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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一一 万丈之坑 ...

  •   狄仁杰公开说出自己的部分推断的时候,非常担心会不会有一把斧头在下一刹插在自己眼前的桌子上。裴东来是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手指却敲着桌子,越敲越响,到后来压过了他说话的声音。
      “你是说,李宵想要谋反,然后派刺客灭了裴公满门?”年轻人打断了狄仁杰的话,“皇上尚未禅位于天后,李宵有何借口谋反,和徐敬业他们一样,以庐陵王的名义起兵么?琅琊王手掌兵权,又与天后素来不睦,反意几乎挂在脸上,天后能不防他?若真在这时作下此案,你是觉得他不够蠢?”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会意地对视一眼,觉得孺子可教,却也没法在此时和这个年轻人说出真实的推断。沙陀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一小截针尾,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对狄仁杰抬起了头,“狄仁杰,过来一下。”
      裴东来先凑过去了:“你又有什么发现?”
      沙陀指指手中的针,说:“这针尾烧融了。如果只是掉进屋里的火炉,应该不至于烧成这样。这像是用过什么药。殓房仵作的报告上说,炉边有老妪在缝补时似因惊吓而死,如果这根针上有药,或许死因另有其然……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法重新验尸……”
      “沙陀,”尉迟真金突然说,“你师傅除了鬼市,还有什么去处?”
      狄仁杰转头看他,“尉迟大人,你觉得王溥大夫能查出这针上的药?”
      “不,”尉迟说,“我只想问他,到底是谁告诉他,大量错综排布的磁石能让我无法行动,又是谁能让他得到如此多的延年砂。”他站起身来,“顺便也能问一问针上的药。”
      “大人,”沙陀抬起头看着他,“我能为师傅担保,他根本不知道大人是……绝没有害大人的心思!”
      狄仁杰表示赞同,“昨日之前,连我都只知道大人辞官而去,知道大人身分之人少之又少,琅琊王更是不可能知晓。我想王溥只是为了防止被人暗害,而且那口钟,似乎是别人砸下来的……”
      “你是觉得本座看不出有没有人跟踪么?”尉迟问,似是带着一点怏怒,“不管是谁砸下那口钟,在那里挂钟的人都脱不开干系!还有!”他转向裴东来,“你当日为何要灭刺客的口?”
      裴东来神情坦然,“如果尉迟大人看见狄大人双目失明,被贼人迫到炉边,会想着留活口以便问话吗?”
      活活把尉迟接下来的诘难之词给堵回去了。狄仁杰眼尖地看见尉迟捏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然后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嗒声。
      狄仁杰想:他总算还是忍住了。
      可能也是对新来的小手下的一点体恤之情吧,在大理寺报到的第三天就被寺卿殴打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待遇。
      狄仁杰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好像也就是报到第三天被打了一顿的,那时候尉迟可一点也没有忍的意思。
      “我觉得,王溥大夫或许确实与此事没有牵连,但为洗清他的嫌疑,我们还是得去找他。”狄仁杰开始试图圆场,“裴郎昔日也只是想助我,只是那群刺客到底是谁派的,目标是我或东来,亦不可知。”
      裴东来斜着眼瞥和所有人套近乎的狄仁杰,然后开口说:“天后是公开派我带手谕释放狄仁杰的,所有人都知道。狄仁杰,你昔年树敌也不算少,想杀你的人你能数出来几个?”
      狄仁杰想一想,虽然想到了几个人,但是好像都没那胆子,而且既然是武后要释放他,杀他就更没什么理由了,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来会是谁。尉迟真金装回了右手,看了裴东来一眼,“你在怀疑御史台的人?”
      裴东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大人也同样怀疑御史中丞吗?”
      尉迟沉默片刻,摇摇头,“他不过是天后的一条狗,还没有派刺客刺杀天后要的人的胆子。”他看了狄仁杰一眼,又看向一脸无辜的沙陀,“既然狄公也觉得须与王溥大夫详谈,你最好还是告诉本座他的住所。否则……”他拉长了尾音,“如果本座查出了什么对他不利的地方,可是不会再手下留情。”
      沙陀还要说什么,狄仁杰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耳语,“到时候我与尉迟一起去,你师傅不会有事。出什么事情我有办法。”
      狄仁杰向来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沙陀想了想,写了个地点给狄仁杰,还要特别嘱咐一下:“小心猫爪草。”
      一边有磁石,一边有猫爪草,谁说这不是刻意针对都不能信……虽然都不是致命的手段,但是那些场景想象一下都觉得不舒服。
      狄仁杰立刻就能确定那口大钟就是王溥本人砸的了。
      如果尉迟当时没有拆掉配重,这简直就是对老朋友一点也不客气的谋杀举动。狄仁杰想了想,说:“他说不定已经觉得我们淹死了,又回到鬼市去继续当他的鬼医,但是尉迟大人又去不得他那里,想起来还挺麻烦。我们分头行动,东来你和我去鬼市,尉迟大人和沙陀去这里……”他诚恳地看着尉迟,“大人,事关重大,请千万留下活口。”
      这会觉得被狄仁杰阴了,背后汗毛都竖起来的是沙陀了,不过狄仁杰继续和他耳语,“事态紧急的话,你该出手就出手,大人如果生气,我来挨揍。”
      狄仁杰与裴东来再次前往鬼市,渡婆慢悠悠地撑着小船过来,“去哪里啊,哦,又见面了,昨日渡资给得足,这次可以不收你钱。”
      裴东来皱起眉头,终于还是好奇地问:“你昨日给了她多少钱?”
      狄仁杰说:“别问。”朝渡婆笑一笑,“婆婆,我们还是去找鬼医汪驴。”
      “你昨天带着个红毛过来找汪癞驴子,他就搬了家,今天带着个白毛又来找他?”
      狄仁杰沉吟片刻,“那么,婆婆请带我们去做大生意的地方吧。”
      裴东来小声地说:“不知道沙陀能不能拦住尉迟大人。”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狄仁杰说,“万一事态紧急,沙陀会拆他胳膊。”
      裴东来吓了一跳,“他会……”
      狄仁杰点点头,“沙陀可是深藏不露。”
      裴东来立刻觉得自己曾经把沙陀按倒在地而没有遭到可怕的报复,时运还真是不错。
      虽然对于刚被灭了全门的人来说,从来都没有时运可言。
      渡船吱吱呀呀地在鬼市的水道里漂,狄仁杰蹲在船舱里,知道随波逐流的结局是从无极观外面的山崖掉下去,心头就有点悬着。老妪偶尔摇橹,从水道的分支慢慢地漂进鬼市的中心。狄仁杰看见很多戴着面具的人,来鬼市的人大多都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真实面目,过了片刻,裴东来说,“停下。”
      狄仁杰顺着裴东来的目光,看见一张熟悉的鬼面。
      他再环顾那人周遭,看见不少相似的面具,裴东来神色冷峻,“我们到了。”
      “这里只是做小生意的地方。”老妪说,“你们要下船吗?”
      狄仁杰说,“婆婆,这都是小生意的话,什么是大生意呢?”
      渡婆说:“油盐酱醋,五谷杂粮,食为天,吃食才是大生意。”
      裴东来捅了他一把,自己率先跳下了船。狄仁杰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下船去,“我们好像很显眼。”他悄悄地对年轻人说。
      “还用得着你说。”白得就快发亮了的裴东来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带着鬼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这两个显眼的人,慢慢地有人围拢过来,小声地互相说着什么,狄仁杰看不到他们的嘴,读不出唇语,那一片片的沙沙声让他莫名地觉得有点烦躁。裴东来小声说,“这里黑暗,他们也不一定看得清你的脸,狄公暂先为我掠阵,由我来当先锋。”
      狄仁杰还是不放心这个能惹得尉迟拆手腕的年轻人:“你说话小心点……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别做傻事。”他一边小声叮嘱,一边摸了摸藏在身上的亢龙锏,准备一有不对立刻拆点什么,趁乱拉着那小子逃跑。
      裴东来已经一个箭步踏至众人中央,“我是来做生意的。”他用森冷冷的口气说,“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只是想宰太后的一条狗。”
      四周顿时有了细微的骚动,狄仁杰静观其变,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上前半步,他的衣饰褴褛破烂,但袖口处却露出一二寸绣着云纹的织金锦,还说不定是哪位皇亲国戚。那个人说话的声音透过面具瓮声瓮气,无法分辨,只知道是个壮年男子,“大理寺的白子生员来与我们做生意?”他朝狄仁杰转过了头,“狄少卿,通天神探如何也沦落到此地了?”
      这个人认识他。狄仁杰瞬间在心中转过百十个名字,与昨日的推演相互印证之下,只得苦笑,“狄某并无他意,不过想略报私仇。”
      “狄公说笑了。一入鬼市,即非世间之人,又有何恩可了,何仇可报?”
      狄仁杰看到那些戴面具的人开始移动,裴东来转过身,与他四目交接之间,狄仁杰点了点头。
      裴东来说:“如果进了鬼市就无恩无仇,那你们还做得什么生意?”他口吻略带不屑,“连宰只狗都不敢,还与太后作的什么对!”
      “非也,要看是哪只狗。”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倒也不愠怒,就那么缓缓地说,“如果是周来那群酷吏,宰了一条还会有一条,倒不如看他们狗咬狗来得有趣;如果是大理寺卿尉迟真金……”他朝着狄仁杰点了点头,“那位寺卿向来护短,纵使有所不睦,我想你们说的应该不是他。不过对我们而言,他照样是武后的恶狗,关进笼子又放出来,只可惜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言语之中的细节,关进去又放出来,这个人知道尉迟这几年的去向,也知道尉迟的真实身分?是买通了内侍省的人,还是那个他曾猜测过的人告诉了这个人真相?
      “都下去。”那个人挥挥手,遣散了已经围上前来的人,“你们两个走吧,无论你们要做什么生意,鬼市都不是大理寺的人该来的地方。狄少卿……”他在鬼面下笑了笑,“或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以另一种方式见一面。”
      狄仁杰突然问:“为何要杀裴公全家?”
      “你去问太后吧。”那个人说。
      裴东来瞪大了眼睛,怒吼一声,手中斧头刚要出手,狄仁杰跳上前来,按住他的手,“东来,冷静点!”
      “无知竖子。”那个人笑了笑,转身离去。
      裴东来还要挣扎,狄仁杰在他耳边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们快走。”
      两个人逃跑的时候狄仁杰一直在思考所有的证词。
      他们从前遇到悬案的时候,尉迟会将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抓到他的面前,由他来分析证言,逐一排除。这桩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但是涉及人事众多,相关的证言又不可靠,就难以寻出真凶。
      “裴公既然支持太后,又为何会与他们为伍?”狄仁杰问。
      裴东来沉默片刻,说:“他们若来找你,你也会答应。这是往哪里走?”
      狄仁杰说:“顺着水道,从悬崖下去,就是无极观。”
      “你不要命了?”裴东来惊道。
      “大概不要了。”狄仁杰笑了笑,躲过身后来的一发暗箭,“纵然是皇亲国戚,能出入无极观又不被怀疑的有几人?”
      “你是说谁?”
      “我什么也没说。”狄仁杰担忧地说,“东来,你若是报不了仇,又如何?”
      裴东来沉默了片刻,只有斧头拨开飞来暗器的声音,“对抗强权匡扶正义,不是大理寺的宗旨么?如果我必须屈服于我不能报的仇,那我也必须知道真相。”
      狄仁杰看着这个年轻人,如看到过去意气风发的自己,他想,当年入大理寺的时候,自己从未想到过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不管是尉迟的真相,还是数次不得不参与的三司会审,抑或多年的囹圄之灾。他真心地希望裴东来的运气比他好,尽管这个年轻人似乎已经遇见了至悲至恸,身上的锐气却不曾减损分毫。
      那结案以后呢?狄仁杰不知道。
      “二十多年前,我初入洛阳,眼前繁花似锦,人流如织,我看见一队大理寺缇骑为人群阻断去路,不曾想到其中穿三品官服的翩翩公子,将是我一生亦敌亦友的对手。”狄仁杰一边跑一边不忘感慨,“你知道吗,我当年的雄心壮志,他一直当真,一直当真!”
      眼前骤然出现的明亮,让他们知道已至出口。二人翻出洞口,攀上崖壁,狄仁杰说,“别进无极观,我们先回大理寺与尉迟会合,希望沙陀没把他惹得太厉害。”
      他们回去的时候,沙陀和尉迟真金确实已经回来了,尉迟面露笑容,王溥不曾易容,干干净净地坐在客席上,狄仁杰看到那一幕,就感到杀气扑面而来。
      沙陀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狄仁杰一眼。
      尉迟说:“狄少卿,你来问吧。”
      狄仁杰只好硬着头皮问:“王溥大夫,我这位小友似有全身发白的奇疾……”
      王溥立刻抬起头看了一眼裴东来,然后又沮丧地低下头去,“这病没得治。少晒太阳,注意用眼,只要不死,活个七八十岁没大问题。”
      尉迟依旧那么杀气腾腾地微笑着,“狄少卿没有别的话要问王溥大夫?”
      “东来,你帮我问,看看你的本事。”狄仁杰小声地说,“他是太医令,别动手。”
      尉迟抬起眉毛,狄仁杰直接跑过去拉住尉迟,“我们出去说话。”他小声地说,尽量不动声色,因为尉迟把他的手腕捏疼了。
      到了院子里,狄仁杰小声地:“沙陀如有冒犯之处,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还敢说!”
      狄仁杰看尉迟这是就差把他举起来扔进荷花池的架势,忙不迭赔罪,“大人,打伤证人的话,他更不肯说实话了。何况就算看在他当年救了皇亲贵族一千多人的份上……”
      “这和王溥无关!”尉迟真金说,“你居然敢教唆沙陀这么做!”
      “事急从权,我又不能与你一起去……”狄仁杰赔着笑,“大人,我与裴郎在鬼市直面了六道中人,我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管王溥大夫说什么,我想,我们必须进宫一次。”
      “你要将这整件事情告诉天后?”尉迟说。
      “来龙去脉,我并不全然知晓,所以我必须问另外一个人。”狄仁杰说,“尉迟大人,狄某请大人与狄某共赴险境,大人可愿一试?”
      尉迟笑道:“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止一次了。”
      可是这一次却比以前所有的险境加起来都危险,因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们绝不能将这件事情告诉武后。这意味着,他们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入宫。
      这同样意味着,只要这次谈话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他们就玩完了。
      狄仁杰觉得自己应该在正式赴死之前把遗言都说完。
      “大人,”他诚恳地说,“如果我这次保不住自己的命,就请忘了下官吧。永远记着这么个傻下属的话,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开心的。以后要注意保养,经常过热也不太好,还有……”
      “闭嘴。”尉迟真金说,“不管什么事情,本座担着,你死不掉。”
      这简直叫恃宠而骄。狄仁杰想笑又想摇头,忍不住凑近了去看大理寺卿锐利的蓝眼睛,“尉迟,”他轻声说,“看到裴郎,就想起我们年少的时候。如果他没法得到公正,那真是天也不容。并且,我觉得那个人也想问我们一些问题。”
      “狄仁杰,”尉迟叹了口气,“你能不赌命吗?”
      “我也不想赌命,可是,我更不愿用他的性命赌天后的仁慈。”狄仁杰说,“因为我可以输得起自己的性命,输不起他的。”
      尉迟盯着狄仁杰,狄仁杰看见尉迟的瞳孔还是没有变化,但是眼神有了改变,他在那双清浅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甚至看见自己和面前的人有同样的表情。
      下一个刹那,他鼓起勇气,闭起眼睛凑了上去。

      王溥那边的证词,大抵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给了他不知道什么无毒无害的东西让他做了些无伤大雅伤不了人的事情,他坚决否认自己和那口大钟有关,说医馆里怎么可能放钟,实在太不吉利了。这些证词完全无用,倒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也就那么放了。
      在十日期限第三天的夜晚,狄仁杰和尉迟都穿上了夜行衣。因为还不想这么早死,就把兵器都留在了大理寺,两个人偷偷地从房顶一路到了宫城。
      尉迟熟悉皇宫布防,出入皇城如入无人之境,他预先拆去配重,将相比而言笨手笨脚的狄仁杰背负起来。他动作轻捷,悄无声息,琉璃瓦滑不留足,踩在上面却连点动静也没有。狄仁杰趴在尉迟的肩上,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知道。”尉迟说。
      虽然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应对,狄仁杰还是觉得有点心慌。他的心口贴在尉迟的背上,连自己都能听见心跳声,尉迟腾不出手,扭头的时候,正好蹭上了他的脸颊,狄仁杰顿时觉得老脸热了起来,“谁……谁都会紧张。”他理直气壮地说,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他听见尉迟笑了,“无所不能的狄仁杰,原来除了水还会怕别的。”
      东宫之中端坐的人,看见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越窗而入的时候,依然神情自若。
      “坐。”他随手指了指,那两个人顿时应声席地而坐。
      “狄卿不负朕所望,果然来了。”穿明黄晨衣的年轻人说。
      狄仁杰与尉迟都不曾行礼,或是因为偷入宫城也不愿让声势变得太大的缘故,皇帝虽然心中想着的是别的缘由,却也默认了他们的无礼。他遣开了循声而来的守卫,却没有斥退内侍,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是平和的,“狄卿既然甘冒风险如此来见朕,朕自然不会在话没说完的时候就让消息走露。”他侧目看了一眼尉迟,“不过,既然尉迟卿在此,事情缘由,事后亦会为母后知晓分明,不是吗?”
      尉迟真金说:“是。”
      年轻的傀儡皇帝嘴角翘了翘,似乎露出一抹苦笑,但瞬而又恢复了威严之态:“那么,狄卿甘于冒险入宫,想必是有话要问。”
      狄仁杰看了尉迟一眼,此时的尉迟倒不像是在武后面前那般拘谨,他站起身来,微微垂下目光,并不直视皇帝,却在狄仁杰之前开了口,“陛下既然不愿天后把持朝政临朝称制,天后还政之时为何推让?”
      皇帝的目光扫过二人,声音依旧淡淡的:“尉迟卿又是如何知道的?”
      狄仁杰承认:“是我告诉尉迟大人的。”
      “朕方才问的是,你为何认为朕不愿母后临朝称制?”皇帝的声音慢慢地冷了下来。
      狄仁杰诚恳地说:“如果陛下甘心,又为何会令皇亲贵族在鬼市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呢?”
      “看来狄卿认为,裴然一案的幕后凶手是朕?”
      “皇上正值盛年,天后已然年老,天下迟早还会为皇上所有。裴公是能臣名将,皇上若信天后,则不会自断肱股。如果皇上要杀裴公,那就是皇上信不过天后。”狄仁杰说,“但先帝宽仁之心,尽付陛下,臣只怕皇上不欲杀裴公,有人替皇上擅做了主张。”
      “通天神探只有这么一点能耐?”皇帝又看了一眼尉迟真金,“尉迟卿,你认为呢?”
      “臣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陛下还抱在天后怀里。”尉迟开口的时候,连狄仁杰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话,惊讶地朝他看了一眼,但尉迟不为之所动,依旧那么沉静地说了下去,“那时臣看见先帝与天后的表情,突然明白了制造臣的人说过的人伦亲情是什么。时过境迁,微臣斗胆猜测,或许发生了陛下不愿看到的事情,让陛下不再信天后了。”
      皇帝似是微微惊讶一刹,“朕不记得。”
      尉迟扫了狄仁杰一眼,低声道:“陛下认为臣只效忠天后,那是事实,今夜的所有言谈,臣也一样会禀告天后,毫无保留。只是,如果陛下与天后之间继续如现在一般互相提防猜忌,今后发生之事,或与社稷有损也未可知。”
      他说得直白,连狄仁杰也吓了一跳,皇帝倒是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沉默了一会,说:“尉迟真金,你在母后面前从来不说假话,今日在此地,你能不能向朕许诺绝不隐瞒?”
      狄仁杰担忧地看了一眼尉迟,尉迟抬起了眼,直视着皇帝,“陛下,臣可以许诺只说真话,却不能违背誓言。我不能说出我曾许诺保密的一切,但在那之外,陛下可以任意发问。”
      年轻的皇帝因激动而在面上涌起了一阵潮红,但那血色旋即又褪去了,“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这是尉迟的憾事,是他曾发誓永世不再提起的秘密。狄仁杰知道这一点,虽然他也想知道太子弘的死因,但尉迟说过他不会再提起,那这就是永久的秘密,是谁也不能从他口中撬出的残酷真相。尉迟说:“这件事情我曾向先帝发誓永不提起,请陛下不必追问。”
      皇帝又转向狄仁杰,“当年审判我二哥的人中,有你一个。那些罪证可是真的?”
      “是的。”狄仁杰回答,“当年臣替大理寺前去,开小三司会审庶人李贤谋逆一案。人证虽有差池,但物证是确凿无误。”
      “当年替他说话的人进了大牢,那位主审的侍御史,可是步步高升。”皇帝不屑地说,“那你们说,朕怎么才能信得过母后?”
      他转向榻边几案,自夹层中取出一折诗笺,“这是我二哥被赐死前写的,尉迟真金,你的猜测或是有道理的,但你能解释它吗?”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狄仁杰接过了诗笺,看罢皱起眉头。尉迟扫了一眼,沉默片刻,说:“陛下是何时得到此卷的?”
      “尉迟卿何故作此问?”
      尉迟说:“因弘道元年臣就看过此诗,与庶人的死讯一同带来,和此卷非同一人所写,微臣见过庶人之笔迹,斗胆直言,此卷是他本誊抄。传言庶人于巴州家中传唱此诗,誊录副本并不稀见,但以副本乱真来欺瞒陛下,此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皇帝看了尉迟真金一眼,又转向沉默不语的狄仁杰,“狄卿认为呢?”
      狄仁杰开口的时候也转了话题,“陛下久在宫中,如有消息也是由内侍外传,六道必不会只由陛下一人掌管,如果臣没有猜错,庐陵王怕也牵涉其中了吧。只是如此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只是为了点身处高位不应有的人伦亲情。”皇帝冷淡地笑着,“为了我父兄的死因,狄卿久在囹圄,尉迟卿身在国库,怕都没有听过那个与母后相关的不堪传闻。”他说,“有几位王叔在宫宴上曾隐晦地提起,昔日为父皇治病的国师陆离,名为治病,却替母后毒死了父皇。这些年间,我遣人去无极观查探,不论走什么路途,都没有一人能回来。期间老臣纷纷死于非命,或许两位爱卿认为朕不应与母后相互提防,朕也不想步上庶人李贤的后尘,但朕更想知道真相。”
      每个年轻人都是这么想的。在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对视的时候,他们似乎立刻就能听见彼此心里的小声抱怨。但是有些时候知道真相反而会更加痛苦愤怒,更何况,年轻的皇帝并不能拥有所有人的忠诚。
      “陛下。”尉迟真金说,“无论是谁对陛下提起这等无稽传言,都是在挑拨陛下与天后,为收渔利。当务之急,是找出始作俑者。望陛下不可轻信此等谣言。”他抱拳道,“臣虽效忠天后,但公理正义亦为臣所效忠,天后羁于身分决不会解释,但臣能为天后作保。”他瞥了一眼狄仁杰,“以狄仁杰的性命为天后作保。”
      狄仁杰哭笑不得:“啊?”
      尉迟说:“没有别的可供作保的东西。”
      皇帝终于笑了,“我曾听母后说起,旧日怪案频生,她每每以十日为限要求破案,否则提头来见,本以为尉迟卿智勇双全必能安然,却没想有一次真的提了自己的头来,让内侍省很是头痛,也不知该怎么封锁消息,才能免得世人皆知大理寺卿是个怪物。”
      狄仁杰想起多年前尉迟那惊世骇俗的一摘,胡子不由翘了起来,“皇上,臣在不少政见上与天后相违,亦认为天后应还政于皇上,但皇上所猜忌的所为,应是天后不屑去做也不屑解释的。微臣斗胆发问,琅琊王向微臣透露反意,可是皇上授意的?”
      他瞬间就在皇帝的眼中看见了惊愕与不解,了解了皇帝也没有全然控制近一二日间他们所面对的暗处敌人,或许不只是琅琊王或庐陵王在其后?他想起在鬼市遇见的那个气度不凡的人,又开口道:“还有,为何宫外会有他人知晓尉迟大人的身分与弱点?”他一边发问,一边将所见所闻在心中织起,顷刻间只觉什么一闪而过,“是陛下默许王溥大夫在那里开起医馆?”
      “王溥倒也没什么罪过,兼之医术还算精良,先皇去后为我所用,也没什么奇怪。”皇帝缓缓道,“尉迟卿效忠母后,若要送你去查无极观,有他在侧会走露消息,倒不如让他在鬼市多呆一会。只不过朕非算无遗策之人,事亦有变数,虽然他在侧更好查无极观之事,但我并不能保证他能将真相告诉我。”
      皇帝唤来内侍,片刻内侍捧一件大氅上前,正是尉迟遗落在无极观外之物,“不再猜忌的唯一方法是彼此坦诚以待。朕已说出了怀疑之处,你们若能解除朕的怀疑,你们的疑问也可以迎刃而解。”
      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对视一眼,尉迟抱拳道:“陛下,臣既已承诺只说真话,就不会对陛下隐瞒。我绝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昔日孝敬皇帝崩殂,臣以为其中有不明之事,执意去查,结果却让先帝与天后哀痛,令微臣遗憾不已,故而发誓永不说起其中真相。正谏大夫遇刺一案是大理寺所破,与庶人李贤无关,但其府中确有甲胄,罪证俱在,任何人也无法为他脱罪。而先帝……”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人皆有其寿数,不必归咎于任何旁人。请陛下节哀,也请陛下体谅天后之哀痛。”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朕相信你们所言,也会为你们解开疑问。尉迟卿方才所言,是传播流言者意图坐收渔利,裴然本是我的人,但亦能为母后所用,如果他的死成为悬案,谁能坐收渔利?”
      狄仁杰想了想,说:“若裴公能同获陛下与天后信任,可见作案者意图居中挑拨,其目的是看母子相斗,伺机作乱。加之裴公虽不掌兵权,却是右武卫之支柱,若杀了他,右武卫自然落入琅琊王的手中。”他看了皱着眉头看他的尉迟真金一眼,“陛下,这案子是不会有人证的,仅凭物证,六道就是凶手。凶手在嫁祸陛下,以陛下之睿智,不会看不出来。”
      皇帝说:“那狄卿又觉得朕该做何举措?”
      狄仁杰捋着胡子,沉声开口:“不论如何,陛下已经知道了父兄之死与天后无关,为免彼此再有死伤,有损社稷,也请陛下暂时解散六道吧。”
      皇帝沉吟片刻,却突然笑了,“要朕经年心血一朝化为乌有?狄卿,有些事情,朕办得到,你却想不到。”他说,“朕或许是如今世上唯一能与母后谈条件的人。趁着天还没亮,你们走吧,今夜的事情,尽管告诉母后无妨。”他对尉迟颔首,“尉迟卿,令你为难,朕很抱歉。”
      尉迟真金沉默无语,只是拿起了曾遗落的大氅,转身之时,却突然开口:“多谢陛下信得过臣。”
      尉迟真金和狄仁杰没有得到回大理寺的机会,跳出窗子时便被金吾卫团团包围,那群卫士像是胁迫又像相邀地,将二人带至明堂。长久的沉默等待之中,狄仁杰看向尉迟,但尉迟似乎在想些什么别的,他的蓝眼睛凝视着虚空,眉头微微皱着,狄仁杰偷偷地欣赏着他的侧影,因为很有可能再也欣赏不到了而看得格外认真。
      武后姗姗来迟的时候,两条画出的眉竖得格外的高。
      “你们胆敢怀疑天子,还擅自夜半闯宫惊扰,尉迟真金,这该当何罪?”
      尉迟抱拳轻声:“宵禁后入宫,律当杖八十。”
      “你身为大理寺卿,掌大唐律法,竟然知法犯法。”武后冷笑,“都拉出去,先打八十再说。”
      虽然武后用了可怕的语气说出刑罚,落到屁股上的板子倒是和挠痒没什么分别,狄仁杰从来没想到过,能打死人的八十板子有些时候会连屁股也打不破。
      狄仁杰想,他们一起查案,一起出生入死,如今还一起挨打,向来体面的大理寺卿陪着他被打屁股,已经不只是用欠情就能描述的了。还好天还没亮,以后也不一定会被文武百官知道。
      八十板子打完,两个人迅速地整理衣冠爬起来,再次被金吾卫带到武后面前。武后仁慈地赐了硬板凳,狄仁杰坐在上面的时候总是觉得似乎应该摆出一副被打的很惨坐立不安的样子,否则把刑不当个刑好像也不太好。
      “案子查得怎么样?”武后问。
      “臣恳请天后宽延破案期限。”狄仁杰说,“此案真相臣虽已查明,但若此时打草惊蛇,不仅惩治不了凶徒,亦有令天后与陛下母子离心之患。”
      “他未举反旗,便可弃之不理?”武后讥嘲道,“那你要如何与那位裴郎交待?”
      “他会明白的。”狄仁杰诚恳地说,“尉迟大人数日后会将这一事的详细报告奉上,请天后看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做定夺不迟。”
      武后扫了一眼尉迟真金,“尉迟,你也认同他的看法?”
      尉迟低声说:“天后,狄仁杰所言甚是,此案非朝夕所成,亦非朝夕可破,陛下曾说起想与天后恳谈,微臣望天后以母亲的身分与他详谈,或可破除彼此心中疑虑。”
      “我明白了。”武后说,她突然显得疲倦了一般地挥挥手,“你们回去吧,既然已经查明了真相,也就没有期限可言了。往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丢了大理寺的人。”
      回到大理寺的时候狄仁杰觉得全身上下都快湿透了。沙陀看到他走路略有点瘸,正问着就被尉迟在脑袋上敲了一记。沙陀是觉得挺委屈,狄仁杰哈哈大笑:“尉迟大人这是害羞了。”
      “屁股肿了还能笑出来,打得着实太轻。”尉迟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狄仁杰悄悄地和沙陀说:“大人当时就在我旁边一起挨打来着。”
      沙陀顿时觉得狄仁杰没有被灭口,也是两人关系越来越好的标志。

      接下来的一年,朝中人事变化之剧,几令狄仁杰目不暇接。
      沙陀忠辞去大理寺医官之职,在洛阳城中开起医馆。悬壶济世的回纥医者也收了徒弟,虽然他精良的医术得到了传承,做的机关木鸢却从来没有飞起来过。
      狄仁杰越来越觉得裴东来就像年少时的自己,年轻气盛,冲劲十足,尉迟倒是很欣赏那个年轻人,每每委以重任,他也均不负所托。狄仁杰有次进尉迟的屋,看见桌上晾着举荐的折子,溢美之词倒是和当年武后拍到自己脸上那份差不多。
      狄仁杰还是去找尉迟下棋喝酒,尉迟再也不将他拒之门外,偶尔也跟他弈至终盘。有日他见窗外老槐花开了,蹿出去摘了一串回来,递向尉迟:“还想吃吗?”
      “记性真好。”
      “清热降火的,也可去去杀气。”
      “哈。”尉迟笑了一声,接过槐花,看着窗外绿荫,“朝纲清明,民生富庶,没有以前那么多案子,从哪里去寻杀气来去。”
      狄仁杰笑起来,也摘了一朵放进嘴里,“尉迟,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发觉什么?”
      “我的心意。”
      尉迟抬了抬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答复的时候看你吓得,想你既然因为我非人就放弃,那也就不再提起罢了。”
      狄仁杰恍然想起多年以前,他看见大理寺卿在皇后面前摘下自己头颅的一幕。
      他自嘲地笑:“是我自作聪明,以为大人坦白身分,是为撇清关系。”他瞅到棋局上的一处破绽,飞速地落了一子,“本后悔自己没有早些遇到你,却没发觉自己白白耽误了十年。”
      “我还想看你聪明到几时。”尉迟说,落子吃掉狄仁杰一条大龙,“看来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聪明。”
      狄仁杰摸着胡子笑了,他算算棋子,爽快地告负:“尉迟,你现在觉得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没活着?”
      “这个问题我已经自己找到答案了。”尉迟说,“创造我的人将我献给二圣之时,二圣将我当成一样稀有的玩物,每晚睡前都会将我关闭。有的时候关闭得太过突然,第二天我会发现开启时自己处于不雅的姿势。我不想造成无谓损坏,就自己改装了一下,在听到指令的时候能换至安全姿势。”他在回忆的时候露出微笑,那处于遥远的过去的回忆,带着一抹少年时的明亮笑容,“后来我被送入秘书省,遍阅兰台典籍与案卷,偶尔还会被传召入宫,那时皇后偶尔会悄悄地喊出口令,我不是每一次都能反应及时。直到有一次我听庐陵王问皇后:’为什么他摔了不会喊痛?’”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尉迟的笑容让他有些沉醉。
      “在那之后,皇后再也没有关闭我,直到你被来俊臣抓到御史台的那一日。”
      狄仁杰苦笑:“那时我还以为你会和沙陀打烂房顶来救我呢。”
      “我得到的答案是:我现在这样能不能算活着,对我自己并不重要。”尉迟真金说,“我在你们眼中算不算活着,对我也不重要,但是似乎对你们是很重要的。狄仁杰,你认为我活着吗?”
      这个问题重要吗?
      就算是活着的人,美人内里不过是骨骼血肉。
      如果面前的人没有这层美丽的外表,只有能够行动的骨架,齿轮与簧片发出的声音呢?
      如果爱只是对美丽的拥有欲望,那如果美丽的外表只是虚妄的幻想呢?
      面前的这个人,却还是有一颗黄金做的,会跳动的心。
      狄仁杰少时便离经叛道,不信神佛,却在这一刻,相信面前这非人的造物,和自己一样有三魂七魄,五蕴八识。
      “这对我也不重要。”狄仁杰说,凑上前去,唇下是大理寺卿轻颤的眉睫,“我错过了那么多时日,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比这答案更重要。”

      载初元年,则天太后改唐为周,换元天授,受尊号为圣神皇帝。
      是月琅琊王反,传闻夜中有白发异人于军中密语:“诸公不忘裴公然之鉴乎?”,王失其军心,旋灭。
      天授二年,武皇诛周兴丘神绩,酷吏之祸,暂告一段落。
      狄仁杰等到一封调令,任其为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其少卿之位由裴东来递补。
      大概将要永远做大理寺卿的尉迟真金,和突受重任惴惴不安的狄仁杰,在发现自己将要在武皇赐予的官邸比邻而居的时候,都不知道武皇到底发现了什么,或是在想些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一一一 万丈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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