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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第二十五章

      两日之前,倪继祖连同马强一道被解进京。马强交由大理寺严讯,倪继祖将印信事件并代委署官员,进行亦到大理寺报到。因其与包公有师生之谊,理应回避,官家亦有此意,不欲包拯插手此案,因此面也不曾见上一面。
      大理寺正卿文彦博亦以清正闻名,此案交由他手,原本当是水落石出指日可待。然则太师庞吉,几次三番寻事落了下乘,如今好不容易遇到此良机,哪还有不插手的道理。几封奏折下来,字字藏了暗机,直指务必借此案整顿吏治,实乃重中之重。官家看他言之有理,遂将倪继祖一案交由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三堂会审。主审官仍是文彦博,陪审官员一人乃是都台御史廖天成,一人是刑部侍郎陈文义。
      就在昨日,乃是首番过堂的正期。廖天成倒是到得极早,他正在大理寺门前下轿,却见一旁站着名小太监,见他来了,急忙上前见礼:“咱家给廖大人请安了。”廖天成不解,问了句:“你是……”“咱家在宫中于四值库当值。”小太监此言一出,廖天成心里便有了数:“你来做什么?”他还满以为马朝贤是不放心案件审理,打发人来听消息,哪知道小太监左右看了看,突然取出一卷红纸:“此乃马总管让咱家送来的。”
      廖天成打开一道缝,只看了一眼,吓得急忙又把纸卷了回去,心里暗骂马朝贤不懂规矩,要送礼单何时不行,怎地竟跑到大理寺正堂门口来了?他哪知道马朝贤倒是考虑得周密,早早给他和陈文义二人备下了厚礼,并命手下的心腹太监提早送上礼单。偏巧那心腹赶上肚腹不畅,哼哼唧唧出不了宫,只得又派机灵之人前去,这小太监机灵虽机灵,到底还是年幼贪玩,才出了门就被同伴拉去掷筛子,等到想起还有这回事,宫门早已上了锁。他是不敢违命的,只能假称已然奉命办完了事宜,赶在次日一早到大理寺门前等人。
      廖天成不知这其中缘故,只得赶忙将礼单藏于袍袖之中,这当口也不便多停留,更无二话,急急忙忙就朝内走。他这边才进去,陈文义跟着到了,小太监如法炮制,陈文义气得低声道:“不像话!”到底不敢在这里和他蘑菇,依样把礼单往袖里一塞,赶忙进门。
      小太监回宫复命不提。此时,文彦博、廖天成、陈文义三堂会于大理寺,先到签押房碰了面,待大堂准备停当,由文彦博为首,三人来至大堂,分位次落座。文彦博居中,廖天成居右,陈文义居左,正待吩咐升堂,忽有人来报:“汝南王爷前来听审。”
      却原来前次正是汝南王郑黑虎奉旨前往杭州办差,亲自押解了倪继祖进京的。正因为此,这位一向粗枝大叶的王爷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杭州百姓对倪太守感恩之情,才知道个中必有内情,满以为回京之后金殿面君,能给倪继祖说得上话,孰料三言两语就被官家打发了出来。郑王爷人虽粗豪,心里倒是有一本账,他是总惦念着这事,只怕万一出个什么纰漏,坑了倪继祖,因而特来听审。
      文彦博命人快请,郑王爷早已自己进到大堂,他也省事,不闹那些虚文,只让他们尽管审案便好,自己只要看着过堂就行。文彦博只得让人搬来座椅,请王爷就坐,随即下令升堂。
      堂鼓声响处,堂上堂下一干差人各司其职,文彦博即吩咐带原告上堂。两旁衙役高喊堂威,有人押了马强上堂。马强虽是一身罪衣罪裙,神态间却颇为倨傲,来至堂上,立而不跪,差人喝道:“跪下!”马强两眼一翻,似是颇不服气,只是余光瞥到了在旁端坐的郑王爷,虽不识得,猜也猜到了必是朝中的显赫权贵,这才运了运气,颇不情愿地双膝跪倒。
      文彦博便依次问了马强姓名、籍贯,马强一一作答,只是将“霸王庄”称作了“马家庄”。文彦博将原告状纸上的罪名顺次问过,马强横了心,死死咬住倪继祖不放,只说太守不理民情,残害百姓;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又结连大盗夤夜打劫种种。文彦博虽知此人刁钻,但手上殊无证据,他又是原告,一时之间总不好囫囵断案,遂命带倪继祖上堂,与马强当面对质。
      倪继祖听到传唤,便装上得堂来,甫一行礼,文彦博尚未开口,廖天成猛地一拍桌案:“下面站的可是倪继祖?”倪继祖答道:“卑职正是。”一言未了,廖天成已变了脸,又一拍惊堂木:“大胆!倪继祖,你可知罪?”
      倪继祖已知马强在朝中有人撑腰,并不意外,坦然望着廖天成道:“不知卑职身犯何罪?”“放肆,是你在问案还是我在问案?”廖天成露出凶相,“我且问你,‘官不入民宅,君不入臣府’你可知道?你私入马宅有何用意?私入民宅,敲诈勒索,还说没罪?快快从实招来,说!”倪继祖目不斜视,双目直看向廖天成,说道:“卑职是被马强手下的恶奴强掳至霸王庄的,既遭绑架,身不由己,又何来的敲诈勒索之论?”
      廖天成一时语塞,陈文义忙道:“休得逞口舌之利!倪继祖,你既然声称是被马家下人强掳所致,那他是在何处行凶?可是在太守衙门?”倪继祖道:“非也。是在西湖天竺寺左近之处。”“着啊。”陈文义乐了,“你既身为太守,不在衙门里办理公事,出去做甚?难道不是私行出游?”话已至此,倪继祖早已看清了堂上情形,只是有些话仍不得不说,遂双手又一抱拳:“诸位大人。”目光一一扫过堂上端坐的三人,“卑职既身为地方官,乔装私访,体察民情,既合乎情理,又是为免骚扰百姓的不得已之举,敢问何错之有?”
      陈文义当下就有些张口结舌。文彦博作为主审官,自一上堂就被这一左一右的二人接连抢话,至此时方开口道:“倪继祖,既然你称是被马家强迫绑到了他们庄上,可有因由?”倪继祖逐将陷于霸王庄半日一夜,被押至土牢、险些遇害等事一一讲了一遍。文彦博听罢就是一惊:“马家竟敢私设土牢?”
      马强在旁听了,急忙插嘴道:“大人莫听这昏官血口喷人!草民的家宅中从无什么土牢。”廖天成听出不对劲来,生恐被文彦博问得太多,露出破绽,赶紧又一拍惊堂木,喊道:“倪继祖!马家既然私设土牢,强掠人质,那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能逃脱出来呢?分明是谎话!”倪继祖道:“若凭卑职一己之力,只怕此时早已在马家的霸王庄中遇害。幸得北侠相助……”才说到这里,马强急着打断,大声道:“大人!倪继祖不但勾结匪人,还拐骗了我家的婢女朱绛贞!倪继祖,你敢说没有那朱绛贞与你私通?”
      此事关乎女子清誉,倪继祖自然不肯就算,驳道:“我是认得朱绛贞不假,第一番入马家亦确实蒙她相救,只是……”话未说完就被陈文义打断:“前言不搭后语!刚刚还说什么北侠,现在又成了朱绛贞了?何况还有什么第一次第二次,若真有这许多次,你第二次又是如何逃出去的?”倪继祖坦然道:“正是因为卑职第二次被抓,所以马强才欲下毒手,危难之际,幸得北侠客欧阳春搭救,方才脱险的。”
      马强连忙道:“大人,欧阳春正是倪继祖的同党,打劫草民家私的,就是这欧阳春!”廖天成借机问道:“倪继祖,欧阳春洗劫马家财物,可属实情?”倪继祖断然否定:“卑职几经辗转,回到太守衙门后委托欧阳春带领差官前去捉拿马强属实,然马家被抢,与此事无关。”廖天成一听:“你既承认了与欧阳春勾结,又先后去过马家,这就好办了。马家乃是杭州首富,不迟不早,偏在你二人去过之后遭劫,世上难道竟有如此之巧之事?你再巧言折辩也难以自圆其说,还不快把明火执仗的罪状从实招来!”
      倪继祖道:“大人,卑职乃是被马家强掳去的,身不由己,怎能也算成是卑职之过?况且咬定卑职通匪,乃是马强一面之词,殊无证据。”廖天成被顶得一时没了道理,不免恼羞成怒:“好你个刁钻的倪继祖,本官乃是审理你的案子,你反而堂上放刁,质问起本官来了。你不是要证据吗?马家被抢的清单正是铁证!”倪继祖不肯受这冤枉,跟着追了一句:“清单也是马家人自行所拟,事实真相尚未查实。即便查实,又有何人能证明是卑职所为?”
      廖天成原本打得主意是喧宾夺主,三言两语把倪继祖问成抢案主使,对恩师和马朝贤均有交待,哪知被倪继祖驳得哑口无言。文彦博这时也已有所觉察,廖天成分明是一味偏袒马强,只是碍于同僚情面,又是在大堂之上,不好当面争执,被人看了笑话去。堂上一时陷入僵局,廖天成逞强恃凶,再拍惊堂木:“大胆!倪继祖,你竟敢顶撞本官,简直目无法纪!本官审案乃是奉旨,你敢顶撞于我,意同藐视圣上,不动大刑谅你不招!来呀,夹棍伺候!”就要往下扔签。
      他这边一时忘乎所以,岂知一旁早气煞了汝南王郑黑虎。听了这半日的堂,郑黑虎已察觉廖天成问的乃是一面官司,本就是心中有气,又见他要擅对朝廷命官用刑,再也压不住火气,“噌”地站起,几步上前,照准廖天成抬手就是一掌。
      廖天成猝不及防,脸上着了一下,激灵一下:“王爷,你这是……”“本王打得就是你!”郑黑虎正是一腔怒火之际,伸手又是一下。廖天成这回有了防备,急忙一矮身子,总算躲开了,然则当着这堂上堂下众人之面被打,自觉受了奇耻大辱,也顾不上溜须王爷了,气急败坏拉出架子来:“你,你竟敢咆哮公堂!”
      “你少给我咬文嚼字!就凭你这胡判滥判的公堂,早就该砸!”这位郑王爷是武将出身,性子又急,被廖天成一气,抬脚就踢翻了桌案,再上前一步猛地揪住廖天成衣袍:“你倒是说说,到底吃了马家多少贿赂?说!”他与八贤王、岳王爷等同是先朝老臣,蒙太宗皇帝各赐宝物,上打昏君,下打谗臣,那是当今皇上也要忌惮三分的,本来今日听审他就携了御赐的紫金锤,此时一说一怒,火气上涨,随手便抡了起来。
      廖天成知道厉害,再看文彦博和陈文义全都目瞪口呆,竟似给吓住了,也不上来劝解,吓得一手捂住了头,一手向外伸着挣扎,口内求饶道:“王爷千岁,切莫拿下官开心啊。”郑黑虎啐道:“谁给你寻开心?快说,你到底吃了多少贿赂,打这昧心的官司?”
      到底是文彦博醒过味来快,赶忙过来劝解:“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有什么话,咱们慢慢问。”一边说,一边让郑黑虎放手。郑黑虎一向尊重文彦博,只是今日这事实在火大:“老大人,你别管,我今日打了这小人,上殿面君请罪,我一力担了就是!”文彦博劝道:“别别,王爷这是何必?还是且消消气,慢慢说。咱们有理不怕讲,在这说不清,殿上去说也一样。”
      郑黑虎一听有理,拽着廖天成往外就走:“小子,我今天不打死你,咱们见官家去!”廖天成一边往后退一边央求:“王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二人这一拉一推的工夫,不知怎么使错了劲,廖天成袖中落下一物,恰好掉在郑黑虎脚边。
      廖天成脸色一变,急忙伸脚一踩,踩是踩住了那掉落之物,却也恰好入了郑黑虎的眼。“这是什么?”郑黑虎察觉不对,再看廖天成一脸仓惶,索性将其推开,弯腰捡起一看,原来是马朝贤送上的那份礼单,当下就是一乐:“好小子,原来是这东西支使着你啊,这回我看你还跑得了?”再看廖天成,脸色灰白,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上了。
      当下文彦博也看出了这事情不对,不再阻拦。于是乎,郑黑虎一直把廖天成揪着到了宫里,当面找圣上对质。哪知道忙中出错,这位郑王爷脾气大了些,心也粗了些,到了仁宗面前,竟将那份作为关键证物的礼单不知丢在了哪里。廖天成一见之下,岂有不趁机翻供的?反而告了郑黑虎一个“咆哮公堂,粗莽无礼,凌辱朝廷命官”。饶是仁宗皇帝一代明君,又素来信得过郑王爷为人,奈何证物丢失,也不能平白判断,只好各自训斥一顿,息事宁人。
      却也经这么一闹,廖天成趁机进言,说道此案仍缺一名重要人犯,乃是江洋大盗欧阳春,亦是与倪继祖相勾结抢掠马家的匪首。若无欧阳春到案,不能升堂取供,亦无法定案云云。
      仁宗天子听了,命廖天成暂且退下,又传文彦博,问了审讯的大概情形。随后传旨开封府,钦派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火速赶往杭州,捉拿欧阳春归案审讯。正是因为有了这段缘由,包公方才命人请来五义连同展昭商议。
      白玉堂听相爷说完圣上的意思,随即取出霍莹莹那封信,也给诸人看过了。虽说是婚事在即,毕竟仍有一月之期,况且皇上有命,于公于私,此番杭州之行是势在必行的。包公又嘱咐了许多言语,白玉堂一一领命。
      兄弟几人随即出来,白玉堂先到签押房取了海捕公文、腰牌等物,又与诸人来至公所。蒋平免不了有些不放心,悄悄地跟大哥说只怕五弟此次公务未尝顺便,还须多叮嘱几句。卢方于是取出银两,让人去买酒菜,就在公所给五弟践行。白玉堂本无意饮酒,怎奈蒋平拉住人不放,又是口口声声的:“眼下这时辰,城门早就关了,就是启程也须明日一早。小五,虽说是圣上有命,你此番是公务在身,可到底是撇下你自己成亲的一摊子事走了,还得让哥哥们给你费心。临走了,找你喝杯酒都不行?”
      白玉堂只得答应。饮酒之间,蒋平见大哥一直看他,于是清清嗓子,问道:“小五啊,你这次去杭州找北侠,有什么打算?”白玉堂略感不解,答道:“既是奉旨拿人,见了北侠,自然是秉公办理,焉敢徇私。”之前在邓家堡,因他晚到了一步,只见到欧阳春对钱万里退让,口称“再不管江永志之事”,心中不免对欧阳春有些误解,将其视为了单徇私义、不顾公理之人,因而只当四哥又是在无事玩笑。
      蒋平大摇其头:“非也,非也。遵奉钦命,,理之当然。但北侠乃尚义之人,我的五弟耶,你若见了他,公然以钦命自居,恐怕欧阳春不甘受辱,反倒费了周折。”白玉堂心道前番欧阳春看他师叔的情面,险些放走了江永志,我既奉命办案,难道反要徇私情,如他们一般才好?心中有些不耐,便问道:“若依四哥可该怎么样呢?”蒋平摸摸胡子,道:“若依着我的主意,你到了杭州,见了署事的官员,将奉旨拿人等事告知他无妨,却不必张扬。只管叫他出张告示,将此事前后叙明。后面就提五弟,虽则是奉旨,但因道义相通,不肯拿解,因而特来访请。北侠若果在杭州,见了告示,他自己必然投到。小五啊,你见了他,切记以情理感化,想来他定然安安稳稳随你进京,绝不致费事。若非如此,北侠不肯来京,倒是要费周章了。”
      白玉堂听完蒋平这一片道理,心中暗笑,有意问道:“四哥说得倒是。只是虽说太岁庄、邓家堡已被剿灭,犹有个霸王庄在行粥,死而不僵,想来也是仍有心腹同党依附的。遑论我等已知江永志其人亦逃回了杭州。我出告示不难,万一被霸王庄之党羽所知,分明是钦命我拿人归案,却变成了以理相请,传扬出去,岂不是违背圣命,无私也有私了?”蒋平被问得瞠目结舌,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他知五弟说得不错,此事虽说问心无愧,却难保不被有心之人大作文章,到时即便请来了北侠,仍落得个百口莫辩。只是转念又一想,五弟年轻气盛,若是公然缉拿北侠,只怕到时更为不美,连人也找不到,无法复命,遂忍不住劝道:“就是让人拿住了做文章,那也要你先请到人再说。请来之后如何,再做打算不迟。五弟呀,四哥知你年少有为,只是北侠成名已久,武艺超群,他成名的岁月比你如今的年纪还大得多,切不可莽撞哪。”
      卢方亦嘱咐道:“路上小心。到了杭州,须得按你四哥的主意办理为是。”
      白玉堂只得答应着。待饮酒已毕,会寓所歇息,第二日绝早起身,只带了白安一个随从,主仆二人轻装简行,赶赴杭州。路上非只一日,及至到了杭州,先去太守衙门呈递文书。自倪继祖进京以后,辅丞暂代衙门里的诸般事宜。白玉堂问起欧阳春可曾来过,辅丞回复自太守进京后来过一次,仅问了问倪太守在京内的情形,便再未来过。
      白玉堂记下了,告知辅丞一应接待免去,不必张扬,,也不需他安排住处,自己主仆只在客栈安身就好。辅丞一一答应。白玉堂随即带了白安出来,先找地方落脚,果然毫不动用官家告示,只每日让白安出去访查。白安也是从小跟在五爷身边的,亦称得上见多识广,偏偏接连四五日不得消息。
      白玉堂转念一想,北侠江湖经验老道,当非白安所能查知,索性自己乔装改扮了一位斯文秀才模样,头戴方巾,身穿方氅,足下登一双厚底大红朱履,手中轻摇泥金折扇,先吩咐白安:“今日晚些时候备一桌酒席,不必太早,早了只怕我不能及时赶回。但菜肴须丰盛,兴许,我要请一位朋友回来。”白安领命。白玉堂方才摇摇摆摆,出了店门。
      此时正值夏初时节,农人耕于绿野,游客步于红桥,往来之人络绎不绝。杭州美名甲于天下,又是值此景致繁盛时候,分外热闹。白玉堂一路行来,听人说起距此二三里之遥新开一座茶社,名曰玉兰坊,此坊乃是官宦的花园,亭榭桥梁,花草树木,颇可玩赏。他念及人多之处最好打探消息,于是暗暗随了游人前往。到了那里,果然景致可观,花园假山上有个亭子,上面设着座位,四周点缀些巉岩怪石,又有新篁围绕。
      白玉堂少年成名,亦曾游历江湖,饱赏大江南北之景,然则这一二年内多有羁绊,久已不曾如此心旷神怡。今日难得,他便在亭子上叫了一壶茶,意欲先茶再酒,坐听坊间消息。岂知时候不大,忽听竹林中淅沥有声,出了亭子一看,霎时天阴,淋淋下起雨来。只因有绿树擎空,阴晴难辨,五爷就想着在上面亭子内对此景致,颇可赏雨。谁知越下越大,不多时,游人俱已散尽,天色亦已近晚。
      白玉堂暗想:“此处离店尚有二三里,又无雨具,倘然再大起来,地下泥泞,未免难行。莫若冒雨回去为是。”因此会了钞下亭,过了板桥,用大袖将头巾一遮,顺着柳树行子冒雨急行。他心里有事,原是打算着今日访到北侠,所以才命白安预备下酒席,怎知尽被这场雨耽搁了,不由得有些怏怏,正思忖间,无意间眼角余光瞥到一人一闪而过,看背影颇似欧阳春。他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紧随,唯独因为出其不意遇见之故,所以慢了一步,两人之间尚有距离,又有大雨阻隔,只能尽力跟上。
      行出未多远,雨声渐小,白玉堂正待赶上那人,忽有一个小童,手内托着笔砚,连呼:“相公!相公!”自那面而来。前边一段红墙,有角门打开,一名少年尼姑探出身来悄悄地答道:“你家相公在这里。”见那小童只顾呼唤相公往东去了,并未听见,便又关上角门进去。
      五爷见此光景暗忖道:“他家相公既在这庙内,又何必悄悄唤那小童呢?其中必有暗昧。”好玉堂,既遇暗事,必然不肯放过,急人之所急,倒是先把自家的事暂撂下了。他抬头见此处乃是整齐的庙宇,于是将朱履后跟一倒,拉脚儿穿上,来至东角门,叩门道:“里面有人么?我乃行路之人,因遇雨天晚,道路难行,欲借宝庵避雨,务乞方便。”过了一会儿,但听得里面有人答道:“我们这庙乃尼庵,天晚不便容留男客,请往别处去吧。”说罢,不再言语,连门也不开放。白五爷听了,暗道:“好呀!她庙内现有相公,难道不是男客么?既可容得他,如何不容我呢?这其中必有缘故了,我倒要进去看看。”越发笃定内中定有隐秘,低头一看,朱履已然踏得泥污,索性脱下,转身来到山门,飞身跃入墙内,在黑影中细细留神。
      只见有个道姑,一手托定方盘,里面是热腾腾的菜蔬;一手提定酒壶,进了角门。有一段粉油的板墙,也是随墙的板门,轻轻进去。五爷也就暗暗地跟随而来,挨身而入,只见屋内灯光闪闪,影射幽窗,他却立于窗外细听。
      就听屋内有女子声音道:“天已不早,相公请多少用些酒饭,少时也好安歇。”却有一个男子声道:“甚的酒饭,甚的安歇!你们到底是何居心,将我拉进庙来,又不放我出去,成个什么规矩,像个什么体统!还不与我站远些。”那女音说道:“相公不要固执。难得今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上天尚有云行雨施,难道相公倒忘了云情雨意么?”那男子道:“你既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为何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呢?我对你说,‘读书人持躬如圭璧’,又道‘心正而后身修’。似这无形之事,我是‘大旱之云霓’,想降时雨是不能的。”
      听到这里,白玉堂已然大致明了了原委,只是听那男子掉书袋实在好笑:“此公也是书痴,遇见这等人还和他讲什么书、论什么文呢?”却听又一个女尼道:“云霓也罢,时雨也罢,且请吃这杯酒。”“唔呀,你要怎么样?”那男子当是急了,只听当啷一声,酒杯落地,砸了。那尼姑嗔怒道:“我好意敬你酒,你为何不识抬举?你休要咬文嚼字的。实告诉你说,想走不能!不信,给你个对证看。现在我们后面,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那不是榜样么?”男子听了愈发急起来,道:“如此说来,你们这是要害人的,吾要嚷了呢!”尼姑道:“你尽管嚷,只要有人能听得见!”那男子便喊道:“了不得了!他们这里要害人呢。救人呀,救人!”
      白五爷趁着叫喊声闯入,掀软帘进去,笑呵呵地道:“兄台为何如此猴急?想是她们奇货自居,物抬高价了?”把两个女尼吓了一跳。那人道:“兄台请坐。她们这里不正经,了……了不得的。”五爷道:“这有何妨,人生及时行乐,也是快事。她二人如此多情,兄台为何如此之拘泥?请问尊姓。”他这话转得太快,那书生反应不来,呆呆地道:“小弟姓汤名梦兰,乃扬州青叶村人氏。只因探亲来到此地,就在前村居住。可巧今日无事,要到玉兰坊闲步闲步,恐有题咏,一时忘记了笔砚,因此叫小童回庄去取。不想落下雨来,正在踌躇,承她一番好意,让我到庙中避雨。我还不肯,他们便再三拉我到这里,不放我动身,甚的云咧雨咧,说了许多的混话。”
      “这就是吾兄之过了。”白玉堂这话一出口,汤生果然不解:“如何是我之过?”白玉堂心里早有了计策,只是故意慢悠悠地道:“你我读书人,待人接物,理宜从权达变,不过随遇而安,行云流水,过犹不及,其病一也。兄台岂不失于中道乎?”汤生连连摇头,道:“否,否。吾宁失于中道,似这样随遇而安,我是断断乎不能为也!请问足下安乎?”白玉堂有意道:“安。”汤生不由嗔怒,道:“汝安,则为之。我虽死不能相从!”白玉堂闻言暗赞道:“我再三以言语试探,看他颇颇正气,须当搭救此人。”
      他二人这边对话,那边两个尼姑见五爷气宇轩昂,强过汤生不知多少,心已先酥了,浑然忘了这年轻书生到底是从何处进来的,只顾着将一腔柔情移到他身上,又见责备汤生,满以为他是个惯家,当下各作妖娆之态,只为了吸引玉堂注意。白玉堂看这二人,一个年有三旬,一个不过二旬上下,皆有几分姿色,正待开口,眉心忽地微微一皱,隐隐觉得墙外似有动静。他艺高人胆大,虽有觉察,却也并不惧怕。那三旬的连忙执壶,满斟了一杯,笑容可掬,捧至他跟前,道:“多情的相公,请吃这杯合欢酒。”
      五爷做戏便做到底,也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那二旬的见了,也斟一杯近前,道:“相公喝了我师兄的,也得喝我的。”五爷便也在她手中喝了。汤生一旁看了,跺脚道:“岂有此理呀!岂有此理!”
      这二名女尼一边一个,伺候着白五爷。五爷逐问她二人叫何名,三旬的说:“我叫明心。”二旬的说:“我叫慧性。”五爷道:“明心明心,心不明则迷;慧性慧性,性不慧则昏。你二人迷迷昏昏,何时是了?”说着话,双手各执起二人一手,却问汤生道:“汤兄,我批的是与不是?”汤生见他与二尼拉手,已气得低了头,正在烦恼,忽听这一问,便道:“谁呀?呀!你还来问我。我看你也是心迷智昏了。这还了得,放肆!岂有呀,岂有此……”一语未了,只见两个尼姑口吐悲声,连声道:“唉哟!疼死人了!放手,放手!禁不起了。”
      白玉堂沉下脸一声断喝:“好大胆的淫尼!无端引诱人家子弟,残害好人,该当何罪?你们此处共有几人,究竟害了多少性命?快快讲来!”两个尼姑仓惶跪倒央告:“庵中就是我师兄弟两个,还有两个道婆,一个小徒。小尼委实不敢害人性命,就是后面的周生,也是他自己不好,以致得了弱症。若都似汤相公这等正直,我等又焉敢相犯,望乞老爷饶恕。”
      汤梦兰原本以为白五爷是一等风流尴尬人,见了此时情形,方知他也是个正人君子,连忙敛容起敬,又见那两个尼姑连连哀告,疼得眼泪也流了出来,心中不忍,又免不了替她们求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请放手罢。”白玉堂心想:“此公孟子真熟,开口不离书。”便吩咐二人务必要问明周生家在哪里,给他家中送信,不得延误,若有迟缓,定不轻饶。二尼连连答应,白五爷这才松了手。两个尼姑踉踉跄跄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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