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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一〇 忿怒之声 ...

  •   扑通。
      在入水的刹那,狄仁杰想:这种说什么应验什么的家伙,应该去太常寺才对。
      下一个瞬间,冰冷的水淹没头顶。
      他们自高处落下,头顶还有一口大铜钟,就那么被倒扣着跌入了河流深处。狄仁杰闭住呼吸,紧紧抱着尉迟真金,水拍得他眼冒金星,在那种被吞没的恐惧之中,他感到尉迟的手也揽住了他的腰。
      他没憋太久,就觉二人自然上浮,脑袋露出了水面。狄仁杰大口喘着气,发现周遭一片漆黑,他还是紧紧抱着尉迟。大理寺卿似乎没有从磁石的影响中恢复过来,不曾划水,只是一手揽着他,两人随波逐流地漂在水里,狄仁杰从那阵莫名的恐慌之中醒觉,吐出一口水,干笑了笑,说:“我一定要学会游泳……”
      “这句话都说了十七遍了。”尉迟躺在水中,狄仁杰扑在他的身上,两个人都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如果不是王太医想杀人灭口,那就是我们一入鬼市就被人盯上了。”
      “可是,我们怎么出去?”狄仁杰问,一手划着水,发现慢慢地也能左右移动一点,他摸到铜钟的壁,两个人还被这么扣在水底下,一时半会倒无妨,久了说不定会被憋死……他也不敢潜下去找寻边缘,只好干等着尉迟慢慢恢复行动能力。“如果我们不帮忙,万一王太医被人灭了口,好像没办法和沙陀交待……”
      “他能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灭他的口?”尉迟说,“王溥所用磁石是幽州延年砂,一坑所得不过十数斤,以我所觉,彼处磁石不下千斤,不可能以他一人之力获取。再加上你出狱时遇上刺客,这两件事情,针对的确实是你我。”他沉默了片刻,“这件事情牵扯甚深,十日内就算破得了案,恐怕案情真相也不是你我乐见的。”
      狄仁杰觉得这话题有点不太吉利,就叹口气,把尉迟搂得更紧一点,“你现在还是不能动?”
      尉迟真金说:“这里太黑,大概还需要半柱香的时间才能恢复。在这期间抓紧我,别淹死了。”
      反正也不会被旁人看见。两个人随波逐流地漂向下游,狄仁杰把脑袋搭在尉迟的肩上,两人沉默不语,又过了片刻,周遭猛然一亮,狄仁杰反应不及间,只觉身子一沉,竟是被水流从崖壁上冲了出来,随那口大钟直直坠下山崖!
      坠落深渊的瞬间,狄仁杰想起多年前在蝙蝠岛的一幕。
      可惜这会连绳子也没有。
      但在同一刹那,尉迟真金揽着他腰的手,也顿时收紧了!
      尉迟一手扣住狄仁杰的腰,在半空中伸足勾住铜钟边缘,于不着力之处借力翻出铜钟。狄仁杰眼前一花,见面前树梢斜斜掠过,松一只手去够时,另一只手已被尉迟掰开,在他的腰上一推,狄仁杰抱住树梢挂在空中的同时,看见尉迟随那口大钟直直坠落下去。
      “尉迟!”狄仁杰大喊,只觉得抱着的树枝要断,忙轻手轻脚地翻到粗枝上,再慢慢攀着岩壁下去。下到一半时,看见尉迟真金站在岩壁上斜斜伸出的另一棵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崖下。
      “你以为本座摔死了?”尉迟看到狄仁杰下来,抬了眉毛问。
      狄仁杰出了口长气,“尉迟大人是天外之人,怎么可能摔死。”也顺着尉迟的目光看下去,却是微微一怔,“这里居然是无极观?”
      “你看。”尉迟转身,指向洞口,“这里有别人出入过。”
      用铜钟想砸死二人,却阴错阳差将他们送来此处?狄仁杰暗暗有些想笑,尉迟看他一眼,“我们先下去。”他抬手一指无极观,“如果这些案子真与你说过的传闻一样与国师有关,我们可以询问一下国师本人。”
      狄仁杰慢慢地往下爬了片刻,尉迟似是嫌他太慢,伸手将他扣住,几个起落行至平地。狄仁杰站稳了身形,觉得自己湿淋淋的实在难受,解下衣服拧起水来,一面不忘揶揄尉迟,“大人不觉得湿着难受么?也脱下来让下官帮你拧一下吧。”
      尉迟扫了他一眼,解开大氅扔给狄仁杰,“是挺重的,要不是拆了配重,方才你就得淹死了。”
      “还好夏天快到了,太阳照着还挺暖和。”狄仁杰脱得只剩下亵裤,因为光屁股实在是有伤风化,而且君子慎其独。他拧了半天,晾在树枝上的第一件衫子已经快干了,尉迟的大氅还是半干不湿地滴着水。狄仁杰偷眼看过去,尉迟倒没有看他,也不曾解衣拧水,透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水还从袍角往下淌。“大人,别的衣服也可以拧一拧……”
      “没必要。”尉迟说,“我又不会伤风,晒晒就干了。”
      “但是这样不舒服,而且很滑。”
      尉迟似笑非笑地看狄仁杰一眼,拧得半干的大氅还在滴水,而且皱皱巴巴的,他也就不打算再将它披在身上。大理寺卿整一整纱帽,从狄仁杰手里夺过大氅扔到树上挂着,“走了,狄仁杰,再磨蹭下去,你的小命不保,也就没机会再这么说话。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查得怎么样,希望不要有人寻上他二人再生事端……”
      狄仁杰抽一抽鼻子,觉得在水里待了那么久,受了凉鼻子有点堵,“如果有追兵来找我们,早就到了,也不会等下官只穿着条湿裤子的时候再来打。至于十天限期,此案关系重大,只要禀明太后,应该不会多为难我。那个裴家小子也有点本事,不会有事。”他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鬼市与无极观相通,不知国师知情不知情?”
      尉迟真金站了一会,脚下已有一摊水渍。狄仁杰看到他裤脚处往下滴着水珠,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气,不过现在要是再勾肩搭背地揽过去,还是得弄自己一身水,想想又觉得有点失算。他穿起拧干的衣服,在密林中辨认方向,“大人曾来过无极观吗?”
      “陆离替先帝医病之时住在宫里,你也说过这座无极观是近年所修,我并不知情。”尉迟说,“不管怎样,先进去看看再说。”
      狄仁杰表示附议,因为衣服头发还没有干,这么出现在人前毕竟有失威严,也就慢悠悠地从老林子里往远远的飞檐处走。方才掉入水中,如今惊魂方定,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说着些闲言絮语,从当年入狱时怎么折腾来俊臣,到焚字库里的劳作,再到那本五百页的金文册子。尉迟听狄仁杰说到那本册子和其中记载的口令的时候笑了笑,然后说,“你不会是把那本册子也烧了吧?”
      “扔进焚字库的东西不就是要烧的吗……”
      “那是制造我的人把我献给先帝和太后之前,让我花了半年的时间记录出来的。烧了倒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可惜。”尉迟说。
      “是啊。”狄仁杰凑到尉迟的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我全背下来了,如果觉得可惜,以后我可以帮你再誊抄一份。”
      他突地看见尉迟笑了,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的脸上,那双碧色的眼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你记着就行了,以后也没有必要让别人看到它。”
      狄仁杰脚步不由就顿了一顿。他觉得鼻子发酸,忙打个喷嚏掩饰。尉迟说,“你没有伤风吧?”伸过手来按上他的前额,“你年纪不小了,方才那河水很冷,如果身体不适,不必硬撑。”他的手指滑下狄仁杰的前额,有意无意地触到他的脸颊,随即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敲了一下,“脸红什么?”
      狄仁杰也觉得自己那张看透世情的老脸居然会发红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一时更觉得脸上发烧,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喷嚏,喷嚏打完,他理直气壮的说:“下官怕确实是泡了冷水伤了风,查案回去还得喝碗姜汤才好。”
      这一折腾,他自己除了头发还有点湿,差不多全干了,而尉迟看起来还是湿淋淋的,经风一吹都觉得暖风都冷了几分。狄仁杰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真的会伤风,就忍不住再三提议:“尉迟,你再不拧干衣服,进了水下官可没法修。”
      尉迟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别听沙陀乱讲,哪有那么容易进水。”不过鉴于狄仁杰提议了许多次,还是从善如流地解衣拧水,拧干了衣服,还摘下帽子解开发髻,微微卷曲的红发披散下来,像是在他的肩上燃起一把幽暗的火。狄仁杰看着尉迟拧了拧头发,然后像只野兽一样地甩了甩脑袋,水珠顺着发梢甩出来,有一滴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你满意了?”尉迟问,也没有重新将发髻束起,就那么转过头来盯着狄仁杰,狄仁杰在目光的角力中败下阵去,再次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想换个话题,让尉迟和自己都注意眼前的飞檐和小楼,但是不管是案件还是危机,在面前的人面前似乎都失了颜色,让他将要出口的话语变得苍白无力。
      “好像还不够满意。”鬼使神差的,狄仁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尉迟真金似乎怔了怔,又凑过来,盯紧了狄仁杰的眼睛,“那你想要如何?”
      狄仁杰想到方才已经做了太多会让天下第一记仇的尉迟生气的事情,就不敢再得寸进尺地实践自己的念头,反而后退了半步,让对方的目光变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下官好像有点饿了。”
      尉迟又瞪了他一眼,“自己到无极观偷点供品吃。”
      狄仁杰大笑起来,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噜响了一声。他们一边往无极观走,他拿着尉迟的纱帽,尉迟真金把头发弄得半干,然后慢慢地重新束起来,没有梳篦,大理寺卿没法维持从前一丝不苟的形象,一缕发丝从他的指间溜出来,翘在那里,看起来有些滑稽。狄仁杰觉得这样也很不错,就没有去帮他,只是在尉迟束起头发以后,帮他在脑后系紧纱帽,稍微整理一下,看起来虽然身上衣服有点皱,但还是挺有气势的。
      走近无极观的时候,周围的密林变成了雕柱石林。石林中摆放数只铜鼎,鼎中香火明灭,风卷香烟迎面而来,狄仁杰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又要打喷嚏。尉迟真金不动声色地敲了敲他的手腕,狄仁杰终于发现石林尽头缓缓走来了一头梅花鹿。
      “国师修炼禁地,擅闯者死,谅尔等无知,速速离去,可免死罪。”
      鹿吐人言,狄仁杰知道有人在后装神弄鬼,还不曾出言讥嘲时,尉迟真金已然沉声开口,“你不是陆离,让真的陆离出来见本座!”
      顿时烟雾缭绕遮蔽视线,狄仁杰觉其中有诈,却听见身边尉迟真金一声冷笑,他转头去看时,尉迟已经纵身而起,站上了一根石柱的顶端。
      太招摇了,太招摇了。狄仁杰苦笑着摇摇头,俯下身子以避浓烟,只见烟气上笼,尉迟拉下纱帽所附的面罩,在石柱上又一蹬,就消失在了烟雾之间。
      片刻之后,狄仁杰听见尉迟真金惊愕的声音,“怎么会是你!”
      狄仁杰冲向前去,看见尉迟单手抓着国师袍中鹤发童颜的人。那个人一脸怒色,想要挣脱,却无法挣开来,只好骂道,“你对国师无礼,不怕天后震怒,诛你九族?”
      “你威胁了天下唯一不怕这种威胁的人。”狄仁杰慢慢悠悠地摸着小胡子说,“原来假借妖法暗杀大臣的人就是你?如果你不是替先帝治病的陆离,那个陆离是不是在天后授意下被你取代了?”
      尉迟朝他皱起眉头,“不要擅自揣测!”又看向国师袍里的人,“本座大理寺卿尉迟真金,来此地本想问国师几个问题,没想现在国师已非其人。如是天后安排,我等擅闯此地实是不该,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我等查案途中,被人诱至此地,不论该方是何居心,定是知晓此地中有我等欲寻之物。”
      “尉迟真金,你既已辞官,为何还要回来?”那人咬牙切齿地喊,但声音怪异,不像是喉音,反似是腹语,“狄仁杰,你诬陷国师谋刺大臣,我会让天后知道!”
      尉迟说:“既往不咎,只问裴公之死。”他盯着那个自称陆离的人,突然微微皱了一下眉,一手仍然扣着他的腕脉,另一手探前去,从他的后脑拔出两根长长的银针。狄仁杰看见那人神情惊恐,面上扭曲,渐渐却变成了女子的形貌。
      “御前尚宫,上官静儿。”尉迟说,“看来,国师也经常去鬼市谈生意。”
      “胡说!”被揭开真面目的人又气又急,忘了再用腹语,直接出声反驳,“鬼市是个什么地方,什么又是谈生意?”
      看她神情,察言观色,狄仁杰也觉得她不是说谎,倒觉得尉迟如今很有长进,不像昔日对着女子就手足无措,生怕一不小心拧断对方腕骨什么。于是狄仁杰笑了笑,说,“尉迟大人,她的话应不至有假,再逼供也问不出什么,怕是进出鬼市秘道者另有其人。”
      “秘道?”上官静儿问。
      狄仁杰温文尔雅地对上官静儿笑了笑,“有人要陷害你,就像他正在陷害下官与尉迟大人一样。不过又有谁敢陷害国师呢?”
      尉迟真金问:“伪装国师若是太后授意,那真的陆离在哪里?”
      “这与大理寺无关。”上官静儿说,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在尉迟脸上一扫,原本愤怒慌张的神情陡然变成了冷笑,“尉迟大人,你在先帝与天后身边侍奉多年,也该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你这大理寺卿去管。你要去查裴公之死,那无妨,要查无极观,那也得有天后的旨意,我才能放你们进来。”
      狄仁杰眼珠一转,笑着说,“我想,国师应是不愿这无极观被大理寺缇骑从里到外搜个清清楚楚的,何不放我二人个方便,也好还国师清白。”他顿了顿,“用武力胁迫,也并非我们所愿,但尉迟大人性情刚烈,我可没法为他保证。”
      尉迟扫了狄仁杰一眼,手中扣得更紧,上官静儿痛得额上冒出汗来,却没吭一声,只是瞪过了尉迟又瞪狄仁杰,久久地,咬牙切齿地说:“好,就让你们查,看你们能查出个什么!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们查不出东西,别怪我禀明天后,要了你们的命!”
      尉迟放开了她,上官静儿抬起手,衣袖下的皓腕上已有两道红痕。她狠狠地瞪尉迟真金一眼,大理寺卿却只是平静地说:“不论我们查到什么,今日之事尚宫尽管禀明天后无妨,本座也一样会将此案报告上去,绝不会有半点隐瞒。”
      狄仁杰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晃悠,这时候他真的很希望能像尉迟一样,有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提在手里开开心心地字面满足武后的一切要求的本事。尉迟真金转过身来,对他开口:“我们进去,看看有什么线索。”
      狄仁杰对上官静儿抱歉地笑了笑,跟上了大步流星的大理寺卿。
      才走几步,身后被他们忽视的人喉中忽地发出一声厉啸,狄仁杰想要转身时,只觉脚下略微一浮,竟是有中了迷烟的征兆。前面的尉迟转过身来时,二人对视一瞬,狄仁杰会意地没有再动,只在尉迟清浅的眼中见到几头神鹿的影子,朝自己后背直冲而来。
      别动,装死。他看见尉迟无声的唇语,狄仁杰会意地苦笑,尉迟已经冲到近前,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身子一轻,已被带着纵至石柱之上。那神鹿同时触上他们脚下的石柱,金石交击的巨响之后,尉迟拎着他远远弹出,到了另一根石柱之上,一翻手将他扛在肩上。
      狄仁杰觉得肚子被尉迟的肩顶着很不舒服,但是他本来就饿得慌,也没东西可以吐尉迟一身了。他眯着眼,看见那几头神鹿围到他们脚下,作势要再弄断他们脚下的石柱,神鹿与远处的上官静儿之间,却隐隐连着几根银线。尉迟扛着他,足尖又一点石柱顶端,身形直冲向那些银线。
      若是普通人,怕是会被活活割成几段,狄仁杰在看到那些银线越来越近的时候不禁觉得尉迟此举太过大胆,但此时手无寸铁的尉迟真金除了自己侧身撞过去也没别的好法子。说时迟那时快,他又听见一声惊呼,那银线落在地上,神鹿也不再动了。
      果然,她还是不敢就这样杀了他们,但是尉迟的注,也未免下得太大了。
      狄仁杰觉得满脑袋冷汗,不过尉迟让他装死,他就还是垂头假装人事不知,虽然肚子压得不太舒服,但是把脑袋埋在尉迟的后背上,还是能闻见那股好闻的松香味。
      尉迟沉声开口:“易容术,机关神鹿,试图拖延时间以待迷烟发作,本是高明的手段。可是,天后并没有将所有秘密都告诉你。”
      “秘密?”
      尉迟真金这会笑了起来,“比如说……二十年前,是本座奉命将你全家捉拿归案。”他掂了掂肩上的狄仁杰,就好像狄仁杰真的被迷得不省人事了一样,“还想知道更多秘密?先拿解药出来。”
      “睡一觉就好了。”上官静儿用怨毒的声音说,“我父亲逆反通敌,天后赐他全尸,已是恩典,至于谁捉他入狱,又有何不同?尉迟大人,如果天后有瞒着我的事情,那就是我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也不会去打听。”
      尉迟点了点头:“那你知道太后为何要放狄仁杰吗?”
      “天后有志登基,百废待兴,是用人之际。”上官静儿说,“天后要从此案看狄大人是否当得起内史一任,不过,尉迟大人的大理寺卿,怕是要从而立做到耄耋了。”
      尉迟真金大笑起来,“若连这都知晓,太后是很信你。”拍拍肩上的狄仁杰,“狄公,你若真睡着了,可是要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将他放下了地,掀起了面罩,“我等进去查案,国师请自便。”顿了一顿,“可有什么供品以便偷吃?看狄公饿得都冒汗了。”
      狄仁杰觉得尉迟此举未免有失风度,那边的上官静儿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自己找。”
      大概也一样是万一毒死概不负责的意思。
      上官静儿没有跟着他们进无极观,大概也是怕亲眼见到他们把整齐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的大理寺办案风格。狄仁杰与尉迟真金走进无极观,这一次再没有遭到袭击,也没有被人干扰,却一样觉得意外。这座无极观并非清修之地,反像是兰台的库房。小楼中堆满了文书与卷牍,狄仁杰抽了几份,所述多是近年来武后一派大臣遇害的案子,他在焚字库中虽然也读过关于这些案件的奏折,但大抵简略,不像此时所见之详。他沉吟片刻,抬眼看见尉迟迅速地翻找文书,神情专注,时不时微微皱眉,又过片刻,尉迟朝他看了一眼,“这个鬼差面具,我在证物房见过,怕是和裴公之死也有关联。”
      狄仁杰说:“在鬼市做生意的,怕就是此处所说的六道。”他指向文书上一行小字,“鬼差在鬼市做送人去阎王殿的生意,还真是应时应景。此处所藏卷牍之多,可见太后也派人查了多时,仍然查不出端倪,由外及内怕是剥不开这层壳。”
      尉迟看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你要投奔六道,由内至外地瓦解他们?”
      “你方才听到那位尚宫说,太后有志登基。”狄仁杰说,“我为何入狱你也知道,我想,六道中人,应会再来寻我。”
      尉迟这回盯住了狄仁杰,他的神情没有改变,瞳子也没有收缩,似是狄仁杰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走过来,站在狄仁杰身前,“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赌博,你打双陆的时候开局总是冒进。”
      “在世人的眼中,你我怕是一路货色,谁也不用说谁。”
      “狄仁杰。”尉迟真金说,“或许在旁人眼中,我在冒险,我在只有二三成的胜算时也敢挑战,但是,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冒毫无胜算的险,而只要有一成胜算,对我来说就是胜机。”
      狄仁杰笑:“尉迟,你这是不信我能打入六道?”
      尉迟说:“这件事回去再议。现在你还不是宰相,我依旧是你上司,就算太后有意在登基之后擢你为相,你首先要保住这条命。”
      狄仁杰觉得自己的胡子又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你这是在担心我了?”
      尉迟横他一眼,也不解释,狄仁杰只当他是默认,四顾看看没人在偷看,就凑上前去,轻轻地将自己的胡子印在了尉迟的脸颊上。
      尉迟这一次居然也没有让他后果自负。
      狄仁杰觉得很开心,拿起几本自己觉得重要的案卷:“我们走。”他的胡子翘得老高,没有找到吃的也不觉得饿了。尉迟表情倒是很微妙,并没有笑,但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什么话也不说地盯着他。两个人走到无极观外,上官静儿又悄然出现了,还是国师的形貌,配上女声,就有点不伦不类的样子,“两位大人查好了?”
      “这几份案卷暂借一用。”狄仁杰说,“不劳上官大人向太后告状,我等自会呈上报告。”
      尉迟似乎在他身后冷笑了一声,狄仁杰没管尉迟,依旧笑着说:“可有坐骑暂借一用?”
      这时候当然就算有也要说没有。
      试图从无极观走回大理寺的时候,狄仁杰特别想念他的老鲲神驹。肚子饿着赶路实在不太好受,走不到半路两人就得在路边买饼吃,这回拿来抵押的是狄仁杰的腰牌,因为狄仁杰已经把尉迟的刀弄不见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他解带扣。
      吃饱了肚子,再走不过数里,忽有一队王府卫士团团围住二人,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对视一眼,彼此知道如今是对方掷骰之时,也便静待。为首之人对狄仁杰微揖一礼,道:“琅琊王李宵,请狄公去府上做客。”
      狄仁杰不禁笑出声来,“狄某刚出囹圄,便用如此大的阵仗来请,是怕狄某不敢前去吗?”
      尉迟真金说:“或是怕本座不解风情,硬要跟去也说不定。”不动声色地接过狄仁杰手中案卷,朝周围一瞥,“重案当前,本座失陪了。”一跃三丈地纵身离去。
      狄仁杰觉得如果尉迟再不把铅管装回去,迟早所有人都会发现他不对劲。

      琅琊王李宵的私宅在城郊,他向来公然反对武后当权,与武氏宗亲剑拔弩张得惯了,这屋前屋后也便布满了兵士。狄仁杰来到这里,都有种自己刚出了大牢又要陷于另一处牢笼的错觉。时至黄昏,大堂上也摆了酒宴,主位上须发花白的人显是相待已久,神情带了些不耐。
      狄仁杰神情自若地走上前去,那人不等他说话,已经抢先开口:“狄贤弟多年不见,可是憔悴了好些。老夫听闻贤弟已脱囹圄之困,特设此宴为贤弟洗尘。”
      如果仅是吃一顿饭就能了的事也便罢了,琅琊王虽然笑着说这些话,笑容还是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但无论如何,对方是李唐宗室,如此盛情邀请,却之不恭,狄仁杰虽然已经用饼填得半饱,却依旧神情自若地坐上了客席。
      因为差不多是饱的,所以也吃不了什么。
      倒不是因为琅琊王一直注视着他的缘故。狄仁杰倜傥不羁不敬上级的报告一早就捏在了武后手里,其胆大包天带头上书反对武后临朝也是人尽皆知,他如果吃不下没毒的东西,一是东西难吃,二就是已经饱了,绝没有第三种可能。
      基于琅琊王的宴席肯定难吃不到哪里去,那当然是因为吃饱了。
      因为彼此都有反对武后的前科,这不能算是一场鸿门宴。酒过三巡,李宵说:“算起来,狄贤弟也做了二十年的大理寺少卿。总让尉迟真金压在你的头上,就不觉得不服?”
      狄仁杰似笑非笑地瞥李宵一眼,这是他从尉迟那里学来的表示不屑又不让人轻易看出来的法子,“琅琊王不说,下官还真没有算过。仆昔日以一案得先帝提擢,忝居大理寺少卿之位,已是惶恐,唯有尽心尽力以报圣恩,如何能再觊觎高官厚禄。至于尉迟大人,众皆敬服,又如何能说不服?”
      “得先帝提擢的不止你一人,他却做了妖后鹰犬。”李宵哂然一笑,“不知者还说是凌烟阁后人名将子嗣,知他底细者可不知是哪里来的胡奴儿,能做上尉迟宝林的螟蛉!可叹尉迟一门忠烈,竟出了个贪图名利,视大唐社稷于无物之辈!”
      流言多传大理寺卿与少卿不睦,只因帝后之命携手办案,加之狄仁杰诬称尉迟与之同谋,两人面和心不合的传闻更是传了开去。狄仁杰听李宵说尉迟底细,还以为是什么人走漏风声,但听了下文,却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觉得好笑,又不能说出真相,一边觉得一起说尉迟的坏话很有趣,但又觉得瞎编排坏话好像有点对尉迟不住,左思右想间,他拊掌而笑道:“琅琊王说得好,不过市井闲谈,说说便好,若是为当事者知,不免伤了和气,不是么?”
      “难不成狄公要将酒桌上的闲话传扬出去?”李宵扬扬眉毛,“狄公心怀天下,如今牝鸡司晨,国本不安,何不相助本王,共图大业?”
      这虽是借着酒意的话,狄仁杰却一个激灵,顿时警醒。
      他虽早知琅琊王意在拉拢,却没想李宵如此直白地共邀谋反,他虽擅察言观色,一时间竟然看不出对方言辞虚实。狄仁杰一时怔然,李宵又说:“久闻狄公文武双全,胆识过人,难不成是贪生怕死之辈?”
      狄仁杰笑道:“狄某陷于桎梏多年,深知罗织构陷之祸,安知王爷此言不会再传入周来等人耳中?”
      “太后特赦贤弟,是为侦破裴然灭门一案,如果我告诉你,此案没法破呢?”
      狄仁杰说:“算我海口也罢,吹牛也罢,与尉迟大人联手,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如此气魄,不愧是通天神探。”李宵说,“不过,狄贤弟不如想一想,如果这件案子真的破不了,你会有什么下场?”
      “王爷此言,是要阻挠下官办此案?”狄仁杰说,“若是如此,可莫怪狄某将王爷列入嫌犯之列了。”
      “狄公甚是风趣。”李宵不以为忤,哈哈大笑,“本王知狄公信不过本王,特有一礼相赠,以表诚意。狄公不必今日答复,本王也信狄公不会告密,若狄公有意相助,本王随时恭候大驾。”
      他挥一挥手,有家人捧长匣而来,李宵打开匣子,捧出一把通体漆黑的长锏。
      “凡有损社稷者,无论何人,皆可以此锏谏之。”李宵说,“狄公入狱后,老夫寻得此锏,一直为狄公所保管。护国之良心,你还记得先帝的话吗?”
      又怎能不记得呢?
      狄仁杰接过锏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颤抖。
      如何能不记得呢?麟德二年初遇尉迟时他身侧的一树繁花。
      海水腥咸的气味,踏波而来将他托出水面的亦敌亦友的对手,那一刻露出的莫名笑意。
      如何能不记得初入洛阳的那惊心动魄的时光。起初他以为皇帝赐锏是为平衡武后对大理寺的控制,其后他才了解,皇帝赐锏,只是单纯的致谢。
      “多谢王爷。”狄仁杰最后这么说。
      他自然开心地将亢龙锏带回去了,还顺了琅琊王一匹马。

      回到大理寺里,沙陀和尉迟都不知去向,只有裴东来翻着他们从无极观带来的案卷,微微撅起了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的词句。狄仁杰问:“你们那边查出什么端倪了?”
      裴东来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本以为鬼差面具是凶手刻意留下的,其实不然。”
      “如果那面具非凶手所留,裴公本就是六道一员。”狄仁杰思索片刻,说,“六道涉及大臣众多,最看不惯六道的,自然是太后本人,但是就算国师暗杀老臣,也未有酿成灭门惨案的,所以此案成了悬案。尉迟和沙陀呢?”
      裴东来朝远处院落一指,“尉迟大人说,任何人如果跟过去,后果自负。”
      狄仁杰不想负责这种后果,也就没有过去偷看。过了一两刻,尉迟和沙陀走进厅堂,狄仁杰看见灯下的尉迟在眼角多了两条明显可见的皱纹,觉得好笑,想想又替尉迟觉得累。尉迟瞥了他一眼,终于没忍住笑,“呆站着干什么,琅琊王方才找你共议谋反大计吗?”
      裴东来和沙陀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住狄仁杰,狄仁杰一时觉得尴尬,因为琅琊王确实提及反意,但彼此没有明说,再加上酒桌上说了尉迟的坏话,就更不好说出来,打哈哈都不知道怎么打。尉迟走到他的眼前,“亢龙锏,呵,弄丢了本座的刀,用亢龙锏来赔如何?”
      狄仁杰知道尉迟在说笑让自己下台,也就直接捧了亢龙锏举过去,“下官乐意之至。”
      尉迟抬手敲了他的脑袋,“这么笨重的东西,送本座都不要,自己留着吧。”
      那边沙陀看不下去了,转了身就偷笑,裴东来似懂非懂地歪过了脑袋看着他们,久久地,耳朵动了动,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
      狄仁杰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尉迟大人,配重……”
      “装了。”
      仔细一看,肚皮也又圆了一点,辞官回家,没那么多事情,发福自然是应该的。狄仁杰忍不住想摸一摸,手刚伸上去,世界立刻倒了过来。
      下一个刹那,他的肩背开始作痛。沙陀带着同情的神色给他递上一小瓶万应散,那边的裴东来转过身去,似是忍住了一阵狂笑。
      “别乱摸。”尉迟真金说。
      狄仁杰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给摔疼的肩上一点药:“不过是觉得你又胖了……”
      “用得着你管。废话少说,快说正事。”
      “琅琊王暗示,这案子不好破。”狄仁杰说,“我们需要将他当成嫌犯,捉拿问审么?”
      尉迟说:“他既然敢暗示,就一定能脱开干系,太后重新起用你我办此案,本来就引人注目,此时若再捉拿琅琊王,不论他是否涉案,事后都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不如让他自在得意。”他凑至狄仁杰耳边,轻声说,“如果他想拉拢你,你也可以假意逢迎,伺机从他处打听六道事宜。”
      狄仁杰不禁一笑,“琅琊王嘴里可吐不出象牙。”
      其实说别人的坏话是不好的,尤其是一天之内在两个人面前都说了另一个人的坏话,狄仁杰觉得这简直会让人觉得良心不安。
      不过,如今天色晚了,十天限期剩下八天,狄仁杰却也没那么着急了。大家试图各回各房睡觉的时候,狄仁杰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一天新来了四个人,虽然要走一个老人,但是薛公东西还没收拾,简言之,大理寺现在没有足够的地方住。
      更麻烦的是,已经宵禁了。
      狄仁杰想了想,决定把仅余的两间客房让给劳苦功高的沙陀和新来的年轻人,至于他自己和尉迟,还有一些更重要且比较私密的话题要探讨……当然也有和案子相关的部分。
      众人安歇之后,狄仁杰左思右想,还是拽着尉迟到了证物房,从架子上拿下裴公府中查到的鬼差面具,让尉迟看看:“大人你能看出这是凶手遗落,还是家中本来就有的么?”
      尉迟接过面具,翻转过来,放在鼻下一嗅,又用手指在面具耳侧抹了抹,说:“如是凶手匆忙中遗落,就算放置多日,也不会一点汗味油脂不留。这确是府中原有的。”他翻开无极观中的案卷,斜瞥狄仁杰一眼,“你只是想确认面具是府中所有。裴公与六道的关联,是裴东来告诉你的吗?”
      “他看了案卷才推断这面具是府中所有,应不知裴公与六道的关系。何况裴郎只是裴公的义子,自幼在外学艺,因家中出事才匆匆返回。六道与太后作对,如果裴公是六道中人却支持武后,他们对裴公动手几乎是理所当然之事。”狄仁杰说,“只是我有一事尚不明白,如果他们因为太后遣国师暗杀老臣就伺机对付太后的人,为何要弄出灭门这么大的动静?”
      尉迟翻着手中的鬼差面具,沉思片刻,说:“裴公垂拱四年调右武卫大将军,彼时可有兵权?”
      狄仁杰一惊:“他虽是右武卫大将军,但右武卫的兵权在琅琊王手里!”
      “看来琅琊王是有备而来。”尉迟说,放下了手中的面具,“如果没有这桩灭门案,你不会出来,琅琊王的目的是你,而六道却只是个幌子。”
      “但是裴东来去焚字库带我出来的那日,我们却遇到了刺客。”
      尉迟顺口接道:“没有留下活口,所以也不知那些刺客到底是去杀谁的。”
      狄仁杰看着尉迟真金,片刻两人都大笑起来。狄仁杰笑得弯下腰,“下官如此神憎鬼厌,居然劳那些大人物看得起,真是情何以堪啊。”
      尉迟拍他的肩,狄仁杰险些被拍得趴在地上:“大人,轻点……”
      “不过,他们也不至只是为了让你出来就灭人满门。琅琊王与天后不睦,裴公却是天后的人……”尉迟恼怒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但是如果说李宵和六道有关,亦是幕后凶手,事情未免太简单了一点。如果连天后都查不出六道幕后是谁……”
      狄仁杰揉着肩,看向尉迟,“不,尉迟。”他说,“我想,天后是知道的。而且,天后要我们追缉的是杀人的刀,而非幕后真凶。”
      “不要擅自揣测!”尉迟低声,但这一次他似乎同意狄仁杰的想法一般,这句话说得毫无底气,狄仁杰拽起尉迟的一只手,在上面用手指写下一个字,尉迟没有看他,手却突然一抖。
      “你这个人记吃不记打,还想再蹲五年吗?”他急促地说,“如果真如你所推断,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你能查的了,这案子接下来的事情,我全盘接管,你不要再插手……”
      “如果破不了此案,天后要的是我的头。”狄仁杰依旧拽着尉迟的那只手,顺便和自己的比了比大小,“别的时候我信得过大人,可是在此案上,你是天后的人,我信不过你。”
      尉迟猛然抬起头,眼中的愤怒刺得狄仁杰都觉得双眼疼痛,“你信不过我!”他咬牙切齿地说,“狄仁杰,这时候你说信不过我,还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狄仁杰垂下目光,微微苦笑,“至少,你不能一个人去办此案。如果我的推断正确,他们有对付你的法子,鬼市中你也见识到了。而他们既然要拉拢我,我就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他们以为我们关系不睦,我就可以伺机……”
      “狄仁杰,”尉迟说,“天后还在用来俊臣,你如果这次再落在他的手里,必死无疑!”
      狄仁杰笑了,打断了他的话,“上一次我就差点撞死,你看,头上还有疤呢。但是人啊,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我清楚上官说的话作不得数,琅琊王的拉拢也半真半假,天后更是明白这一切道理……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是尉迟,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来大理寺的,你永远不会忘。”
      尉迟沉默片刻,“是的,我永远不会忘。”
      狄仁杰握住他的手,那是武者惯拿刀剑的手,也是文人握紧笔锋的手,指侧与指腹都有薄薄的茧,“那么,请相信我。大人信了我那么多年,今日也请继续信我。”
      他将那只手送至唇边,轻轻印下,“大人可知道?狄某的破案首要是:过目不忘。你既然不会忘,下官也不会。”
      不过尉迟从来不懂得配合一下,简言之就是不解风情。狄仁杰暗暗地腹诽。
      当然当面说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尉迟似乎完全没有对这样的事情的应对方法,所以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尉迟快速地把手抽了出来,“今日的话,就当本座没有说过。天晚了,你就睡桌子上吧。”
      狄仁杰想了想,冒出来一个坏心眼:“大人,能否借肩膀一用?不……不要卸下来!”
      “睡吧,”尉迟说,一边依照惯例用飞镖打灭了灯。
      狄仁杰觉得得偿所愿的感觉简直是太美好了,完全能抵消硬桌子的不舒服。
      他和衣而卧,枕在尉迟真金的肩头上,因为尉迟绝对不会觉得浑身酸痛,也就毫无愧疚感,一边揽着尉迟的腰,耳中听见对方的心跳,均匀而有力,他奔波一日,早已疲累,就那样沉沉地入了梦中。
      其实一夜也没做什么梦。
      清晨狄仁杰醒来的时候尉迟真金还是阖目而卧,姿势与睡前毫无变化,甚至连帽子也没摘掉。他爬起身,觉得脊骨吱吱嘎嘎地响,尉迟就着他起身的动作翻了个身,似乎还在梦中一般。狄仁杰觉得有趣,凑近了看,凑近的动作却带起了小风,那双眼睛在他的眼前倏然地睁开,两人似乎都吓了一跳,狄仁杰却凑了上去,扳着尉迟的头认真地看了看。
      “你发烧了?”他问。
      尉迟说:“被你气的。”表情却毫无怒意,带着点揶揄与好笑,“有点过热,可能需要补充一点水来冷却一下。”
      狄仁杰殷勤地给上司端杯茶来,尉迟又看他一眼,说,“仪表不端,弄整齐了再过来。把你的推断与裴东来也说说,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得成美眷何辞死,只限鹣鲽不羡仙啊。”狄仁杰用别人的诗感叹了一句,看到尉迟横他一眼,忙顺着话题继续说,“想起来,元公子和睿姬姑娘也好久没消息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也许还没死吧。”尉迟说。
      狄仁杰想了想,点点头,“说起来,也二十多年了,现在见到也不一定能认出来。不过,我一直很感谢她,若不是龙王案,大人可能要隔很久才能注意到下官呢。”
      “就算没有龙王案,”尉迟说,“你亦不会被埋没。”他抬手敲敲狄仁杰的脑袋,“这颗脑袋可是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一一〇 忿怒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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