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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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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沉沉。今夜本当月圆,然而云层遮蔽了月色,只有偶尔明月才从乌云中探出头来,为云层镀上一层银边,而后迅速消失,天地重归晦暗。
寒风凛冽,无星无月,这本不是良夜,却有人坐在重檐之上,望着远处,横笛唇间。
笛声清越,宛若鸾鸟在十里桐花中振翅清鸣,春雪初融流水过石间。
谢回在檐上吹笛,宁王在檐下看他。
他白衣如月,黑发如夜,凛冽冬风将他的衣袂长发拂起,天地昏昏沉沉,他在那里,仿佛便是世界的中心。
他虽然狂妄无比,但他对自己的容颜的吹嘘,却还是叫人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他就是光在那里便可成风景的人。
谢回意识到宁王的存在,很快便停了吹奏。谢回垂眼看他,面罩寒霜,不发一言,显然是心情十分糟糕。
没有人被软禁了之后还能真正心境平和,尤其被软禁的人还是谢回这样心高气傲之人。
谢回曾经意图离开,被他手下截住,他特意调集的这批手下,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谢回对招几合,便已没有继续。
有谢回的人察觉不对,前来试探,也有来无回。
谢回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显然而也是十分不满,白日里到处折腾,说这里住不惯,那里住不惯,要另寻住处。宁王却是就着他,令人来府邸再建,意思很明显——既然住不惯,那我为你量身打造一间住所,你必然得留在这里。
王府一时间喧闹非常,白日里四处敲敲打打,夜里的谢回在檐上吹笛子扰人安眠。
吹笛扰民的人目光冰冷,仿佛意欲用这样的目光将檐下的人冻杀,然而宁王却神容平静,纵身一跃,落到屋顶上,在他冷然的注视下还施施然地坐下。
宁王没有看他,而是说道:“叶城在江湖中现身了,你猜他当如何?”
谢回的手几乎要把那竹笛掰断。
过了片刻,谢回才冷静下来,淡淡道:“他会来找我。”
知道他的消息,叶城定然会发现他如今的怪异之处,也定然,会前来找他。
宁王愉快地笑了起来:“他怎么会来?他是武林正道,你却几乎是邪道魁首,他来寻你救你,那他应当如何自处,又应当如何去向同道交代?!”
谢回沉默许久,却道:“他是个傻子,他会来。”
大约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考虑双方的立场,考虑旁人的眼光,考虑自己身上的期望,但叶城必然不会。从小到大,叶城都是以自己的脚步和力量,去得到自己的位置,也只需要凭借自己的决心,做到自己任何想要做到的事情。哪怕别人觉得古怪,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坚持毫无价值,他依然故我,但便是如此,叶城才能成为叶城。
宁王注视着他的神色,语声渐渐沉下来:“他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谢回蓦然转过头去,望着宁王,眼中有几分嘲弄的神采:“嗯?他害死了我父亲,所以我要令他以性命相交来报仇?”
谢回站起身来,衣袂临风:“听着,固然我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叶城的父亲是卑鄙小人,但叶城决然不是,他是个蠢货,是个莽夫,但他绝不会是小人。”
宁王眸色深沉而冰冷,他的语气疏离得谢回的认真仿佛是个笑话。
“你太紧张他了,回儿。”
谢回很正经,很正常,这叫他显得万分不正常。他微微拧了拧眉,神色更为冰冷,可他唇角微扬,是笑了:“他对我的确很重要。”
那是从小到大离他最近的人,是蹲着站着跑着同他从春到秋从冬到夏经历无数琐事的人,是对他所有恼恨不服都可以化作“算了他就这样”的人。
是他认可的人。
是他觉得除了那个人以外,世上再无替代的人。
无论何事。
谢回俯视着那位高权重的控制者,眉梢眼角皆是毫不遮掩的藐视:“我不紧张他。”
谢回顿了顿,下巴微抬:“他想来便来,我就在这里,龙潭虎穴他也来得了,在见到我之前,他绝无可能倒下。”
宁王对上他的目光,谢回的眼眸冰冷如霜,宁王的眼眸却深沉似海,在短暂的对视后,宁王站起身来,负手看着远方沉沉黑云:“不,他会死。我以你为饵设下陷阱,他若不能决心前来,他对不住你,该死;他若前来,为了前事,他也定然会死!”
叶城这一次出门并不顺利。
原先还算正常,他重出江湖,友人便会关心他这段时间的经历,担忧他去朱雀狱是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没有人会认为什么都没发生,毕竟叶城扬言、决心上朱雀狱,人们多方劝阻,依然无效,而之后的结果便是谢回以寻仇的姿态追出朱雀狱,不久朱雀狱陷入大混乱之中。而叶城对这一段经历避而不谈,并且提起自己将上京城。
京城是公卿贵族汇集之所,天下繁华之地,其中事件诸多,然而叶城这个时间,这样严肃的姿态,提起将去京城,却只能令他想起一件事。
——有消息传,朝廷将平定朱雀狱一带诸多江湖人士占山为王的乱象,而朱雀狱现任狱首谢回已被虏获,沦为阶下囚。
而其次,他也终于等到了关于那个修习斩铁达摩经之人的消息——那人多年以前归入天子胞弟宁王麾下。
便有人劝道:“既然在朝廷手上,那谢回定然插翅难飞,你不必再追查此事了。”
叶城沉默了一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上京,是想救他出来。”
其后混乱不堪再言。
叶城觉得自己站了很久,但他的朋友在对面好像一块石头一样,任由寒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子。那人有一张可怖的脸,半张脸清秀得可以被称为秀丽,另半张脸却布满烧伤的痕迹,不似人形。他名叫刘小刀,当初叶城见他遇匪,两人联手将盗匪击退,因此引为好友。
他们一起打过架,砍过人,喝过酒,在长满荒草的小道上纵马疾驰,但如今刘小刀看他的眼神,却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许久,刘小刀终究拜别了他:“你意已决,我不留你。就此别过,莫再论及交情。”
叶城点了头,含笑应是。
刘小刀原本转身就要走开,见到叶城的反应却是顿了顿,皱眉道:“我与你这样干脆恩断义绝,你为何半句不说?”
叶城“唔”了一声,说道:“我们立场不一样。是朱雀狱包容了伤人之人,所以你不能容朱雀狱,你是为了身上的血仇,也是希图世上再无被朱雀狱之人祸害的弱者,这并不过分。但对我来说,好友在朱雀狱之中,我并未干涉朱雀狱之事,也未有控制朱雀狱之人,足以说明我并不在乎他们在做什么,做过什么,你选择就此别过,已经是好气度。”
刘小刀静默了一阵,终究是长叹一声:“……朱雀狱之人,伤我兄弟,毁我师门,终此一生我都不能对朱雀狱任何一人手下留情。你是很好的朋友,叶城。”
叶城只是笑了笑,摆摆手:“下次假若巧遇,别对我拔剑相向就好。”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是很不喜欢向比我武功低的人出手的。”
而世间事,人情聚散,也多是如此。
——有人因意气相投而来,自然也会有人因志不同道不合而去。
江湖上渐渐有些关于叶城与谢回私交甚厚,甚至关系暧昧不清的留言,叶城这位武功高强的少侠的立场也如他的感情经历一般暧昧不清。
叶城风度潇洒,武功惊人,即使行事我行我素,但他的态度看来也还算温和友好的,因此,这些传言最先波及到的并非叶城本人,而是叶城挂名掌门的苍岩派。
苍岩派中,常山正在对账本。
他前些日子离开门派,苍岩派虽有叶城担任掌门,但事实上叶城也就一张人形牌匾,牌匾当然不会搭理琐事,更不能计算钱财人手的出入。于是归根结底事情还是落在常山身上。
今日龚雨抱着剑急急跑来见常山,喊道:“长老,如何是好?!”
常山眼都未抬一下:“要慢,要稳。”
龚雨好容易调息顺畅,却还是止不住内心的焦急,倒豆子一般说道:“他们说少掌门叛变邪道了!说苍岩派选定这样的人要完,或者是本身就根底不正——”
常山终于抬了抬眼,然而只是“唔”了一声,没说什么,显然不想理会。
龚雨却几乎是要哭出来了,说道:“他背负我们苍岩派的希望和名声,行事应当慎重,怎么能够这样任性妄为!”
常山本不想说话,然而看着他的神态,终于是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
“叶城他是我们的掌门,享受我们人力物力,理当为我们考虑,我们选定他为掌门是希图他担起这个门派的名声,希望江湖能见到这个门派的未来,”常山慢慢道,“你是这样想的,我同样也是这样想的。”
常山喝了口茶,看着远方阴郁的天色。
“叶城明白吗?他明白。在我刚发现他的时候,他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声,在他拒绝我以后,他也依然是事了拂衣去,无人能寻到他的痕迹,可他后来来我这里,要了人,从此他留下了痕迹,也留下了名声,你说他看似单纯率直心无城府,其实他什么都明白。那之后,大家才能知道苍岩派后继有人,纵然叶城鲜少来此,在你们脸上,也有了些希冀。这便是我想要叶城带来的,他做到了。”常山叹了口气,“叶城如今不顾后果,是作出了他的选择。不管他是否在此刻放弃了苍岩派,我们都该知道,他过往做的一切都是真心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人和人之间很多时候立场无法协调,可是做一个人,不该被立场左右,也不该以立场而判断别人,应当问自己的心。别人的判断和仇恨对你是否有意义?你自己的感情又是如何?听你真正的声音。”
龚雨默然,半晌才张了口:“可是,假若不把他视作仇敌,我们又应当如何是好?”
“找到办法,去突破这个困局,去做,失败了,那就再想办法,再做一次,天下从未有什么死局——除了死本身,”常山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笑容,冬风扑窗,他的声音却平稳而温和,带着笑意,“这也是我从那个小子身上知道的。”
叶城独自前进,马是别人借他的,他也只有这一人一剑一马。
连续颠簸了好几日,叶城将马放下来,意欲寻个地方歇歇脚,然而他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他人的目光。
——和一些细微的声响。
那些声音里漂浮着“是他”“通缉”“朝廷要犯”一类的词,叶城皱了皱眉,想要快步接近人群,他行进中却被人一把拉到巷子中。
那人身材瘦小,一张黑面,他有个白白胖胖的好兄弟,两人有个很俗气的、江湖上十年八年就要出一个的绰号——“黑白双煞”,那日叶城路过,竟看到他们二人几乎要打起来,他觉得有些莫名,便想办法阻了一阻。他们的交情不过如此,因此在这样的地方乍然相会,叶城心中是一万分警惕。
黑瘦子却是伸出脏兮兮的手往他脸上抹了几道,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还敢大摇大摆跑出来?!你不知道你已经被官府通缉了?”
叶城怔了怔,莫名道:“我最近人都没见过几个,怎么会有事找上我……”
黑瘦子皱了皱眉,显然对他的态度感到有些讶异,而后道:“有事!大事!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死到临头莫非你还不知晓?!”
“说死好像有点不吉利吧……”叶城这时候还有点心情抱怨,但他的声音依旧沉下来了,“说说吧。”
“因你夜闯顺州知州府,杀害一家十三余口人,夺金千两而逃,你的画像已经被挂在四处墙头上,官府意欲重金捉拿你。”黑瘦子笑了笑,“叶少侠,你不必如此警惕,当初我与弟弟受你一恩,才得以双双保全,如今见你这样毫无所知,告知一声是应有之义。”
叶城的神态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我原来去劫富济贫了吗?”
行侠者,有些人是会寻贪官污吏去下手做些劫富济贫之事的,一来是真的劫富济贫,二来这些人钱财来路不明,定然不会声张,三来这些官员背后多是有些利益勾连、党派之争,他们倒下之后,定然要有一大滩烂摊子,亦有渔翁得利之人,恰给了他们逃跑的时间。
然而这一次叶城被通缉了。
首先,叶城真的没空去劫富济贫。其次,那人死了,死了官府大张旗鼓在寻找通缉犯,在这官府的运转之中,难说没有本就希望那人死去的人。
叶城很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场早已决定好的屠杀,因此他们才如此迫不及待将事情推到他的头上——至于为何要精准地栽在他头上,那大概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目标之一。
而谢回在京城。
叶城想,他这一次真的是有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