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修正版）》酥蓝

26、彷徨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犹如一记闷雷把林意给劈傻了，上一刻还是幸灾乐祸的笑容硬生生地僵在了脸上，嘴巴张也不是，闭也不是，脸上写满了惊讶。倒是张沐晨，在他震惊表情的对比下显得十分坦然，似乎早料到了林意的反应似地，目光温柔且包容地凝视着林意惊讶的脸，用平静的口吻缓缓叙述着：

　　“我是大年初一那天早上被人在一座水桥上发现的，后来周伯告诉我那年春节是村里十几年来最冷的，等到早上有人去桥边打水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虚弱地只剩下比蚊子还要轻的哭声。听周伯说我被抱到他手上的时候就只有可怜兮兮的小小一团，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脏巴巴地，而且我来得很突然，就像一只意外出现的小脏猫儿，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名字，他便一直小脏猫儿、小脏猫儿地叫我。

　　村里民风淳朴，虽然因为是孤儿没少被人欺负过，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到底还是帮助和温暖占了大多数，周伯是那时候的村长，他对我的关爱是最多的，把自己女儿的房间让给我睡，还教会我弹吉他。一直到七岁那年，我被张奶奶收养了，跟着张奶奶一起姓张，沐晨沐晨，便是取自在清晨阳光中捡到的意思……”

　　虽然从头到尾男人都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诉说，但是每一句淡淡的语句听在林意的耳朵里都让他觉得无比震撼，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相似经历，也许是那份惺惺相惜的怜惜，让林意的心像被刀子绞了似地，滴血一样地难受……刻意压制下颤抖的声音，林意试探性地问：“那你……你还记得你的亲生父母吗？”

　　男人无奈地耸了一下肩：“早不记得了，他们或许是死了，或许还活着吧。”

　　究竟需要经历多少次痛苦挣扎，才能用今日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来说这句话？

　　相比较于张沐晨的身世，林意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比他好上千倍百倍，至少他知道那个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父亲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虽然刘敏现在的状况叫他灰心，但起码活生生地生活在他的身边，只要他们都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世界上有什么比至亲的人都在世更值得庆幸的呢？最无奈的便是有一种人，你明明知道他们的存在，却连他们的一切都无从得知，就连他们是死是活，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上都不确定，在日复一日中希望被渐渐磨灭，这份唯一的牵挂也被时间磨平了，只剩下苍白而无力的一角。

　　原来最深沉的绝望，竟是连悲伤都没资格拥有的时候……

　　或许是察觉出了他眼神上的变化，被眼前这少年用湿漉漉的目光注视着，张沐晨反而笑了，在男孩儿眼睛里的水汽还来得及弥漫之前柔声说道：“小脏猫儿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从小到大最怕别人露出这种眼神了，我小时候脾气很坏，我讨厌别人用鄙视的目光看我，更讨厌别人用同情的目光看我，老是因为这种原因和别人大打出手。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有见过一家子其乐融融的，也有见过至亲之间感情冷漠如同路人的，愈发明白这种事情就像月亮似地，阴晴圆缺，强求不得。这世上总有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而他们的孩子，值得更好的人去爱……”

　　听到最后一句话，林意有如醍醐灌顶，仰起脸，仿佛在问“真的吗？”张沐晨伸出手去，慈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眼角的细纹散落开，好似一朵缓缓盛放的莲花：

　　“我曾经一度自卑又偏激，那时候总感觉全世界都是欠自己的，总喜欢借着任性和闹事来显示自己的存在，直到后来被一个人骂醒了，我才慢慢发现其实我身边的人都很宠着我。换位思考一下，就算当初我的亲生父母碍于血缘亲情勉强将我留在了身边，在那样僵硬的环境中成长的我未必过得会比现在好，这世上可怜的人千千万万，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想，当初周伯和张奶奶把我这只被丢弃的小脏猫儿捡了回来，这才有了今天的我，若是有一天也能被我捡到一只小脏猫儿就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待他，让他感受到如我当年一般的幸福。有时候老天就是这样神奇，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竟然还真的被我捡到了一只小脏猫儿，他又聪明又可爱，真是老天赐给我的珍贵礼物……”

　　原来真的会有缘分这样奇妙的东西，正是因为相似的经历，再加上希望报恩的心情，所以男人才会在那天寒夜看到被母亲赶出来，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他之后联想到了自己，毅然决定收留他这只可怜巴巴的小脏猫儿吧？三十多年前种下的因结成了今日的果，种种机缘巧合，促成了两人的相遇，这样一联想，怎能叫林意不兴奋？心房被一股温暖的情绪填得满满地，青春期的少年激动地脸蛋发红，鼓足勇气一把抓住男人的手，生怕来不及似地做着笨拙的表白：“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啊！你才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是我今生最大的惊喜，我……我……”

　　看着他着急到不能自已的可爱模样，张沐晨宠溺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头，笑道：“傻孩子，你的一生还那么长，何必那么早就下决断呢。”

　　林意一听更加着急了，追寻那个答案一路追到了这里，可是男人几次寓意不明的态度却叫他心焦如焚：“不要叫我傻孩子！我已经是个即将成年的人了，我知道怎样把握我自己的人生，我也知道我该为自己的人生下怎样的决断，我很清楚我心中的感情，我现在只是需要一个答案，给我希望也好，让我彻底死心也罢，不需要任何人来劝解我！”

　　张沐晨看着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用认真的目光面对林意满脸的焦灼：“林意，我向你保证，我千里迢迢带你来这里并不是寻你开心，也不是要说服你放弃，我把这些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是希望你了解一个真实的我，同时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完美。我有着很多缺点，我的脾气很坏，又自私又任性，因为是孤儿，从小我就很害怕别人会看不起我，经常用暴力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而且我也很固执，认定了一样东西就死也不会放手，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哪怕知道这样做是没有结果的，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变得像梦一样虚幻，也在所不惜……

　　林意，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你爱的是眼前这个真实的我，还是只是你赋予在我身上的种种美好幻想？又或者你从头到尾爱的不过只是你的一场梦而已？等到梦醒了，你发现原本在你眼里完美的爱慕对象褪去那层梦幻的面纱，渐渐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到时候你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从不知道张沐晨还有这样的一面，那锐利的眼神，那犀利的质问都一句句地刺中了林意的软肋，让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张沐晨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在最无助的时候他出现了，温柔、体贴、成熟、稳重的男性气质对那时的林意来说简直就是完美的存在，后来在分离的那段空窗期里，男人对他而言又像是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扪心自问，自己对他的了解究竟有多少？除了一个名字，就连他的身世都只是今天才知道的……

　　内心翻涌了好一阵子，终于在维持了很久目瞪口呆的状态之后，心中的执着压倒了迷茫，咬咬牙，林意停顿数秒，最终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会后悔我的决定，我和你面对面坐在这里，我看到了你，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我愿意花我所有的时间去慢慢了解。无论真正的你是什么样，我都会尝试着接受，你说你是你个固执的人，那很不幸我也是，既然是我认定的，就算是个梦，我也一定会追到他！”

　　被他话语里的坚定所感染，张沐晨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感慨道：“小脏猫儿果然长大了，看到现在的你，就想起以前的……唉，罢了，不提了，你要答应晨叔，一会儿知道了所有的事情，肯定有你接受得了的，有接受不了的，如果你感到无法接受，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知不知道？”

　　林意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手指悄悄覆上衣服的口袋，在这个地方静静地躺着那枚护身符，还有那个被剪碎了的爱字，这一份跨越了将近二十多年时间的阻碍，却仍能指引着现在的他来到男人身边的绵绵爱意……

　　它是属于谁的？

　　它的主人究竟和张沐晨是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张沐晨所要告诉他的真相之中，一定也有关于它的主人的存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接受，偏偏只有这一件，给林意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期待着想要听到这段往事，但又隐隐抗拒着听到它，林意感觉自己像在等待着一个重要的宣判，心高高地悬起，在听到最终裁决之前一刻也不得落下来……

　　喝过粥之后跟随张沐晨的脚步走进一条小巷，脚下踏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弄堂，可以在路边看到下象棋的老人，道路两旁零星开放着几株婆娑野菊，嫩黄的颜色将脚下青灰的地砖点缀上了几分鲜活的色调。这里的清晨空气清新，风景怡人，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只可惜林意心中怀了心事，自然也就无心欣赏这些美丽的风景，冰冷的空气不停灌进肺里，心情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越接近真相，心中就越是紧张，紧抓着背包肩带的手心里都渗满了汗，闷头跟在男人的身后一直走，连不知何时走到了头都毫无察觉。

　　林意如梦初醒似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绿油油的爬山虎，这一片都是灰蒙蒙的旧式砖瓦房，依水而建，人迹稀少，气氛十分宁静清幽，河边坐落着一家小小的店铺，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色乐器。有一个八九岁左右，穿着碎花裙子、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地上打弹珠玩，旁边的竹椅上坐着一个戴着老花眼镜、头发花白的老伯伯，正埋头调试着手中那把吉他的琴弦，柜台上放了一只半旧的半导体，从里面传来一口吴语的评弹唱腔，老人也跟着沙沙的声音一起轻哼着。

　　只见张沐晨带着林意走到老人的跟前，低低唤了他一声：“周伯？”

　　老人年纪大了，耳朵不大灵光，只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停下手中的活打量了一下门口这两位风尘仆仆的行人，还当他们是来镇上旅游的游客，操着一口浓重方言的普通话热心地向他们介绍起店里的乐器来：“两位小哥是来这里玩的吗？买把小口琴回去吧，看，就是柜子上这种，别看它比大拇指还小，吹出来的声音可动听了，我现在就吹给你们听听。”

　　说罢，还真拿了好几把小巧精致的小口琴出来，当下就要向他们演示怎样吹，张沐晨笑着打断他：“周伯，是我，我是小晨啊。”

　　听到那个记忆中的名字，老人拿琴的手一抖，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抬抬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来，期间还生怕认错似地掏出手绢擦了好几次镜片，对着记忆里的模样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老人的眼角慢慢泛起泪花，双手紧紧攀住张沐晨的肩膀，紧盯着那张比记忆中成熟许多的脸庞，颤抖着声音问：“小晨……你真的是小晨？小脏猫儿……？”

　　张沐晨点头：“嗯，我就是当年那只走丢的小脏猫儿，二十年了，我回来了。”

　　面对这个二十年了终于失而复得的孩子，周伯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老泪纵横，哽咽道：“你这没良心的孩子，这二十年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这些年来我这老头子天天想着念着，担心你这只小脏猫儿在外头过得好不好，你以前半夜里老闹胃病，到了外面吃得习不习惯，还有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死犟，那倔脾气在外头究竟有没有吃苦头，你张奶奶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好你，结果还是让你丢了。我整整自责了二十年，多少次我都以为在我闭眼之前都看不到你了，结果上天有眼，终于让我在有生之年见到了你，这样，我也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去见你张奶奶了……”

　　林意还有旁边的小女孩都没有料到老人的情绪那么激动，一时间都傻了，小女孩儿见到爷爷对着个陌生人哭，吓得丢掉弹珠躲到爷爷的背后，小脸都白了，抓着爷爷的衣角死不松手，而张沐晨则静静地倾听着周伯对自己夹杂着浓浓关爱的责骂，将哭到力尽的老人搀扶到店里的椅子上坐下休息，这期间只有林意一人隐隐听到了张沐晨那一声轻如蚊蚋的喃喃自语：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二十年的时间究竟做了什么……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似乎是醒了，似乎又没有醒来……”

　　等到周伯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已经是十几分钟后了，这期间张沐晨像是对待孩子一般，坐在他的身边一边拍抚着他的背一边听老人絮絮叨叨，隔了二十年没见，老人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拉着张沐晨用叮嘱自己的儿孙一样的语气千叮咛、万嘱咐，而张沐晨从头到尾都很耐心地倾听着，时不时地微笑、简短地回应一两句，只是绝口不提这二十年来的情况。

　　情同父子的两个人相隔多年之后重聚，望着张沐晨脸上的沧桑痕迹，老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想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只有小小的一团，后来慢慢地看你长高、长大，没想到一眨眼就已经那么大了，好像昨天你还是那个拖着鼻涕、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缠着我要学琴的小脏猫儿一样。”

　　张沐晨自嘲道：“是啊，二十年了，我也已经老了。”

　　周伯听了忙嗔怪起他来：“瞎说，你还年轻，前路还长得很，周伯都还没说老，哪有你说老的份？想当初我还手把手地教你弹琴，可是现在年纪大了，从前几年开始手就开始抖了，现在别说是弹琴，端个碗都吃力，怕是没几年脑子都要糊涂啦……”

　　张沐晨摇摇头，郑重地说：“无论周伯变成什么样，对我来说您永远都是那个收留了我、待我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的周伯，我对你的感激永远不会变。”

　　周伯感动地用袖子压了压眼角差点又要溢出来的泪花，忙笑着摆手道：“好了好了，难得你回来了，说这么沉重的话做什么，生怕老头我哭得不够难看么……对了，你身后这个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像你当年那时候，是你的儿子吗？快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听到被老人误会成是张沐晨的儿子，林意一阵尴尬，刚想解释，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却见张沐晨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林意心里一动，呆呆地坐到了他的身边，感觉到发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揉了揉，那股柔软与温暖一路从头顶渗透到了心间，享受着那羽毛一般的安抚，林意听到男人动听的嗓音悠悠响起：“我要是能有个那么优秀的儿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话音里有骄傲有宠溺，也有种微微的遗憾，听得林意心情复杂，悄悄把男人冰凉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默默传达着属于他的那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