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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你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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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枯肃时节,叶城坐在石上,眼神空茫。
石块冰冷,风声如刀,叶城却已眼望前方枯坐许久。他来也不大清楚怎么来的,他只知道这是谢回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父母死去的地方。一季又一季过去,这里看不出半点血腥与杀戮,只有倒塌的茅舍,长满人高的枯草,外边粗糙的井口已然倒塌,看不到一滴水。
假如不是谢回对他说过,他不会知道曾有一个父亲在这里,牵着一个母亲的手,将萤火虫悬在孩子的窗前。
叶城很少想起关于父亲的事,在他的人生里,父亲几乎未曾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来到美人谷前的记忆更多的是母亲的眼泪,旁人声音尖锐的嘲笑,他踩着凳子翻搅糊糊,弟弟蹲着身子看火候,厨房烟烧火燎。所以即使美人谷有许多地方他不认同也无法习惯,他也是更喜欢在谷里的生活,在这里,“父母”的存在并不是一种常识。
常识里的父亲会是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叶城小时候也期待着会有这样一个英雄突然降临,给他所向往的一切。长大了之后叶城不会再想起,因为他已经可以用自己双脚行走在世间,相信什么他想要的都可以自己去拿到,可他没想到“父亲”这个词会重新和他的命运联结起来。
——他的父亲不是英雄,是江湖人最不耻的卑劣之人。他不仅抛下了自己的妻儿,也背叛了自己的朋友。他为了权与利钻营,最后死得也轻如鸿毛,没有尸骸,旁人也甚至不屑提起他的名字。
叶城把脑袋埋在膝盖上。
远方轻微的步声叫他从散漫的心绪中醒过来,他看着那人由远及近,全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此人满面风霜却脚步平稳,腰佩长剑,一看就是江湖人。来客远远也看到了他,怔了怔,而后豪爽地招呼道:“小兄弟在此处歇脚?”
“啊——对,”叶城很快反应过来,敛下神情中的怔忡,应道,“大哥也是?”
“这却不是,我打江州来,打算到京城去,正好经过这里,”他顿了顿,“这是一处友人的葬身之处——小兄弟看来是舒朗人,想来不会介意——我来顺路看看他,奉上一杯水酒。”
叶城望了望周遭,不见半个坟茔。
“你的朋友……莫非无人为他收敛尸骨?”
“又或许早已有人,只是我们不知晓罢了,”男人做到枯井沿上去,笑了笑,“那家伙朋友太多,他带着孩子躲到这里,后来听闻他出事,我快马加鞭赶来,却不见孩子踪影,急得我嘴上长了七八个泡,后来再有个人跟我说,他将那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学艺,不管怎么说……谢家还是存下了一条血脉。你瞧,没准有人也收好尸身,只是未曾同我们讲。”
叶城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他既然这样朋友满天下,又为何要躲藏起来?”
“他呀,”男人叹道,“是个不着调的,很不着调的,他跟人家千金小姐私定终身,一起私奔出来,那千金小姐家里怎么可能放过他?我们这种人,很会杀人,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是杀人也不用动手的,对不?”
叶城没有说话,可男人好似已然沉浸到追忆之中:“他就这样,缺根筋!当年我追查一件事深入重山,数年未归,他一面找我,一面装作我给我老娘写信——真是多此一举!我爹看不起我混江湖,跟我七八年没说过超过十句话,他收到这信人都快吓死,我回家他数着那摞信问我那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真的,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爹对我——哎!”
叶城听男人说了很久,男人最后将一壶水酒洒在茅舍之前:“小谢,你酒量太差,上回喝了酒乘竹筏在江中舞剑,小媳妇大娘子都被你勾了魂去了,所以我这酒多兑了水,到哪天黄泉相见,你可别同我抱怨!”
男人当真只为老友招待上几杯水酒,他步伐匆匆又要赶路,最后他还叮嘱了句:“今年天气好似不太寻常,附近有落脚之地早些找个地方落脚吧,歇一两个月!”
叶城笑着应过,他的笑容却在男人转过身之后渐渐凝固。
叶城的落脚之处在何方呢?
他母亲有他弟弟,并不需要这样的他。
苍岩派是常山的心之所在,却与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但很早之前,他就发觉了,他这个飘零之人,哪怕居无定所,在谢回那里总有他的归处。
如今——
叶城站在风中,却再度有人打断他的沉思,对方一跃下马,急道:“少掌门,传来消息,谢回已经离开朱雀狱,往京城方向去!”
香末萦篆成心字,沉于鎏金铜香炉中,沉沉香雾从炉中溢出,伏在香炉上的瑞兽便好似腾于云上。
茶汤嫩绿澄净,细嫩的芽叶在茶汤中渐渐舒展身体,而缓缓沉下,香气更为醇厚馥郁。
谢回漫不经心看着手上的茶,他之前说是来道谢的,但他说话的态度依然散漫非常:“上好的明前春井,可惜了。”
他对面的人并未因为他的态度而不愉快,他甚至好似对谢回一切的反应都很感兴趣,他抬眼看着谢回,语气还带着几分笑意:“嗯?”
谢回垂下眼来,避过他的目光:“我知道这是什么茶,但对我来说,明前龙井也好,随手炒的也罢,喝起来无甚区别,是以可惜。”
中年人闻言怔了怔,他看着谢回那张精致的面容,终究是很快收拢起他那一丝情绪波动,到他嘴上只剩一句浅淡的叹息:“你父母都是风雅又聪慧之人,过去这样的时节,你母亲会取梅上之雪,做第二年的茶水,你父亲以箸击杯,谈笑作歌。我找到你,是晚了。”
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声音漫然,但却也是这些漫不经心的模样,叫他显得越发清贵,他一贯森严的防备、漠然的态度,到谢回面前好似也融化了,只剩下春风般的和煦,一点带着追忆的怅然。
“但你也的确很聪慧,我将一切交由乔五,不想你依旧知道了我的存在。”
谢回放下手中茶盏,应道:“发觉乔五背后有人,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情?老子惊才绝艳世上少有,他若真是我父母旧仆,见了我这般人物难道不得联想下我父母并赞不绝口?可他若非有事,绝不会提起我父母。乔五带来的人,虽然比老子还是差了很多,可他们有一样特别的,他们武功那么高,竟然能够做到无论什么命令都可以完全服从,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当真有趣——武林高手,有点本事谁不是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唯独有一种人,可以武功很高,又能够听命于人,那便是朝廷鹰犬、大内高手。”
中年人被说破,神色却并无波动,只是低笑道:“此处并非大内。”
“龙子凤孙的府邸虽不是大内,但对我们这种江湖客来说,那也是高高在上,威势重重。有人做宁王足下之犬,并不出奇。”
宁王的微笑在听罢他话语之后变成了似笑非笑,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盯着谢回,目光深沉:“曾有人为当足下之犬而出卖了你父亲。”
谢回看着他,抬起唇角,他嘲弄的神色在这里已达到了十分:“这种老子早就知道的小事,你叫乔五告诉我一次,如今再强调一次,此等关照,本座感怀于心。”
宁王却也不恼,他对谢回仿佛有超越平时的耐心,他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而后唤人来为谢回带上一个手炉。
“你好像有点冷,”宁王并没有强迫谢回接过来,只是笑了笑,温声问道,“你是何时知晓?”
谢回接个手炉,舒舒服服叹了口气,道:“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对我和叶城挤眉弄眼开始。”
远在天边的朱煜卿:“阿嚏!”
谢回懒懒倚在椅上,他姿态可以说多少有些不雅,但偏生便是这样什么都未曾放在眼里的的慵然、我行我素的倨傲,叫他在这等处处考究华贵的地方也不显半点局促。
“你年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自小被人以娈宠、暗桩来培养,所习伎俩都难以摆上台面如今声名狼藉,居无定所……你本可以诗书为伴,弹剑作歌,生活富足,你莫非不曾恨过?”
“咦?”谢回却是很讶然,他的口吻是十足十的嚣张,十足十的不知悔改,“我为什么要恨?我有如此完美无瑕的容貌,一身可以为所欲为的功夫,过不久还可以号令江湖人避之不及的邪道魔头,又有何可恨?”
宁王看着谢回,冷声说道:“朱雀狱不可能再存在。”
谢回动作一顿。
“‘血手人屠’申行以分尸解体为乐,自南向北,杀害无辜百姓数十人,‘飞燕沾衣’贺春乐,窃取朝廷命官家资万两,建立飞燕楼,诱使他人入楼中被他玩弄至死,‘鹤发妖女’齐展,抢夺盗窃婴孩三年,据说都被她炼制所谓的驻颜丹药……如此之人不下于十,皆是论罪当斩,如今全躲在朱雀狱之中,天理何存?”
他整了整衣,站起身来,漠然道:“处理此事的官兵三日前已出发,乔五知晓进入朱雀狱的机关,朱雀狱届时将成血海。你的父母,纵然早亡,也给了你这样出色的样貌和聪明的头脑,你既然待他们全无情义,那你的情义,便由我来还——我会派人杀了叶城,你们的事,到此为止。”
谢回听到朱雀狱的时候还漫不经心摸着手炉,到最末一句却面色骤然苍白,蓦地站了起来:“你敢?”
那是谢回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宁王目光深深,他清瘦的手指抚摸着谢回微凉的脸颊,轻叹一声:“你们……总是对不该动感情的人动心。”
宁王看着他,又道:“回儿,你们以武犯禁,刀头舔血,并非久计。就如同朱雀狱——他们说着纵横江湖,世人闻风丧胆,不过是瞧着他人无暇料理罢了,便如今日,什么英雄好汉,在真正的力量之下,也将作飞灰而散。在这里静候结果吧,这里没有风雪,也不会有杀戮。你会做回谢回。”
他的指尖在谢回脸上流连,眼神缠绵如三月杨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