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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不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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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素淡的日光沿着雕花窗桕落入屋中,隐约可见细密的尘埃,上伏麒麟的鎏金铜香炉在角落中吐露着香气,男子倚靠在黄花梨雕玉鸟的椅上,就着袅袅的香气,看着手中的信笺。
阳光落到纸张上,隐约可见其细致纹理,还有几行字。
“谢回此子,狡妄非常,心思难断。初七,施计令朱陵等十五人夜袭朱雀狱,孤身设伏于朱雀狱众合阁,天明后,朱雀狱左右护法拜服。从此独断。”
握着信的手指骨节明晰,清瘦而修长,恰如手的主人,清逸俊雅,淡淡的皱纹无损他的姿容,反使他的气度更为深沉,他倦倦地往椅上一靠,望着地上的人,那人低垂头颅,连呼吸都竭力放轻。
“他们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庸?”中年男子唇角微勾,这淡淡的微笑化去他眉间眼底的冷意,“他得到朱雀狱,很好,似他这般年纪,该有些力量应当为他所用。他初次得到力量,不愿假手他人,也确实在情理之中。只是……假若想要为父母复仇,不肯信任乔五,犯了用人大忌。”
中年男子放下手中信笺,漫不经心道:“传话。朱雀狱之中,都是无恶不作的狂徒,纵然如今谢回火中得栗,朱雀狱的局势也危如积卵,谢回正是众矢之的。大事一成,即护他离开。”
男子垂首应是,领命离去。
中年男子的指尖停留在那个名字上,终究还是未有向前一步,徒留他轻微的叹息。
他这一点淡淡的追思神色如同轻烟,很快敛去了,因门外又有声响,他沉声一唤后,又一信使入门中来。
“乔先生急报!”
乔五是他身边极为可用可信之人,而乔五也未曾辜负他的信任,十数年来,从未有过情况失控的状况,然而如今他竟传来急报,恐是他们不愿见之事已然发生。
乔五传来的急笺很简单:
事俱以告。谢回会叶城。
他的手指用力得几乎发白,他的瞳孔也几乎缩成一线,除此之外,他的姿态神情没有半分变化,他的属下却不由颤抖不已,心弦紧绷。
他的语气依然如往日一般平静从容,他低首望向属下,目光沉凝。
“他既已知情,那朱雀狱这个力量留着于他也无甚助益,将这一方魔窟毁了罢。”
属下骇然望着自己的主人,他并不敢接触对方的目光,又很快把眉眼垂了下来。朱雀狱中那位故友之子的事情连同朱雀狱的可惧之处,他都知晓一二,主人言语平静,可话语中隐含的戾气和杀意足以叫人气消胆夺。
毁去一个容留杀人越货的恶徒之所自然是天经地义,然而这跟他们关系都不大,有关系的是那位朱雀狱的少年——主人一怒,他失去的会是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依傍,复仇和朱雀狱之间,他必须做选择。
他能反抗吗?不能,因为他身边的人是乔五,若非乔先生,他年纪轻轻,又如何能得到朱雀狱?
而得到得轻易的东西失去得也定然轻易。
叶城觉得朱雀狱很有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
朱雀狱不能通信。
他自觉找到了这样一个大问题,必须汇报给朱雀狱的领导人,这样隆重的正事,那人应当把他接待一接待,然而他的要求很快经由守门的家伙传回来,说被谢回驳回了。
叶城握了握自己背上的剑,守门的朱雀狱之人往后退了几步。
但叶城很快叹着气松了手。
叫他闯他大概也还能再闯一次,料想谢回也不一定有空去整治这里的防御。
可是他不能,真的不能。
他回忆起谢回的话,谢回那话说得很普通,说得很僵硬,但谢回这类型的话没有任何指颐气使的成分,那就相当于请求。
谢回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所以即使他心里有一千只兔子在跳舞,五百只羚羊和二百五十只小鹿在手拉着手狂奔,他也不能背弃他的承诺。
叶城转过身去,往外头走去,朱雀狱的外头,没有血腥,没有垃圾堆积的恶臭,也没有毒药的怪味,空气要好很多,可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却好似重逾千斤。
谢回说,暂时不能见他。
之前他说的是,不想见到他。
叶城多少回忆起了一些旧事——比方过去谢回对他心意的察觉,却对他靠近这件事的回避和抗拒。
谢回当然不是什么害羞的人……从他的生猛和凶狠程度可见,而谢回的作风,本身也不喜逃避什么,但这些事情他回避。
这样的谢回啊——面对他的接近,装作不知,意图抗拒,然而最后还是无法视而不见,也无法一口回绝。
叶城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点事情,谢回不说,自然有他不能说的原因,他擅自闯入谢回的防备里也就算了,竟然直到如今才发觉谢回的难处!
叶城最后望了望那远处的朱雀狱。
那些建筑已然不辨形迹,路途的凶险他也不甚记得,他只知道隔着这段路途,有他的谢回,可他如今——至少如今,他不会再见他。
谢回有心事,他不逼他,可这当口叫叶城什么都不做,恐怕让他死了还轻松点。
叶城猛头扎进了冬日凛凛寒风之中。
他离开朱雀狱,寻到的是离朱雀狱最近的一个门派,朱雀狱收留的都是些妖魔鬼怪,周遭门派也没什么正常的,比方说目前叶城蹲着的门派,名唤偃血宗,门派先祖不知何时悟得一门血气激发功力的武功,但这门武功损耗极大,这些人们就想出了利用他人减少自己损耗的法子。
叶城蹲在房顶上,而他视线之下,是月光下的庭院。月色下有人将屋门推开,走入院中,那人面容美好如梨花初雪,长发漆黑,神情清淡,身上却披着一袭红若烈焰的外袍,和她丰润的红唇相应,竟然有几分叫人惊心动魄的艳丽。
她徐徐抬头,望见叶城,悠悠叹口气:“想不到我们叶城哥都做这种蹲人房顶的事了。”
这种程度的挖苦对叶城来说毫无伤害,叶城一下跳了下来,没留下一点声响。
“我其实经常蹲,你们都没发现罢了。”
“行了,这么晚再不睡觉,就要如你一般年老色衰了,我时间不多,”少女声音低柔,语气却还有点疏离傲慢,“说吧,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我来问点谢回的事。”叶城道。
此地离朱雀狱不远,得知朱雀狱消息也比旁的地方更为真切,谢回虽然行踪隐秘,但这红袍白衣少女萧杏恰是他们的同窗,多少对谢回的风格有些认识,他想打听谢回的异常,在这里最方便不过。
然而他的同门就没几个不难缠的,萧杏先是质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而后开始表面赞叹他的长进,最后开始条件交换以示她是不可能白白帮别人的。叶城只好一一应付,最后她才告诉他,谢回上一次归来时的确有异常。
“带了些人回来,”她的表情有些凝重,“武功很高,但训练有素,行止统一,打扮有特意掩盖自己特征的痕迹,我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些人。谢回抵达朱雀狱以后,有个跛足人也进入了朱雀狱,他的武功,有一点,很弱——顺带一提,上一次他进朱雀狱,是谢回带进去的。”
于是叶城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的亲密爱人,每次都得他闯进去才能看到!
叶城偷偷不爽了会,又提起正事来:“他们的武功你能看出什么渊源吗?我知道,旁人看不出来,你定然能看出来的。”叶城能够找到萧杏,是因为他听说偃血宗多了个美人儿,最近有点名气的新人都长得美,这本不算什么信息,然而偃血宗一是邪门歪道,二是根本武学有点问题,那这位新来的美人儿就很可能是他的同门,且十有八九是萧杏。
萧杏武功平平,出手凌厉不如明聿,布置缜密不如谢回,可她武学眼光比谁都好,她能从只言片语里提炼一门武学的核心,在偃血宗这样武学有天然缺陷的地方,如果来了同门,必然是她。
萧杏闻言“嘿”了一声,显然心情好了点,道:“算你识货。”
那些人虽然几乎已经抹除了特征,但萧杏已然能从对方呼吸吐纳和步法之中推测他们的武学根源。她玉指在石桌上划了划:“你想要调查来历,从这个人入手比较好,他修习的是斩铁达摩经,但前阵子少林应是无遮大会,能学到斩铁达摩经的大弟子不会在此刻离开少林。”
叶城谢过,对方打了个哈欠,走的时候道:“你想知道什么干什么不去问谢回?莫非谢回连你都嫌弃上了?”
叶城低低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萧杏那儿拿到了线索,他当即修书一封同朋友们打探少林旧事,等待回应总要点时间,他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来。
谢回那种不希望他们之间太过接近的态度,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
朱煜卿最近有点烦。对于一个长得不错,也很注意风仪的人来说,更换长久以来服装风格的确不太令人愉快,但假若最近不换一下打扮,那很多事情都变得很麻烦。
因为江湖最近流传一个红衣采花贼的传说,该采花贼喜着红衣,一双桃花眼,容貌俊美,令人心折,于是酿造了无数风流佳话。这传说中的采花贼不但容貌描述上长得像他,他本身还长着能跟人产生风流韵事的样子,于是最近去哪儿都被古怪眼光注视,实在麻烦。更何况——别看他这个样子,他也是有心上人的,要弄些无中生有的误会,那就糟糕了。
于是朱煜卿找到了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坐在石头上,很无辜地看着他:“我只是说一下长相什么的让人家注意到你我赶过去,我真不是逼你特意来找我的。”
他的表情足够纯洁,眼神足够清澈,但冠上他美人谷弟子的身份,那话语就有一百万分的不可信了。
“师兄,”叶城很诚恳地说,“出此下策,是因为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朱煜卿只是冷笑一声:“还知道我是师兄?”
叶城只好头再低一点:“十天内,我必然为您平息流言。”
“太久了,五日!”
叶城长舒一口气——这位师兄,可比他那些同窗们好招惹多了。
怀着歉疚道歉又赔礼之后,叶城迫不及待说起正事:“我和谢回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渊源?”
朱煜卿被他的单刀直入说得怔了怔:“你又如何知晓?”
“谷里的确有不容相帮的规矩,但平日我见谢回,我见明聿见萧杏,都不曾有人干扰,”叶城道,“唯独见你那一次,你表现古怪。”
朱煜卿干笑一声,低头道:“那是因为你俩是名人。”
叶城看着他。
苍岩派的挂职掌门,对自己几斤几两心中有数。
朱煜卿朝他努努嘴,道:“你的武器,伪造的巨阙,当世工艺巅峰之作。当年我们办过一次比试,巨阙是彩头之一,但没人拿得到,十成风采只能发挥两成,无人愿意赢了受此耻辱,自然也无人问津。后来巨阙有主,主人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出身恰恰同我们听过的一桩江湖旧事有关,因此大家都有些印象。”朱煜卿叹了口气,没往下说,而是道:“鹤唳倒是真品,白骨为笛,声音嘶哑难闻,但的确有意思,很多人想要,谁知这把鹤唳给了个小后辈——这名后辈,来历也是有趣,我们的弟子往往是从各处寻觅,寻找良材美玉,他却是因同一桩旧事无处可容,托人送入此处的。”
叶城待他说完,追问道:“那又是什么事?”
朱煜卿望着他,他的目光很深沉,映着年轻人未曾见过风霜而稍带稚嫩的面容,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更好。”
“师兄,”叶城很认真地说,“我觉得婆婆妈妈的不算男人。”
被挑衅男人尊严的师兄趁夜将他扔到一处衙门里。
不是报官,而是偷案卷。
那案卷被重重锁住,依稀可见此案之紧要,这是一桩长治十三年的谋逆案,株连甚广,叶城倒回去推算,那却是他父亲彻底失踪那一年。叶城在案卷中查阅了许久,没有发现一个像是他父亲的人,却仿佛找到了谢回的父亲。
谢姓江湖浪客,追随谋逆之徒,自裁于山丘之中。
“江湖人,无依无靠,所依所仗,不过只手双拳,兄弟情义罢了,”朱煜卿坐在窗边,望着凄寒月色,“执剑为义轻生死,打尽天下不平事。所谓武道和侠客,就这样。但有人能为素不相识之人而送命,自然也有人为名为利而背弃友人。”
叶城快速翻阅案卷,寻找着关于他父亲的蛛丝马迹。
朱煜卿的声音仍在耳边:“你父亲死于长治十三年,但他不被案卷所记载,因为他在案发之前已经不在人世。”
“你和你父亲很像,都有一手好剑法,谢前辈当年也是剑法出众,为人潇洒,他们一场切磋后结为知交,两人的剑术,也是当年一景。然而叶兆明不满足于江湖上的名望,他想求得有权之人的垂青,想取得重用,想得到江湖人所没有的权势。于是……他将谢柏时的下落,告知了想要取得谢柏时头颅之人。”
叶城的动作停住了,纸页发黄脆弱,几乎在他手中碎裂。
而窗外风声呼啸,月光清寒。
乔五最近不太舒服。
在那位狡妄非常的人眼皮底下做手脚,本来就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而这位性情古怪的年轻人时不时似笑非笑看他几眼,体验也就更为糟糕。
但除此以外,他的行动还算顺利。黑鹰卫十五人本就不会听命外人,而朱雀狱本身对这位年轻的新狱首还怀有异心。谢回的处境并不容易——假如他未能意识到自己复仇的紧迫性,那只能失去复仇的依仗。
谢回在犹豫,然而主上在逼他作抉择,可是,谢回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谢回打了个哈欠,将收到的报讯顺手扔到一边。只闻空气中药香浮动,那容貌华丽的男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长发随意挽起,发丝如墨,便更显得容颜如玉,他微微垂眸看着乔五,长睫毛遮住了流丽的眸光,越发不可琢磨。
“先生此前多番相助,在下未言感谢,”谢回缓缓开口,“如今朱雀狱之事已然告一段落,不若带我一见贵主,亲言感谢?”
乔五呼吸一窒。
他无法回忆谢回何时发觉的这一切,但他此刻却终于还是明白了,此刻是主上授意他设局,逼迫谢回决断,然而谢回不理会局中之情,一句话已破除此局。
谢回从来不会听谁的安排。他不需要任何人提供道路供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