷进言揭露时任浙西观察使的李季私加盐税、草菅人命、意图谋反的罪名,皇帝视而不见,此人不久被杀,而他在扬州的家人也莫名其妙的被草寇所害。这一系列事件显然不是意外或巧合。杜若冲的任务就是揭开这个案子背后的秘密。
      然而鉴于皇帝跟太子之间微妙的关系,他不得不暗中行事,既得让太子满意,还不能让皇帝察觉,只能悄悄瓦解其势力,等到太子一继位,便可倾巢而出将其一网打尽。办好这件差事的难度可想而知。然而杜若冲不但不着急,反而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些,萧绛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职权能为他查案提供些方便而已。
      “萧兄放心!我自然不会让老虎伤到你。”看着萧绛那副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杜若冲难得跟他说笑。
      萧绛也不好意思的笑笑,把兄弟义气说得慷慨激昂:“好兄弟共患难,我岂会坐视兄弟落入危难!”
      “你迷路的表妹可找到了?”杜若冲不想继续这个矫情的话题,话锋一转,明知故问。
      萧绛挠挠头:“说来惭愧,昨天我到底是没找着她,是一个侠士把她送回府去的。”
      侠士?杜若冲差点笑出来。原来斗笠加骏马就成了侠士,不知道那个秦家大小姐到底怎么形容自己的。不过也好,英雄侠客总能勾起少女的幻想。

      三日后是重阳节,那日秋高气爽,人们纷纷出游登高,品酒赏菊。
      秦菀秋在闺房中养伤养到快要发霉,闹着要跟表哥一起去蜀冈山更高望远。对秦小姐上次的迷路事件尚心有余悸,再加上她的脚还没好利索,丫头们自是不敢自作主张,一路报到平都县主那里。
      秦菀秋安静的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她知道自己这样任性是在冒险,也许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乖巧形象就这样被破坏了,但是她今天一定要去。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母亲手捻佛珠,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檀香炉里冒出的青烟徐徐萦绕在她周围,衬得她越发像个观世音;奶娘则略显担忧的看着她,平都固然疼爱这个外甥,却也不见得容她这样胡闹,脚伤未愈还要出门惹祸。唯有平都县主的脸上还是挂着宽容和蔼的笑容。
      “去吧。”平都县主微笑着做出了决定。“上山的时候让绛儿背着你便是。”
      秦菀秋如获大赦一般,苦瓜一样的俏脸立刻笑靥如花。

      “这样可以了吗?”
      洛雪右手托着镜子,对着镜子的美人喃喃自语。今天是重阳节,她要随杜若冲一同去蜀冈山饮酒赏菊为乐,自然要精心装扮一番。只是不论怎样打扮总觉得缺点什么。
      身后的哑丫头蔻儿一直拼命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镜子里的脸根本已是完美无瑕。洛雪自嘲的笑了,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自信了,这可不是她的作风。她起身扯过衣架上紫色的披帛挂在肩上。玉手一挥:“走吧。”

      两辆来自不同方向的马车在山脚下碰面,每辆车上各有三人。绿顶马车中是萧绛、秦菀秋并丫鬟香茗;蓝顶马车中是杜若冲、洛雪并丫鬟蔻儿。
      两位公子相互长拱作揖,两位小姐也在丫头的搀扶下优雅的福身见礼。如果说洛雪此举是为了表现主仆有别,秦菀秋则是另有隐衷,若是没有香茗搀着,她走路的姿态必然斯文尽失。
      秦菀秋见到杜若冲并不惊讶,因为她早就从表哥那里套出了她需要的东西:杜若冲,就是那日将舅舅和表哥从饭桌上叫走的那个人,年二十,尚未娶妻,当朝杜宰相第三子,与萧绛为旧识,现任扬州监察御史,居蘅芜别苑。与他同行的美人叫洛雪,浣尘阁花魁,越州人,因与越国美女西施同乡,被戏称为“西施娘子”,她是萧绛众多红颜知己中的一名,倾情杜若冲,用萧绛的话来说,是他的准嫂子。
      秦菀秋在香茗的搀扶下渐渐走近这位艳名远播的淮扬名妓。果然是在胭脂巷见到的那个明艳无双的女子,就连那支玉簪都还稳稳的插在原处。近距离看,还是惊艳二字。她的脸上挑不出一丝瑕疵,完美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不,是妖精,只有修炼成精的尤物才有这样勾魂摄魄的桃花眼。
      “原来这就是秦姑娘啊!”洛雪脱开丫鬟,热情的迎了上来,一把抓住秦菀秋的手,本是极其轻微的动作,然而力道之大,让秦菀秋始料未及,她向前张去,虽未摔倒,左脚却是苦不堪言。
      没想到看似柔弱无骨的洛雪竟是个练家子!她的手被洛雪温软的玉手紧紧握着,指尖朱红的蔻丹在阳光下反射着血色的光芒。看来这个西施娘子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我当真有缘!”洛雪一脸惊喜的看着秦菀秋,继而转身向杜若冲娇声道:“这位秦姑娘我们见过的!”
      美人一笑,笑得花枝乱颤日月无光,秦菀秋心有余悸的抬头看看天空,阳光晴好万里无云。不过今天有表哥在,即使太阳老爷躲起来也无须害怕了。
      杜若冲这才缓步走来。他还是那身标志一样的白衫,不同是今日面色柔和,略带笑容,微翘的嘴角与碧蓝的天空相映成辉,煞是好看。他双手一拱,温言道:“在下杜若冲,敢问小姐芳名?”
      既然人家装作不认识,自己何不陪他把这出戏演下去?秦菀秋嫣然一笑:“小女秦桑,小字菀秋。”看着那张俊脸,她笑得愈发不可收拾。这样总算是正式认识了吧?反正自己每日无所事事,有的是时间陪他耗,倒是要看看他到底玩什么把戏。
      蜀冈山位于扬州城西北,虽地势不高,山形走势却极为陡峭,石头砌成的羊肠小道顺着山势蜿蜒而上,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中。
      秦菀秋望而生畏,巴巴的看着萧绛。
      “来吧!”萧绛立刻俯身,等着表妹爬上背来。既然答应带她来,自然就做好了背她上山的准备。对于表妹扭伤脚这件事,他始终归咎为自己的过错,所以一直做牛做马千依百顺。
      秦菀秋怡然自得的伏在表哥宽阔的背上,山道中来来往往的游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妙龄姑娘的眼神中更是藏不住的艳羡之情。她索性趴在表哥耳朵边上,小声的说:“不知道多少姑娘嫉妒我呢!”
      “小丫头嘴巴闲了?要不自己下来走?”萧绛嘟囔着,老黄牛一样把头埋得更低。
      秦菀秋吃吃一笑,不再说话,转而开始打量杜若冲。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近距离观察他。他的侧脸很好看,鼻梁直立挺拔,英气十足,睫毛长长的,衬得双眸更显幽深,他的嘴角似乎长年保持在那个弧度,美则美矣,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的感觉。他笑起来分明更好看,为什么老板着一张脸呢?花痴的想着,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幅场景,杜若冲板着一张俊脸,严肃的问她:吾与城北徐公孰美?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出来。
      这一声笑来得实在莫名其妙,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看着她。秦菀秋大羞,顿感两颊滚烫,慌乱的别过脸去。

      六人来到山顶一处茅草亭子中。亭子虽然简陋,但桌椅俱全。站在亭中视野开阔,山中美景尽收眼底。山风徐徐,一阵阵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亭子不远处的平地上植满了桂树和菊花,淡黄色的桂花和金灿灿的菊花俯仰生姿,相映成趣。
      香茗和蔻儿从各自的竹篮中取出酒壶酒盅并花糕四碟,一一在木桌上摆好。
      众人落座。
      萧绛将酒杯斟满,举杯起身道:“恰逢重阳佳节,我借花献佛,为杜兄接风洗尘!”
      杜若冲亦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洛雪也起身斟酒,邀秦菀秋一同斗酒。
      菊花酒淡雅甘冽,清甜有余力道不足。几番觥筹交错下来,众人已经索然寡味。登高赏菊,本为饮酒赋诗,驱邪祈福。酒已经喝过几巡,吉祥话说到捉襟见肘,眼见得一个个开始眼神迷离,酒醉微醺,却没人开启下一轮活动。
      此时,不远处另一拨人故作风雅,迎风吟诗,文绉绉的笑声顺着风传过来,吹得秦菀秋一阵鸡皮疙瘩。她虽不似表哥一样对舞文弄墨之事深恶痛绝,却也并非个中好手。若好好的一个品酒赏菊硬是弄成穷酸的赋诗会,她宁可窝在闺房发霉。
      偏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洛雪浅笑盈盈道:“我看大家斗酒也斗乏了,不妨换换口味,作……”
      “诗”字尚未出口就被杜若冲打断:“坐下博几轮双陆如何?”
      “妙哉!妙哉!”萧绛拍手笑着,迫不及待的从香茗的竹篮中取出棋盘和棋子。对萧绛来说,让他写诗作赋,不如给他上刑来得痛快。而下棋赌筹却是他最擅长的娱乐活动。所以为了防止尴尬发生,他早和杜若冲暗中沟通,以双陆代诗赋。秦菀秋沾了表哥的光,终于不用在众人面前献丑。
      杜若冲帮忙摆着棋子,丝毫不去理会洛雪尴尬的表情。作诗,这是为他所厌弃的事,尽管他是以才情著称的风流士子。比起那些伤春悲秋附庸风雅的句子,他更喜欢手底下的棋盘,风生水起步步惊心。
      棋子摆好,洛雪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她扭着水蛇腰蹭到杜若冲身旁,轻轻的推着他,嗔道:“让我玩会儿嘛!”
      杜若冲瞥了她一眼,让出了自己的座位。既然她想玩,就让她玩,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萧绛也自然的让出座位。男女对弈,男子胜之不武。何况,洛雪一直冲着自己表妹微笑示意。
      “秦姑娘果然技高一筹!”洛雪捏着手里的象牙棋子,啪嗒啪嗒的敲着棋盘,连眼都不抬一下。
      一口一个秦姑娘,她都快把自己当头牌姑娘喊了。秦菀秋极其厌恶这个称呼,想必对方也一样,不同的是,她是如假包换的正宗头牌姑娘。
      “洛姑娘别笑话我了,我这点小计谋眼看就招架不住了!”
      棋盘上两军对垒,黑白分布极不平衡。洛雪的黑棋已经长驱直入,秦菀秋的白棋还大多滞留在自己的阵营里。
      这棋局分明是自己处于劣势,自己制造的劣势。适当示弱,诱敌深入。她想知道洛雪为什么对自己充满敌意,是同性之间天生的排斥感,还是……抬头正对上杜若冲略有深意的眼眸,那是什么意思?她一时不明白。
      她心不在焉的将手掌一翻,手指一搓,两只骰子滴溜溜的在棋盘上打了几个转,最后居然都稳稳的停在刻着六字的一面上。
      “哎呀,洛姑娘要小心啦!”秦菀秋夸张的大呼小叫,把姑娘二字喊得震天响。
      “小姐好手气!”香茗笑得十分解气,临了还不忘得意的瞪一眼洛雪身后的丫头蔻儿。蔻儿却微微一笑,低下头去,表现出极好的气度。
      秦菀秋稍稍犹豫一下,从她的白棋大营里挑了一颗,捏着棋子的束腰,贴着棋盘上突出的骨片,数着十二个格子,缓缓的滑过去,直捣黑棋底线。在别人看来,这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而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夺命一招。她决定亲手扼杀自己的胜利。下棋本为娱乐身心,既然现在变成了劳心损力的事情,自然是早死早超生。
      洛雪若不走那步,死的就是黑棋,走了那步,死的就是白棋。横竖这局棋是要鸣鼓收金了,真是身心俱疲啊!
      “哎呀!”秦菀秋长叹一声。“洛姑娘赢了!”说着,她从头上拔下那日买来的鎏金簪子,反正戴上它晦气不断,索性送人,一点也不心疼。
      洛雪一如既往的巧笑倩兮。她不动声色的摸过簪子,正眼都不瞧一下就递给身后的丫头:“蔻儿,这簪子赏你了。”
      蔻儿诚惶诚恐的收了。
      秦菀秋并不在意,反正谁戴它谁霉运当头,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就行了。
      “洛雪有一事相求。”一直甜笑的洛雪突然一脸严肃的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而且语焉不明,有事相求,求谁?
      “洛姑娘见外了。”萧绛客气的回答,只是姑娘二字听起来似乎比平常更重。看来表哥看自己吃了哑巴亏,心里也是气不过啊!秦菀秋暗喜,心中暖流滑过。
      “明日一早洛雪要回越州探亲,这段时日,还劳烦萧公子对若冲多加照拂。”洛雪起身,向萧绛行礼致谢。
      一向沉静内敛的杜若冲也面露疑惑之色。越州,探亲?这是唬谁呢?说她祖籍越州不过是为她西施娘子的头衔造势的噱头而已,别人不知,自己岂会不知。她这样当着佛祖打诳语到底意欲何为?他越来越不懂这女人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温柔似水人淡如菊的洛雪,从他们相互摊牌的那一天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西施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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