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修正版）》酥蓝

27、真相

　　周伯心思单纯，没有多想，只是从他的话语之中推断出他到现在仍没有孩子，看他的眼神便带上了长辈特有的关爱与担忧，用惋惜的口气说道：“你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一向认死理，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东西就算是拼个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当初你走的时候我就料到，不找到你要找的那样东西，你是不会回来的，结果真被我料到了，一等就是二十年。傻孩子，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让你等呢？不要嫌伯伯罗嗦，伯伯是最想看你好的，要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成家立业，抱上大胖小子，我就算死也瞑目了，更别说你张奶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

　　相对于周伯的着急，张沐晨的回答显得很豁达：“一穷二白，居无定所，还是不要拖累人家女孩儿了，更何况若是这世上真有灵魂一说，我自是希望张奶奶能够毫无牵挂地进入轮回，开始她全新的生活，不必以我为挂碍。而且……周伯你说得很对，依我的性格，不找到那样要找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如今我回来了，代表我或许已经找到他了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林意心头那根希望的蜡烛像被重新点燃了，猛然抬起头，却发现男人也正看向自己，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不用说一句话就已经代替了千言万语。

　　“周伯，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们今天约定好只提开心的事，这些扫兴的事就不去说它了。对了，这小妹妹是阿香姐的孩子吧？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话题被巧妙地转了过去，听到提起自己的宝贝孙女，老人家的脸上又重新充满了慈爱的笑容，试了好几次想把身后的小女孩拉出来，但小姑娘又是害怕，又是害羞，扒着爷爷的衣服说什么也不松手，周伯只得无奈笑道：

　　“这孩子从小跟着她妈受苦，胆小，怕生……你伯母死得早，你离开的那一年你阿香姐嫁给了村里首富孙家少爷，那混小子压根就不是个东西，当年阿香在他家厂里打工，意外有了身孕，他还人模狗样地上门来求婚，保证一定会对阿香好，可是阿香嫁过去没几年就原形毕露了，天天喝酒赌钱，把阿香怀的孩子都打掉了……阿香好几次受不了逃回家避难，都被他们家派人来抓回去，说是一定要阿香生出个孩子来延续香火，我一个老头子去找他们理论，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店也被砸了两次，这事闹了好几年，后来那姓孙的在外头又搞女人生了儿子，他们家见阿香生的是女儿，便嫌弃起她来，把她赶出来了……前两年那姓孙的吸毒被抓进去了，而阿香经过这几年的折磨也算是心灰意冷，为了远离这伤心地时常跑外头做生意，一年难得回来几次，这孩子便交给我来带。十几年前你阿秀姐嫁去了外地，天南地北地，一年更是只有过年才回来一趟，好好一个家，如今是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我们一老一小艰难度日了……”

　　短短几句话语，便已是二十年的沧桑变幻……

　　张沐晨还记得当年阿秀姐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却因为学费不足只得休学在家，没过多久阿香姐又被纺织厂的少东家求婚，一时间被村里传为佳话，结婚当天孙家派了长长两排小轿车来接新娘子，从乐器店一路排到工厂大门前，过路的行人无不驻足停留。尤其是未婚的小姑娘们，看到那么气派的阵仗，个个眼里冒出艳羡的光彩，纷纷议论着说新娘子真是幸福，老周这算盘打得可真细，嫁掉一个女儿顺便也赚到了另一个女儿的学费，攀上了孙家那么一个高枝，周家以后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

　　可是只有他知道阿香姐的艰辛，根本就没有麻雀飞上枝头的光荣，也没有童话故事里王子公主的梦幻，在他们结婚的前一夜，他经过楼道的时候发现她正蜷缩在楼梯口偷偷哭泣，恰恰前段日子她还因为周伯的强烈反对被关了整整一个月，他坐到她的旁边，问她这又是何苦，阿香姐的回答很简单，却也很重要：“为了父亲，为了妹妹……”

　　他叹了口气，又问她甘心吗，阿香姐说的话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没有什么甘不甘心，人一天天长大，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总有一天是要从梦里醒来的。”

　　那一年，阿香姐不过二十出头，而他，也只有十七岁。

　　遥想他们小时候无忧无虑、打打闹闹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可是转眼间就已物是人非，昔日的玩伴一个个都已经长大成熟，从头到尾都沉沦在梦中不愿醒来的，似乎只有他一人了……

　　“无论怎样，哪怕珍惜的人不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只要知道他们还平安地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便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听了他的话，周伯释然了许多，叹息一声，笑着点点头：“是啊，我老头子这辈子没有其他的盼头，只希望你们这些孩子生活地好，就算不能天天陪伴在我的身边，只要时常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你们生活安好、无病无灾，就已经足够了。”

　　一番对话下来，气氛免不了有些沉重，张沐晨试着招呼起躲在周伯身后的小女孩，那小女孩起初还怯生生地不敢上前，后来见到这位陌生的叔叔笑容很亲切，比阳光还要温暖，一颗心就融化了，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张沐晨微笑着摊开自己的手心，里面躺着一颗小小的糖果，小女孩露出惊喜的表情，剥开糖纸把糖果含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一路沁进了心里。

　　“小蔓，真没礼貌，叔叔给你吃糖你应该对叔叔说什么？”周伯不忘提醒她。

　　“谢谢叔叔。”小姑娘羞答答地道谢，再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叔叔的笑，还是那样温柔，脸蛋儿顿时就红了，红扑扑地，像只小苹果。

　　一旁的林意看到小女孩儿可爱的模样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可随即联想到她自小的遭遇，便觉可悲可叹……看着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小难友，眼神之中不由带上了几缕沉思。而他的一切思索都落在了张沐晨的眼里，感到手心暖暖地，林意抬起头，对上张沐晨充满鼓励的视线，心里一动，尝试着伸出自己的手，用指尖轻轻地在小女孩黑亮亮的发辫上摸了一下，犹豫着，又一下，算是无声的安慰吧。

　　也许是触碰在头发上的细微触感痒痒地，小姑娘咯咯笑出了声，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蹦回了爷爷的身后，还不忘伸出小脑袋调皮地偷偷看他们，头上小辫一动一动，像头活泼的小鹿。

　　“周伯，我这次回来打算住上两三天，张奶奶和我以前住的那间屋子还在吗？我打算回去看看，这几天就住在那里。”

　　周伯连忙点头：“在，在。你们以前住那间屋子我时常会去收拾收拾，所有东西还按以前的样子保留着，就怕哪天你心血来潮回来了，在外头漂泊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苦，回来要是连家都找不到了，不是太可怜了吗……”

　　被他话语里深深的关爱所感动，语言的描绘是那样苍白无力，千言万语也形容不了他心中的感激。

　　从周伯那里拿了钥匙，然后架不住周伯的殷殷热情又闲聊了半天，两人这才出发去了张沐晨以前住的地方，路程很近，从周伯的店铺那里穿过一条小径，步行几分钟就到了。张沐晨以前的家还是很好认的，因为院子里栽种着一棵很大的橘子树，远远就能从外面看到那高高的绿色树冠，张沐晨望着那棵至今仍郁郁葱葱的树，不禁感慨道：

　　“这是我被收养的那一年张奶奶带着我亲手种下的，当年它还只是一颗小树苗而已，我还记得张奶奶对我说，做任何事情都要像培育一棵小树苗一样，只要亲手做、用心做，就能收获甘美的果实。一棵自己亲手培育起来的树，还有经由自己劳动生长出来的果实，这是她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林意看了看他，伸手摸了摸那记录了岁月印记的树干，那上面有熟悉的清香，有属于男人温暖的味道，微风吹过，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格外优美动听……

　　张沐晨的家不大，但很干净整洁，看来周伯确实经常来打扫，虽然已经二十年没有住人，但却没有一点霉味，家具器物皆是上个世纪的风格，一股简朴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角有一台母子鹿的冰箱，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军用沙发，墙上贴了几张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一对年轻男女穿着军装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男的目光坚毅，女的美丽娇柔，两人脸上都带着羞涩的微笑，泛黄的黑白相片记录了尘封的记忆，同时也定格了照片中男女青春的年华。

　　“张奶奶和张爷爷以前都是部队里的军人，由于长年接受规范化的训练，所以她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张奶奶说她以前脾气很冲动，争强好胜，但是自从和张爷爷结婚就好了许多。张爷爷是道学爱好者，性格温和平静，也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她的脾气渐渐变得平和，张爷爷去世之后她更是深居简出，直到收养了我。晚年的她喜欢侍弄花草，研究道教经典，她总是耐心地教育我端正坐姿，目不斜视，走路要昂首挺胸，吃饭每一口都要嚼三下才能咽下去，闲暇时候还会教我下厨，她每月都会斋戒，会做很多精致的素菜。我还记得她很喜欢坐在窗台的盆栽旁绣花样，随着日影的迁移，一坐就是一整天，她绣的花样很好看，村里人都抢着要……”

　　张沐晨打开柜子，可以看到里面躺着几幅还没有绣完的花样，旁边放着几本道教书籍，像《南华经》、《太上感应篇》等，点点滴滴，皆是过去主人留下的痕迹。虽然经过了长年累月线头已经有些褪色，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半成品的牡丹图案很鲜活，兰花的形态很清新，每一个细密的针脚都可以看出作者有着一双灵巧的手，有一个这样有心的养母，怪不得教育出的孩子也是同样的心灵手巧……

　　回到了自小长大的地方让他感到很熟悉也很安心，从下火车开始张沐晨就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回到家之后这种状态就达到了顶峰，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大闸门一样，所有的记忆全都如决堤的潮水似地奔涌而出，每找到一样过去的东西，张沐晨都要拉着林意讲上半天，那种感觉，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回忆一股脑儿都灌输进林意的脑子里。

　　林意起先听得十分认真，但是越听就越发觉男人的不对劲，他似乎是累了，昨夜在火车上一夜没睡，目光和神态都透着浓浓的疲态。但是他的兴致还是很高昂，拉着林意的手不停地说，一开始条理还比较清晰，后来语句就开始混乱起来，东拉西扯，毫无章法，就连眼神也逐渐空泛了，那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目光消失不见，被一种空洞地、毫无焦距的视线所代替，目光不再有焦点，可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识的梦呓。

　　从没有见过男人那么反常的模样，林意吓坏了，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有点烫，估计是发起了低烧，好说歹说才勉强说服他躺到了床上。林意好几次想要下去找周伯，都被他制止了，后来喝下一点热水好不容易睡下了，林意还是不放心，搬了张藤椅坐到他的身边。男人就算在睡梦中仍不得安生，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眉头紧皱，像是在忍耐很大的痛苦，看得林意一阵揪心，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床边守了足足五六个钟头，到了半夜里如水的月色撒到男人白得透明的脸上，林意在睡意朦胧中看到他睁开了眼睛，视线慢慢聚拢到自己的脸上，黑夜里，林意听见男人用呢喃一般声音轻轻对他说着：

　　“林意，我求你一件事，所有我以前经历过的事，我人生中难忘的回忆，我都告诉了你，求你替我保管一下，好不好？”

　　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原本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是当时林意已经困到脑子糊涂了，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在做梦，况且看到男人的表情这样凄婉哀伤，心口很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男人得到了保证，这才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再度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林意很早就醒来了，下楼去买了药和早点回来，推开房门却没有看到应该躺在床上男人，害得林意一阵着急，四处找了一阵，这才在窗台那里找到了坐在暖暖日光里的张沐晨，心上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经过了一夜的病痛折磨，张沐晨的气色看上去仍有些憔悴，只见他静静地望向窗外，那个方向伫立着那颗青翠的橘子树，早起的鸟儿站在高高的枝头吱吱叫着，张沐晨看着它们飞来飞去的身影，弯起了嘴角，那抹浅浅的弧度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让人心醉。

　　“臭小子，你还真敢来找我，还嫌被我揍得不够惨么？”

　　也许是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张沐晨满怀期待地回过头，那融合在日光中的身影一时间迷了他的眼睛，和那抹记忆中的剪影巧妙地重叠在了一起，几乎叫他迷失在了自己过去的梦中，就这样脱口而出了一句隐藏在记忆深处的话语。直到看到阳光里林意惊讶的脸庞，这才反应过来何时何地似地，对他抱歉一笑：“是林意啊，来，快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注意到男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说不失望那是假的，林意捕捉到那一瞬间男人脸上高傲的表情，像一个骄矜的少年，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让他直觉不是对他露出的，还有那眼神，像是要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让林意不由浮想联翩……

　　但是满腹的狐疑在放下手中的早点之后被打得烟消云散，因为男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好比一块巨石，将他砸得体无完肤。

　　“林意，我生病了，是很严重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