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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相思有多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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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三年前
大雨倾盆,随狂风斜横直下。
慕容恪背负银色长弓,腰别箭囊,飞奔冲进径边供路人歇脚的草棚,躲雨。
“算命吗?”刚跨进棚檐,慕容恪就听身后传来个声音,他转身,原来发声是个和尚,身穿素净袈裟,手拿破旧木鱼。
“小施主,算命吗?”和尚笑眼弯弯地又问,用的是汉语。
忽地,一道蓝色闪电打下,让和尚那和蔼的微笑,显得狰狞中带着可笑的怪异。
慕容恪礼貌地婉拒,“我只是进来避雨。”
“这也是缘分啊,你就当打发时间,也成啊!”怂恿的声音不知道妥协。
“我没算过,不知道该算什么?”慕容恪继续推托。
“那算姻缘好了!”和尚找到了慕容恪话里的缺口,眼露灼灼之光,仿佛胜券在握的自得,“小哥——红鸾星大动啊!”
慕容恪脸上依旧挂笑,根本没兴趣。本来自己与高丽族就联姻在望,没什么可以好奇的。
“要不你抽支签,我帮你解。”和尚兴致和外面不肯停息的雨一样,高昂无比,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抖出装满竹签的竹筒。
慕容恪侧头,过了会儿终于合作地随意抽了一竹签,交与和尚。
“相思有多重?”和尚的脸开始有点抽筋感觉,怎么会有这样的签文?一定是做上笔生意时候,那对小情侣把他们的情诗竹签混淆进来了。
事已至此,和尚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就是你命定之人。”
慕容恪挑起一边眉,似信非信,“何时?”
“马上!”和尚诚恳回答,出家人不打诳语。
落雷一道轰鸣,惊破天地。
雨就这样蛮横地狂下了许久,逐渐变得细绵潺潺,终于有点想停歇的意思了。
慕容恪向和尚辞别,他走出棚子没几步,又回转问:“大和尚,你叫什么?”
和尚小眼眯弯成线:“和尚法号:佛图澄。”
慕容恪暗暗记下,原来问和尚名字,要叫法号,“我叫慕容恪。”
和尚垂目念经相送,心里却暗暗惋惜这少年,有龙相,龙运却隐隐没没。只是佛曰:不可说,一说就错。
雨过天晴,一切都好似被过滤了般,只有偶而扫面的清风中微醺着青草味道。
满弓!雕翎箭脱弦,对着飞翔的雁群,飓风破波而出!雁队其中一只,不及惊鸿,就被箭贯穿喉颈,中箭坠落霄庭。
任务轻松完成,十四岁的慕容恪脸泛得意之色,走进落雁的竹林,准备寻找那只死雁。
风拂翠竹林,叶沙沙作响,天地尽绿一片。
进了竹林,慕容恪也没走多深,便见林里有一人蹲坐在他射下的大雁跟前,衣着相当古怪,实在是瞧不出是附近哪个部落的。慕容恪皱起眉头,看那人这架势,明摆就是想掠抢他的猎物。
他抽刀疾步冲上,尖锐刀锋“嗖”地准确抵住了那人的下颚,表情严肃。“你想做什么?”
那人抽气惊呼出声,——是个女的?慕容恪微微吃惊。
雪亮刀,反映出竹林一片明绿,刺目夺人。慕容恪迟疑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回,简单的束发,蓬头垢面,嘴唇惨白干裂,而这身板瘦小得能让他的马一蹄完全踏没。
“你是谁?”他故意将刀尖又向前抵了抵,追问。
矮女人神色怪异,猛晃摇着头,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想张口却好似因过度激动,一时居然发不出声音了。突见她眼光一亮,以手做笔,在依旧湿润的泥地下,写下了个“漢”字,又指了指自己鼻头。
“你是——汉人?”慕容恪迟疑地将鲜卑语换成汉话,“是襄国的难民吗?”
襄国中主要是汉族的流民,刚被赵国歼灭不久。慕容恪这样猜测,合情合理。
“中国。”那女子咬唇努力想了下,目光坚定真诚,语气却艰涩,喉咙沙哑得不象话,“你们……这里会杀汉人吗?”不确定的口气,让慕容恪肯定她是在询问着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既然如此贪生,为何嘴快说出真正的答案,不会直接撒谎?慕容恪睨了她眼,收回刀,将自己带着的水囊递给了她,女子伸手,慕容恪却又抽手:“中国是什么地方?”这个国家,他是闻所未闻。
“嗯,应该是你们称关内的地方吧。”女子失望带懊恼脖子一缩,也不敢去夺,低头看地,很怕死地嘀咕了句。
“你说的太快,我听不懂。”慕容恪将水囊交在女子手上。
女子一得了水囊,忙猛向自己嘴里灌水。即使他们鲜卑族,也少见女子有如此的粗鲁。
“不是刚下过雨,你不该渴成那样?”慕容恪瞄了眼,她半湿贴身的衣服随口那么一问,再次确定是女人。
女子点头,又灌了口水后才诚恳地回道:“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还是觉得脏了点。”
慕容恪汉语不佳,也无意多说,俯下身子拾雁。
“这雁给我吧,成不?”女人劈手想夺,慕容恪眼危险性地一眯,她急忙缩手,身体团了团。
“这是我射的!”和她说他部落的规矩,估计这个干瘪如柴的女人是不可能会懂的。
她眼睛骨碌一转,如峭壁鹰巢里雏鹰期盼母鹰回归般热切,“这雁很可怜,虽然现在没什么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但是还是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归西。你这样做,太残忍了。”
慕容恪面无表情地看她,她的语速飞快,他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你到底要它何用?”
“祭庙!我……我埋葬它!”女子侠义地挺身站起,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人真矮,还不到他的肩膀。
“好。”慕容恪也不废话,把雁丢下给她,转身出林。反正离下聘日子,还有很长的时间。
竹上两只黄雀清脆鸣叫,猛然受了什么惊下,展翼高飞,绿叶颤微颠下颗颗雨珠,滴入水洼,涟漪轻泛。
“不是说摩擦可以起火吗?拜托来点火星吧,我不想吃生的。”林中唯唯声起。
“你到底想做什么?”冷漠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此时截断。女子猝然转身,两块石头脱手掉地。
慕容恪含笑,眼睛斜睨着地上已经被她拔得几乎秃光了毛的大雁。他暗暗咬牙,真是个善心极强的女人!如果不是自己忽然想起水囊还在这女人手上,他怎么可能会回到此地,又怎么可能看到如此精彩绝伦的一幕。
“你说祭庙?”慕容恪拾起她掉落的其中一块石头,放在掌心颠弄。
“五脏庙。”发抖的回答。
慕容恪不作声,对她直笑。风又起,有点冷森森感觉。
女子索性紧阖起双眸,委屈地嚎啕大哭,“我过来好几天了,没地方睡,没东西吃,我这样会死的,我不想死在这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再说——再说你说好给我了,你不能言而无信。”
四周宁静,似乎还带着足音。女人忙睁眼,拉着准备离开的慕容恪。“你不能这样走啊,我不会烧烤。”她干脆耍赖到底,“你得帮我。”
慕容恪侧目,慢慢消化着她言语的意思,难以置信道,“你要我烤给你吃?”
“没火啊,这里什么都没,我怎么吃啊!”
慕容恪脸气得开始发青,“你……你放手。”他们部落向来尊重女族,可从没见如此爱闹的。
“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这个女人的眼泪,说来就能来,死拉着他就是不放。
慕容恪不废力气地轻易掰开了她手指,冷漠地直想抽身就走。
那女人反倒不缠了,抹干眼泪盯他。没失望,没茫然,像是前面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慕容恪顿足,“这样,你若能回答我出的问题,我便帮你这个忙。”
霎那,矮女人的双眼又璀亮。
“好,你问。”
慕容恪狠别她一眼,双手负身仰面看天,头顶碧色掩天。“相思有多重?”刁难的起音。
她站在那端一愣,旋即一笑,回道:“相思不重,相思出生才六斤三两重。”
这回轮到慕容恪痴呆作哑。
女子含笑,献宝样从那件怪衣的衣领里,拉出一银锁坠的项链,献宝样取下,递给他看。银锁不大,却清楚地刻着两行字。
第一行:相思。
第二行:六斤三两。
慕容恪石化。
“我叫郑相思。”女人盈盈一笑。
相思有多重?
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就是你命定之人。
何时?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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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送食香徐徐,沁透心扉地醉!郑相思垂涎三尺,翘首以待。好人仍然是比较多的,她来到这个怪地方,终于马上能吃到象样的食物了,“你经常在这里狩猎吗?”期待的眼神直对着慕容恪放光。
慕容恪眼瞅着尚未烤熟的雁肉摇首,相思的肩微微一垮,眸光随之黯淡。
“我还是需要一只雁的。”慕容恪道。
“你说需要?那就等于说你还会来射雁?”眼睛又亮明,明摆着还想占吃另只雁。慕容恪睥睨她,无语。
“你不笑的时候,比较深沉。”相思讨好地拍慕容恪的肩,“其实我不白拿你的,我和你换雁如何?”
慕容恪狐疑拧眉。“那银锁吗?”她也就这样东西算值钱点。
相思虚应地笑道,“这锁是我一直带着没离身过。”
慕容恪轻哦了。
“可我会雕刻!我可以刻只石雁和你交换!”郑相思圆弧的眼眸透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暖意。
慕容恪沉默片刻,认为压根是没必要解释那大雁原该当聘礼的。“六只。”
“什么?”
“我要六只大雁。”他从下聘到礼成一共需要六只大雁。
郑相思应声会意,并欢快地取出自己一直藏在大石后面一只黑色包裹,这包裹古怪且巨大,大得只将郑相思稍微团起,就足够能塞放进去。想到这里,慕容恪别脸,不让相思发现自己在偷笑。
实际上,相思也未注意到这些,她熟练地从包里取出一铁盒,里面放有小刻刀。
“我本来是来完成我毕业论文的,没想到会来到这个地方。”
雁肉快烤好了,慕容恪全神贯注。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慕容恪。”他保留自己的字。
“现在是什么朝代?”相思边刻边问,好似随口一提。
“啊?”
“这样我说几个你来选择,夏商周春战秦汉,三晋南北隋唐……”相思尽量说得字字清晰。
“晋在那边。”慕容恪不吝为她指路,才反应她刚说的汉话是什么意思。
“嗒”地星火一闪,郑相思手中刻刀刀刃钝了。
“连这里的石头都那么硬,只会欺负人。”她莫名地开始沮丧,泪眼婆娑。慕容恪心一悸,悄悄坐挪移开,刻意与相思保持一定距离。
“慕容恪,你能收留我吗?”相思突然问道。
慕容恪果断拒绝。
“为什么?你有多大了?”
“快十五了。”
“哈,比我小很多,相当安全的年龄差,你叫我姐姐吧。”这女人又变脸了。慕容恪怀疑带着丝许讥讽地地扫她一眼,随后视若无睹。
“叫姐姐呀,我真的比你大很多,都二十有二。”相思推慕容恪,然而力气太少,他岿然不动。
“你多说了十岁吧?说你十二我信。”慕容终于大笑出声,云浮移,碧空又开始霭沉。
雁肉终于烤熟了。“我……换你的石雁还没刻好。”相思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掌,她的刀钝了。
“没关系。”慕容恪本来就没指望过她。
郑相思如得了赦令,忙含笑地尝了口肉,却很不聪明地开始抱怨没味道——无盐。慕容恪垂眸,将冷光匿敛于心,这女人根本没到饿死的地步,否则决不会如此挑剔。
可慕容恪不愿与她计较多话,“我该回去了。”
“哦,我怕我永远回不了家了。”她抿嘴,希望能激起他的同情心。
慕容恪深看眼,将刀递给了她,“给你。”
相思瞪目。
“杀回去!”他认定她是骧国的难民,不能回去,杀也要杀回去。
弯弯的刀,外鞘与刀柄都雕得十分有特色,她的眼神又开始晶莹发亮,那种目光名为垂涎,“你真愿意把刀是送我?”
慕容恪将刀塞进她手中,大踏步走出林。郑相思捏紧刀,人微呆,只闻耳边风声威威。
可惜,慕容恪走出竹林没多远,就闻身后有人大叫他的名字,是郑相思。
“你等等啊!”他回眸,等她追到。
“这个给你。”她晃着手里的银锁,“我不占小孩子便宜的。”她踮足将项链套在了他的头上,他差她七岁,绝对安全的距离。
慕容恪根本没做反驳,他的注意力完全投在脚下砾石上。小石在微震!
慕容恪眉宇紧锁,环视周围空气似冰结逐渐凝重,隔着坡丘号角骤然响起,大地都仿佛在晃动。郑相思机敏地攥住慕容恪的左臂,人缩后。
远处天莫名开始阴黑起来,一片巨大的怪云,向着这两人迎面卷冲过来,并且逐渐地收拢下压,速度极快,这乌“云”还发出“嗡嗡”怪声,黑团团地滚袭着,势不可挡。
不是云!是蝗虫!
“跑!”慕容恪瞠目大吼,狠抓起郑相思的手腕拽拉就快奔,猛冲下坡。虫振翅的沙沙声渐进。
黑影推移,天与地之间的光亮逝去,如老天爷撒下的天罗地网,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