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拥天下》清茶香韵

22、第 22 章

　　第二十一章

　　蒋平满口打着包票，天黑以前，必然有人请那庄丁吃酒，如若不灵，可把卦摊掀翻。实则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天黑时自己必然早已回去。那庄丁不知底里，听了未免半信半疑。另一名庄丁见状，开口就是：“给我也圆个梦。我也是半夜子时做的梦，梦见肥猪拱门。”
　　蒋平心知这是有意找茬，他却不惧，正好借此机会，且惊这些人一惊，或许反而能趁此良机到堡里走一走，便又装模作样掐指一算，答道：“天黑之前，必有人给你赠衣。”这庄丁不甚相信，只是这话却也极难辩驳。正在这时，方才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有一个头目走来。
　　当地人无不知晓邓家堡的厉害，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头目问那二名庄丁在此作甚，二人将方才情形一五一十说了。这人听完，一翻眼皮看着蒋平，大咧咧道：“那好，道人，你也给我圆圆梦。我的梦一样是发自子时，肥猪拱门。”蒋平早已在留心着这四周围的情形，便答道：“你这梦却不好了。这梦的预兆，啧啧，怕是阁下要受皮肉之苦了。”
　　那头目一脸的不信：“什么？谁敢让我受皮肉之苦？”话音刚落，后面过来一人，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登时被打了个眼冒金星。这人正要发作，一眼认出了来人乃是堡主邓车的族弟邓轮，是寿宴上的总管，怒脸赶忙变笑脸，勉强赔笑：“管家。”邓轮骂道：“你不迎接宾客，乱跑什么？”蒋平在后嚷嚷：“我圆的准不准？给钱吧！”
　　这头目窝了一肚子火气，有心过去踢翻蒋平的卦摊，然则当着总管之面，不敢放肆。邓轮看这情景奇怪，便问什么事。旁边那两名庄丁挤上来，又把方才算卦之事学说一遍。邓轮听完，先信了几分，又看一眼蒋平，问道：“道人，我且问你，这三人同梦见肥猪拱门，为何你圆的却全不一样？”
　　“梦与真事相符，必有缘由的。头一个肥猪拱门，定是饿了，因此主家必有饮食拿来。二一个肥猪拱门，必是寒冷，就要添草，应在人身上，则会得人赠衣。等到三一个，吃饱穿暖，仍要拱门，就属无事生非，自然必遭皮肉之灾。”蒋平信口胡扯，倒还带了几分歪理。那头目和庄丁听得生气，邓轮却大是赞赏：“好，先生果然好学问！不瞒你说，我们堡主前晚做了一梦，兆头似是不吉，一直为此闷闷不乐。今日乃是堡主六十寿辰，道人，你随我去圆梦，破解一二，如何？”
　　“自然可以。一样梦百样断，梦魇也未必就是凶兆。”蒋平就等着这么个机会，既要去，也要拿好了姿态，“虚者实，实者虚，凶中有吉，吉中亦会有凶。这圆梦之事千变万化，大有学问。若要我断得圆全，不出差错，还是要面见梦主才好。”
　　邓轮满口答应，进去回报。不多时又出来，请蒋平入内，并一一告知这宅子内的种种规矩、忌讳字眼。蒋平暗暗记在心里，待进了大门，更是留心四下环境。
　　邓家堡在江湖上乃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自然气势不俗。偌大的前院宽敞豁亮，一边摆着两排兵器架，地下又有石墩、石锁等物，彰显主家绿林中人的身份、气势。前院进去，迎面是正厅九间，高大宽敞，朱漆门柱，雕刻槅扇，方砖铺地，迎面墙上高挂着湘绣的“八仙上寿”图，处处皆尽显张扬奢华。
　　蒋平跟在邓轮身后，一直进了大厅。他虽是低着头，人却未歇下，眼角余光早将这厅内的各色人物打量了个遍。就见这厅里，四周墙上挂满寿联寿幔，条案上是香花供果，供着福禄寿三星，两旁是两大溜铺有红毡的长桌，其上陈列有各色寿礼，五光十色，光华缭绕，一时也难以尽数都是些什么奇珍异宝。这厅中的尽是些绿林豪强、响马巨盗，这时凑在一起，人人喜气洋洋，围着正中八仙桌旁端坐之人，吉祥恭维之词不绝于耳。
　　此人不过六十左右年纪，目似朗星，一部连鬓落腮胡须，身穿五福捧寿的对襟鹤氅，手持一把尺余长的折扇。蒋平虽不识此人，见此情形，猜也猜到了必是邓车无疑。他只作全然不识的模样，跟着邓轮，待给自己引荐了，规规矩矩行礼拜寿。哪知邓车见他貌不压众，心理上先轻视了三分，随随便便赐了座，蒋平方才谢过坐下，就听邓车问道：“不知道长在哪座仙山古洞出家、道号怎么称呼？”
　　蒋平心头暗想总得让你重视了我，才好打探出消息来，便答道：“贫道出身云蒙山水帘洞，道号四水。”这厅内的绿林人物本没一个瞧得起他，忽听他这句话，有些好事的知道此乃道教祖师王禅老祖的出家之所，不免有些好奇，有的只觉这眇目道人好大的口气，吹牛也不看看山门，有的便暗自揣摩，心想这道人既敢夸口，说不定还真有几分能耐。
　　邓轮上前道：“大哥，这位道长颇有学问，善圆亮子，您不妨把前天打的亮子跟他说说。”“打亮子”是江湖黑话，亦即“做梦”，他们这行只管说，哪里想得到蒋平实际都能听懂来着？邓车还问了一句：“这位道长可会掉坎？”试探蒋平可懂黑话。蒋平心思一转，答道：“出家人云游四方，对江湖之上的春点少许明白些。不过，堡主若想圆梦，无需掉坎，直言便可。”
　　他这样说，邓车反倒放了心，沉吟了一下，便道：“前日晚间，我做了一梦。因恐有凶兆，这二日总不大自在。”蒋平趁空道：“堡主心中不爽利，皆因不懂圆梦之道。虽说常言道‘做梦应景’，但是好梦未必皆是吉兆，噩梦也未必便属凶兆，须得因人而异，因事而不同。不知堡主做的是什么梦？”
　　“老夫梦见被猛虎追赶，惶急之下，竟行走不快。正在此时，忽然天降金龙，向我背后拍了一爪。老夫心内一急，这才醒转，正逢三更三点之期。”邓车道，“当时便觉后背有些疼痛，时至今日仍有余悸。道长，依你看来，此梦主吉主凶？”
　　蒋平听完，故意掐指算了半天，方才道：“堡主今日乃是六十整寿，丙寅年五月初四的寿诞之日——啊呀！”一句话，先把邓车惊了一惊：“怎么？”蒋平这才起身离了座位，又行大礼：“贫道给堡主道喜。堡主大喜啊！”邓车听说是喜事，自然高兴，只是仍难免莫名：“道长，不知老夫喜从何来？”
　　“堡主梦中的猛虎，乃是您的本命星官。堡主正逢六十花甲子，本命星官现身，乃是大吉之兆。依贫道推算，堡主今年该有升发之象。”蒋平说着察言观色，只见邓车双眼一亮，便知自己推测无误。果然，邓车接着问道：“那金龙又是何意？”“龙腾虎跃，自是祥瑞。那金龙在堡主背上拍了一爪，意为必有贵人相扶。堡主的运势自然就到了，定会平步青云。”蒋平虽是尽捡着恭维话说，却也是暗暗赌了一把，他自从担任官职，虽是武职，但日常办案，曾听包相爷隐晦提过，朝中有贵戚不甚安分，心怀异志，多有招纳江湖绿林人士之举。方才他见厅上在座的人物中，颇有几个在开封府登记在案的，心中便已暗暗警觉，因此听了邓车之梦，辨其神情态度，有意编出故事来试上一试，果然竟给他把这里面的大略关节猜着了。
　　在邓车而言，听蒋平道破心事，一时心喜，忍不住想到难道果真是大事有成？一时又免不得有些心惊，只觉这道人所说虽则无误，可是难不成竟给他把天机道破了？原来便在数日之前，太岁庄庄主马刚曾派人来送寿礼，除一应金珠礼物外，另有一物更是稀罕，乃是一座精美绝伦的珍珠百宝灯，乃是襄阳王命马刚送来的。此外还附有一封书信，道贺之词外，更提出请邓车联合各路英雄豪杰，前往襄阳聚义，共谋大业。
　　所谓“共谋大业”，委实得意味深长！
　　马刚派来送礼的人姓张名华，绰号“病太岁”，又与邓车密议许久，将襄阳方面的意思说得更透，若大事成功，日后挂印封侯必不在话下。听闻此信，邓车喜忧参半。喜的是若果然成事，封妻荫子、福延子孙，自不必说，忧的是万一不成，此乃株连九族的大罪，怎能不慎之又慎！偏生就在当晚，马刚不知被什么人割了头去，第二日传得沸沸扬扬，几乎轰动了半个杭州城，还是自太岁庄内传出的消息，说是被妖精摄去了头颅。
　　邓车既在江湖绿林道上，过的是刀口舔血生活，平素自然少不了诸般忌讳。襄阳王的许诺固然是好，以他今日的身份地位，仍免不得怦然心动，然则马刚之死，却又显得这事非但不顺，怕是还要主凶。因此他反复思量，拿不准主意，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心事重，睡梦自是不甚安稳，做什么怪梦亦不稀奇。
　　他这里左右两难，既舍不得荣华富贵、又怕拿起来扎手地踌躇了几日，可巧借着寿诞之日的机会遇见蒋平，被三说两说，说活了心思，已暗暗地有了主意。饶是如此，仍不甚放心，力求得个圆满才好，因而又问道：“道长可否为邓某细说一遍？”
　　蒋平心中便是一动，他仗着聪明机变，加之身份上的便利，猜到了几分情由，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竟连老奸巨猾如邓车亦信服了，可是要再细说，只怕必露马脚无疑。只是这话又不能不答，何况看邓车这情形，似是有甚难以抉择之事，若不趁此良机窥探究竟，今日又所为何来？因此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堡主，这圆梦之事，无非是因时应景而起，若要细论，还是当以摇卦为上。”
　　邓车满口答应，蒋平便取出卦盒。邓车接过摇了几下，向外一倒，倒出三枚卦钱，就地打了几个转儿，现出一副卦象。蒋平自有随身携带的纸笔，看着卦象情形，随即记于纸端，随后请邓车再摇。如是再三，共有六次之多。随后蒋平方才收了卦盒，在纸上勾勾画画，口中又念念有词了好一阵子，才道：“敢问堡主，欲卜何事？”
　　这一言委实得不好答，邓车想了又想，换了一番说辞：“老夫想问事由。”蒋平闻言又是一动，心想以邓车的身份，如今无非是坐地分赃、统领各路绿林响马而已，竟还要问事由，这里面似是大有文章。心念至此，他只作全心解卦，道：“您这一卦为父卦，有道是生身者父母，这一卦若问事由则大有希望。从卦象上看，必有贵人相扶。”他说着话，乍看像是将精力集中于卦纸，实则注意邓车的神情态度，以作判断。
　　邓车听蒋平说，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又问：“依道长看来，这事情，何时能见起色？”蒋平便知所料无差，答道：“要见起色也快，今日乃是五月初四……”掐指算算，“百日之内，必见起色，且这起色极大，定能看出个端倪结果来。”邓车大喜道：“百日之内就可见结果？”蒋平点一点头又摇摇头，现出凝重之色来：“虽有结果，只是按这卦象上显示，唯恐要犯小人。”邓车这时已对蒋平信服，忙问：“可有避法？”
　　蒋平道：“这小人恰恰在堡主的星位上，恐怕躲避不易。不过只消处处多加防范，尤其在交友上，务必留神，也就是了，其定然难以兴起风浪。”邓车这才略略放心，又想着今日大喜之日，提防小人之事虽重，却也不能在今日，遂岔开了话头：“多谢道长提点了。不知卦金该给多少？”蒋平一笑，谦虚道：“今朝正逢堡主六十大寿，这一卦权且算作贫道的一份薄礼。”
　　邓车闻言哈哈大笑：“如此多谢道长了。”又命下人取来十两纹银，赠予蒋平。蒋平还待推辞，邓车道：“些许银两，并非卦礼，不过是邓某给观里的一份布施而已。”蒋平谢过接下了，便要告辞。邓车还要留饭，蒋平这边消息已然打探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这个闲心用饭？夹起渔鼓简板，告辞就往外走，才走到厅门口，门外恰好进来一人，堪堪得擦身而过。
　　蒋平眼角余光一扫，心里便是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千里追踪、遍寻不着的“花蝴蝶”江永志。蒋平强压着心内的兴奋之情，步子却迈得格外小心，今日若能走出去，自然万事大吉，只等着收网擒贼，若是被这淫贼看出个究竟来——那何止是凶多吉少！然则蒋平装扮再巧，他这瘦小的身形却是假不了的，若是给人当面观看，见面貌不像，或也就松懈了，偏偏让花蝶从背影这一瞧，越瞧越眼熟，大是生疑。
　　邓车不明所以，见花蝶来了，自是高兴：“江贤弟来了？”这厅上的宾客还有徐敞、李四虎、李林华等人。旁人也还罢了，李林华一见花蝴蝶，登时就气得蛾眉倒竖，银牙紧咬，若不是碍着还有人在恨不能立即上前找这没良心的算账。花蝴蝶却无暇理会这一切，瞪大双眼盯着蒋平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蒋平！”
　　饶是蒋平满腹心机，猝不及防之下，身形不由得骤然一滞。花蝴蝶见状箭步上前，一把薅住蒋平的道袍，吓得蒋平忙道：“无量天尊！施主这是何意？”邓车亦是不解，站起身来：“江贤弟，你可认识这位道长？”
　　花蝴蝶死死拽住蒋平不松手：“邓大哥切莫听信此人妖言惑众，你可知他是谁？”邓车道：“这位道长自称道号四水。”“什么四水道人，这是五义中的‘翻江鼠’蒋平！”花蝴蝶咬牙道。蒋平忙着挣脱：“哪个蒋平，这位施主想是认错了人？”两下里一错劲，道袍撕破，他夹着的渔鼓简板也掉落在地，渔鼓的盖子摔开，内里的峨眉刺露了出来。
　　蒋平一见不好，急忙弯腰去捡，花蝴蝶哪里还容他这个空，上前一脚踢飞，又是一脚将他踹倒：“快，绑上！”邓车此时也看到了峨眉刺，跟着吩咐：“绑！”当下上来三、四名家丁，七手八脚捆上了蒋平。
　　花蝴蝶站到蒋平面前，先伸手拽下他的假胡须，又在他右眼上一摸索，将那小玩意抠了下来。厅上诸人这时再看蒋平，果然已变了一副模样，同时又佩服花蝴蝶，蒋平这易容之术再好，依旧未能逃过他的目光，这份眼力不能不让人一赞。花蝴蝶生平最恨蒋平，既然他落到了手里，自然不肯客气，上前就是两记耳光。
　　蒋平输人不输阵，破口大骂：“好小子，你敢打你家四爷！”邓车道：“江贤弟且慢动手。我还有话问他。”花蝶这才就手把蒋平往地上一掼，坐到一旁。邓车又打量了蒋平一番：“你果真是陷空岛的蒋平？”
　　“错了包换！”到了此刻蒋平自然不需再藏掖着，高高昂起头，“正是你家四老爷！”“听说你在开封府做官了，蒋护卫，官不入民宅的道理，不用我来教你吧。你倒说说，来敝宅做什么？”只因邓车尚未下定决心做朝廷的反叛，所以话中绵里藏针，既是顾着自己在绿林道上的体面，又要拿捏分寸，不在官府中人面前露出痕迹。
　　“我这叫乔装私访！”蒋平嘴上一点没落下，立即道。“邓某从无犯法之事，你访我做什么？”邓车紧跟着逼问一句。蒋平反正也豁出去了，当下回道：“邓堡主，咱们都是外场人，谁也别瞒着盖着。今日明说了，你犯法与否与我姓蒋的无关，在下本来也无意冲撞你的寿宴。我此番前来，就冲着他——”说话朝花蝴蝶那边扬了扬头，“咱们绿林人讲究上马不嫖，下马不赌，偏偏被这厮坏了规矩，采花盗柳，奸杀人命，大家同在江湖，本就人人得而诛之。况且他这案子犯到了宫廷内苑，盗国宝、无礼于娘娘，岂止是一句‘十恶不赦’了得！朝廷限期我等，务必将这厮捉拿归案，邓堡主，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江湖豪客，犯不着为这等败类蹚浑水。只要你将这姓江的交予我，我敢担保，邓家堡上下非但无过，而且协助缉拿钦命要犯有功，日后论功行赏绝无落下，怎样？”
　　花蝴蝶听到此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刷得抽出刀来，怒喝一声：“我先宰了你！”恶狠狠直奔蒋平而来。邓车一拍桌子：“住手！”花蝶闻言一怔，质问道：“怎么，邓大哥，难道你听了这蒋平的鬼话，当真要拿小弟送礼不成？”邓车实则左右为难，有道是“杀官如同造反”，他虽是绿林的身份，可在本地官面上却是安守本分的乡绅，襄阳方面事又未成，贸贸然杀了蒋平，后患无穷；然则若说放，在座的都是绿林同道，且不说一个花蝴蝶不答应，李林华、徐敞等人也在叫嚣：“不能留下活口！”“这蒋平诡计多端，留下他必生祸端！”还有这么些人瞧着，他也总不能当面不顾同道交情，寒了众人之心。
　　情急之下，邓车倒想起现成的理由来：“诸位朋友，杀一个蒋平容易，只是今日乃是邓某六十大寿的正日子，大喜之日，要见血光，未免不吉。不如先行关押起来，待到过了今日，再作打算。”于情于理，这话让人挑不出错来，花蝴蝶等人虽恨不能立即杀蒋平而后快，但是冲撞主家的寿日，此乃大不敬，只得忍耐一时。邓车便命人将蒋平暂且押在后面柴房。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家人来报：“禀堡主，门外来了个要饭的老叫花。”邓车正没好气，一瞪眼：“混账，这种事也值得进来禀报？给几个钱打发了就是。”家丁苦着脸：“他不要钱，也不要吃食，非要进来给堡主上寿不可。”邓车不好当着众人发作，只吩咐道：“那就多给几个钱，快些打发走。”忽听得外面一个声音吵吵道：“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凭甚许他们进就不许我老人家进门？”人随声至，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叫花，人是低着头，走得却不慢，一路进来，自是有这堡上的庄丁仆从要拦，偏偏这许多壮年人近不得一个老年人的身，或是本就赶不上，便有那在前面拦截的，也不知怎地，被撞了个东倒西歪。
　　转眼间老叫花已进到了厅内，朝邓车一拱手，说声：“恭喜发财。”邓轮还在一旁站着，听着十分别扭，人家做寿倒说上了拜年的话，正想呵斥，那老叫花来得倒也快：“做寿发财，两个一块儿来。”邓轮也没办法跟他计较。哪知道老叫花接着说道：“我来拜寿可没赤着手。”自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纸包来，又有两根弯钩针，“别忘了给我写上，刀伤药一包，弯钩针一对。”邓轮发急道：“你这是什么东西，也敢充作寿礼？”老叫花嬉笑自若：“这怎么了？都是好东西！刀伤药治刀伤，弯钩针更有用处，谁要有个头破血流、肠穿肚烂，可就用上了！”
　　邓轮急得直骂：“你这人懂不懂好歹，有在这好日子说这些话的吗？”老叫花笑道：“我这说的可是实言。”邓轮还待再骂，邓车一皱眉，制止道：“好了！”他已瞧出这老叫花身份必不寻常，略一措辞，“这位老先生，请坐。”老叫花四下张望了一下：“坐不坐倒没关系，这酒席几时开，开在哪儿啊？”邓车满心高兴做个生日，哪料到横生出这许多枝节来，然则人情礼仪总少不了，因而见问便吩咐开席。
　　邓家堡的家丁、下人众多，一贯的训练有素，当下就在大厅拉开席面，摆开座位。酒菜上来，这厅上的一干绿林人物纷纷就座，唯独那老叫花，年纪又大，身上又埋汰，无人愿意理睬。邓车吩咐给其单摆一桌，老叫花听了直摇手：“不必费事，不必费事。我老人家吃是吃不了多少的，无非是凑个热闹。”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就走到花蝶那一桌上，硬是紧挨着他坐下了。
　　花蝶心里膈应，只想赶快挪身，凑巧邓车于此时起身举杯：“各位，今日来的，都是赏光捧场的好朋友，邓某承情多谢了。来，大家干了这一杯！”众人跟着举杯，叫道：“祝邓大哥多福多寿，干！”一气儿地碰杯。
　　老叫花趁这个空踅摸吃的，先伸手撕下一条鸡腿，往花蝶的碟子里一放：“来，吃！”花蝴蝶瞧一眼他那双不知多少日没洗的手，心中烦唔，只是这时厅上的数桌均已坐满，要换位置却也没处换去。偏偏下一个菜里有海参，长长的一条，又香又滑，老叫花伸出筷子一夹没夹稳，再夹又没夹上来，干脆扔下筷子直接上手，捞起一块来就给花蝶放在了碟里。花蝴蝶实在恶心，可是急不得恼不得，只能硬邦邦扔下一句：“你不用管我！”
　　“多吃点好，下一顿呐，还指不定吃着吃不着了呢。”老叫花慢悠悠说道。花蝶脸色一沉，正想发作，老叫花却早已自顾吃上了，方才那话也不只是说谁的。突然，门外又有家丁来报：“堡主，外面来朋友了。”
　　邓车正在劝酒，便问：“是哪位？”家丁弯着腰，附在邓车耳边说：“他说家住滇北辽东，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欧阳春”三字一出，邓车当时便是一惊，下意识反问了一句：“谁？”心思飞转，琢磨着来人报了籍贯字号，理应并非同名同姓，正当是北侠客本人。只是自家素来与他无甚交情，突然上门，所为何来？转念又一想，难道是与蒋平探庄有关？
　　邓车满腹狐疑，却不动声色，只不过站起身来：“各位请慢用，邓某去去就回。”有和他同桌相邻的，听到了欧阳春的名号，既是惊，想起北侠客的威名来，又少不了带了惧。然则这总归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天塌下来，理当与己无关，这般想着，也算是聊以□□。
　　邓车带领家丁迎到大门外，只见门前站立一人，六十开外年纪，高大魁梧，紫巍巍的脸膛，双目澄蓝，紫髯卷起，果然是“碧目虬髯”，身穿紫缎色箭袖，肋下佩带一口宝刀，虽然藏于刀鞘，仍隐隐可见其光芒。邓车上前一拱手：“这位，敢问可是滇北辽东的‘紫髯伯’欧阳大侠？”欧阳春拱手还礼：“岂敢，老朽正是欧阳春。请问阁下，是否人称‘神手大圣’的邓堡主？”邓车道声：“惭愧，不才正是在下。”二人客套一番，门外不是讲话之所，邓车便将欧阳春让到堡内，欧阳春说声“叨扰”，两人并肩入内。
　　二人径直进了正厅，欧阳春见此处果然热闹，北六省的各处当家寨主、巨盗悍匪，能够称得上名号的，几乎都在。厅上这些人不乏认得欧阳春的，见他来了，无不停杯，或是疑虑，或是提防，或是恼怒，各种目光齐刷刷指了过来。欧阳春一概视若无物。
　　邓车请欧阳春上坐，命人奉上茶来，方才问道：“欧阳大侠，贵足轻易不踏贱地，此来想必有事？”欧阳春仍是客客气气地：“不瞒邓堡主，老朽确是有事。”邓车心道“果然”，口中却说：“今日适逢贱辰，纵然有事，不妨请用过了酒饭再说不迟。”欧阳春微微笑道：“不敢讨扰，还是先谈正事要紧。”邓车只好问是何事。
　　“说来惭愧，这本是本门之事。只因我门里出了一名不肖之徒，违反门规，屡教不改，淫人妇女，害人性命。因此老朽奉了总门长之命，不远千里自辽东而来，要收回他的武艺。”欧阳春说到此，早已看到了花蝴蝶的所在。邓车一听如此说，心中知道此乃江永志惹下的事，只得装糊涂：“欧阳大侠所指何人？”
　　欧阳春站起身来，虚虚一指：“正是人称‘花蝴蝶’的江永志。你还不跟我走吗？”依旧是一派淡然，不徐不疾的语气。花蝴蝶方才就已留意上了，见欧阳春指向自己，当下几乎没跳起来：“这是邓大哥的寿宴，我是他的座上宾客，欧阳春，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跑来指颐气使？”欧阳春看着他，目光平静：“正是因为邓堡主的寿筵，不便打扰，所以让你跟我出去。”
　　旁有李四虎，只听说过北侠的大名，从未见过其人，今日一见，虽见欧阳春相貌奇特，一派英雄气概，到底还是不服，倏地站起身来叫道：“欧阳春，你有什么能耐敢来搅扰，还让江贤弟随你出去？我就偏偏不许，你待如何？”徐敞也跟着道：“没错，你是什么身份如此大言不惭！江师弟犯不犯门规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慢说他未犯门规，即便是有什么一星半点的差错，那犯的也是他本门，八卦门的门规，自有本门的师傅处理，也轮不上你说话！”众匪人闻听，纷纷起哄附和，有些便出口成脏，不干不净地胡乱谩骂。
　　欧阳春道：“上三门一门分三派不假，然则同忾连枝，分属同宗，由总门长掌门理事，分门不分心。一派有事，三门来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八卦门出了江永志这般逆徒，蒙羞的乃是三门的子弟，我欧阳春原本置身事外，如今奉的乃是总门长之命，受命于人，概不由己。清理门户，势在必行。”一番话软中带硬，顶得李四虎和徐敞说不出话来。他随即盯住花蝴蝶：“江永志，跟我走吧，或者你想让我费一费事？”
　　花蝶被看得浑身发毛，猛地一抬腿，踹翻了酒桌。老叫花正在那里连吃带喝，直嚷嚷：“你这人，不吃还不让别人吃了？”花蝶这时哪还有心思管他，刷得抽出刀来，老叫花笑道：“动刀了，我那刀伤药该派上用场了。”一边李四虎、徐敞连带着李林华，各自抽出兵刃，同时虎视眈眈盯住欧阳春，预备着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