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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沐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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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天被他妈接回家了,没兴致再去网吧泡一夜,林意只得回到那个家里去。
家离学校很远,公交车已经没有班次了,他又没有多余的钱打出租。正想着是不是就要这么悲惨的走到家的时候正巧在学院附近看到一辆送水的货车,印象中似乎在家门前附近的送水公司看到过一辆,估摸着应该是到这里来送水的,林意试探着上去问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
送水大叔是个热心肠的人,看他年纪小,不忍心看他走夜路回家,二话不说便招手让他上车了。
车子行驶的时候大叔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一身校服白衣黑裤看上去一副斯文好学生的模样,被假相迷惑,对这个有礼貌的男孩第一印象不错,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上几年级啦,读书读得怎么样啊,怎么那么晚还不回家啊之类的。
懒洋洋地靠坐在椅背上,林意没有什么兴致,只是昏昏欲睡,但对这些无聊的客套问题都一一回答了,随便扯了个谎就说留下来陪老师做实验做到忘记时间了,没赶上最后一辆班车。
听到大叔狂夸他学习认真、将来有出息之类的,林意脸不红、心不跳,拉下车窗一角,任由晚风吹拂着头发,静静看着车窗外车水马龙、灯火阑珊的景象,七彩的光影在脸上交错纵横,有一种迷失在夜色里的错觉。
呼呼的风声伴随着司机大叔絮叨的话语一起灌进耳朵里,像带上了回声似地,在脑袋里嗡嗡发响:“小孩儿,你爸呢?怎么那么晚了也不来接你啊。”
“死了。”
“什么?那你妈呢?”
“也死了。”
“你这小孩可别骗我,你爸你妈都死了,那谁带大的你?”
沉默了一阵,林意的眼眸里从头到尾保持着一片漆黑的寂静,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像是在刻意的回避,又像是在认真地思考,十分认真地,最后得出了一个无力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到家已经是九点二十分了,这是林意进门时瞄到墙上的时钟得知的。家里一股浓重的酒味,走到窗边开窗子的途中还踢到了好几只酒瓶子,一阵阵轻微的干呕声伴随着女人痛苦的哽咽声低低地传来,让林意预料之中地皱了皱眉头。
寻着声音走到卫生间门口,推开门,摸到电源开关,“啪!”地一下打开电灯,顿时把这幽闭的一隅照得一清二楚——
刘敏喝得两颊赤红,正伏在马桶边上狼狈地干呕着,身上的衣服已经在难受中撕扯地东一块、西一块地,身边除了几只酒瓶子就只有一摊摊恶心的呕吐物。整个房间充斥可怕的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像一块腐烂的干酪,让人望而退步。
习惯了黑暗的视线,忽然一下子的光亮使刘敏的眼睛不是很适应,她扭头看到门口好像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心里暗暗泛起一股欣喜,嘴上对着那抹人影娇嗔道:“你个死鬼,现在知道回来了,先前死到哪里去啦?”
待眼前的视线渐渐清晰,看清楚门口站的是谁后,刘敏脸上的表情立刻从欣喜转为嗔怒,对着自己的儿子冷言冷语地问道:“怎么是你?你回来干嘛?”
这么些年,早习惯了她一被抛弃就要死要活的模样,林意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女人最狼狈的一面,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怎么了?看到不是你的老情人,失望了?”
“给我闭嘴!”
被刺中心口的痛处,刘敏毫不客气抓起身边一个酒瓶子朝林意的脸上扔过去,林意敏捷一闪,酒瓶重重地砸在身后过道的墙壁上,豁开一声很大的声响。
林意皱着眉,压低声音提醒道:“小声点,你想让所有人都听到吗?”
话音未落,只见又一只酒瓶凌空飞来,这回瓶身直接擦着林意的脸飞过,碎在墙上,又是一声巨响,刘敏嘴里大声骂道:“让他们听到怎么了?!他们反正都爱看我笑话,每天都在我背后偷偷嘲笑我,以为我是聋子听不见吗?他们笑话我,看不起我,就连你这没良心的小王八蛋都跟他们一起嘲笑我!早知道刚把你生下来时就应该把你摁到马桶里淹死,省得我现在那么费心养活你!”
刘敏每次一失恋喝醉酒发神经就说胡言乱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这种伤人的话就算听一万遍都无法适应,更何况林意又是正值叛逆期的少年,就算眼前这人是自己的母亲,也阻止不了他不留情面的反唇相讥:“你有什么地方能让别人高看的了?离开了男人就不能活?还是像垃圾一样倒贴上去然后被男人一次次甩掉?”
这一句话彻底刺激到了刘敏的神经,只听她嘴里不住狂骂着:“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一边神经质地抓起身边所有够得到的东西狠狠地往林意那边扔。
看着她激动咒骂、尖叫,林意的脸上和往常一样没有表情,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自己母亲发疯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幕天天上演的戏码一样。
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知持续了多久,后来刘敏身上没力气了,手软绵绵地拿不起东西,只得趴在一边喘着气,嘴上却仍停不下来吃力地骂着,但她口齿不清,骂的内容已经没有人听得真切了。
“咚咚咚。”
林意正在为该如何收拾这满地狼藉而头痛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屋里的人听到,但又不至于会吵到周围的邻居。
这时候会是谁呢?
由于刘敏糜烂的私生活还有神经质的性格,他们家已经多年没有相交的邻居了,平时走在路上没有被人戳脊梁骨讥笑就够有幸的了,平时邻居们听到他们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也都习以为常,大不了掩上耳朵装听不见,从没人会来关心关心情况,看上一眼的。
林意满腹狐疑地走到门前,透过猫眼朝外面看了看,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转动门把,为防有不怀好意的人趁机作坏,林意带些警觉地朝后躲了躲,等到门被渐渐推开,才伸出小脑袋朝外头张望了一下:“请问是谁?”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你好,我是今天刚搬到这附近的,我叫张沐晨。”
被那比街边路灯昏黄的光芒还要柔和的目光吸引住,林意感觉自己就像忽然得了失语症似地,两只眼睛木木地看着那个站在夜色里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副呆滞中带着傻气的表情多么让人忍俊不禁。
门外的男人很瘦,有着一双并不年轻的眼睛,他的眼睛会笑,笑的时候眼角泛起浅浅的细纹,和他的给人的年龄感一样,失却了青年人的亮彩,久而久之弥漫的是一种墨晕般的质感,温润而柔和。
为了避免身高上的差距,男人特意微微弯下腰来,微笑着注视眼前这个略显冒失的孩子。
他好高啊……
不过,一点也不会给人压迫感,林意如此心想着。
“小弟弟?”
男人的语气不急不缓,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但就是有种魔力叫林意一下子缓过神来,尴尬地抓耳挠腮,脸刷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林意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挡住门内的情形,心里不是很想让这个头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看到家里的狼狈景象,同时眼神偷偷地朝屋子里瞄了瞄,害怕刘敏在这时候忽然发出一句什么声响被人听见。
将他既羞赧、又慌张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为了不让他有任何压力,张沐晨笑得随意而宽容:“没有什么事,只是刚才听到这里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想问问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需不需要我的帮助?”
安静的秋夜里,男人的声线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林意一愣,从小到大,他都很少与比自己年长那么多的同性近距离交流过,身边的同龄男孩们大多都与他一样青涩稚嫩,头一次如此接近地听到这把醇厚的成熟男性的声音,竟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没、没有关系,只是我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碰碎了几个盘子而已,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话刚出口,上天就存心要他难堪似地,好死不死地传来了刘敏干呕的声音,同时伴随着几声微弱的咒骂声:“你这没良心的小王八蛋要冻死你老娘我啊……还不快把我扶到……呕……扶到床上去……”
林意顿时窘迫地满面通红,把门往里掩了掩,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害怕会看到男人目光灼灼地揭穿自己说谎的表情,很想要逃避,却又不得不再次面对刘敏不满的抱怨:“林意!你死到哪里去啦?!长大了翅膀就硬了是吧?现在就敢把我丢在这里受冻,将来还不知道要把你老娘扔到哪个垃圾堆里去呢,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那些男人一样都是死没良心的东西!”
林意脸都要滴出血来了,又气又急,没好气地对着里面喊道:“吵什么?就来!”
不敢转头去看张沐晨的脸,林意垂下眼睑胡乱说了一句:“我现在还有事,要先走了,再见!”
说罢便逃也似地往里面跑去,但在转身的一瞬间被拽住了胳膊。那道力量不是很大,却能叫他站住了身体,林意回过头来,意外地落入了男人关切的眼神之中:“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之后的事情,林意自己都感到奇怪,像是在做梦一样。
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答应了男人的请求,也是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看着男人走进了自己的家,先是走到卫生间门前,用小心翼翼的姿势将神志不清的刘敏半扶半抱到她的床上,用毛巾擦净她身上的秽物,再找到家里的抹布还有拖把,进进出出利落地将卫生间里的狼藉全部冲洗、收拾干净,最后走到厨房间冲泡了一杯红茶。
整个过程,只用了短短十分钟。
林意被端着红茶走到面前的张沐晨轻轻地刮了一下鼻头,这才从瞠目结舌的梦游状态反映过来,用像看超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妈妈喝醉了酒,身为小男子汉这时候就要学着照顾妈妈才对呀。”说完张沐晨将手里装着红茶的杯子放进了他的手里。
被他一声“小男子汉”叫得又是羞愧,又是脸红,林意扭过头,但又忍不住偷偷看他,眼睛亮亮地。如果十分钟就能建立起一个人的第一印象,那么刚才那十分钟就已经让他充分见识到了这个男人的贴心与能干。
刘敏被男人甩掉之后喝得烂醉如泥是常有的情况,再加上小孩子心思没那么细,平时他看到了最多就把刘敏从地上拉起来搀到床上盖上被子罢了,这些善后工作做得不细致,也没想到要去照顾她。
如果他有父亲,刚才那句话一定会是父亲教导他的吧?
想到这里,林意的眼神黯然了下来。
“发什么呆呢?过来喂你妈妈喝下去。”
看到张沐晨坐在床边向他招手,林意愣了一下,随即小心地端着红茶杯子走到了他身边。
此时刘敏已经吐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也许身体虚弱的情况下更容易想起痛楚的事,刘敏先是口齿不清地骂骂咧咧了一阵,后来骂着骂着就哭起来了,用手捂着脸,边哭边骂着: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在我年轻的时候把我骗出来,然后又一脚把我踹开自己跑了,我一个女人,独自拉扯大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那些男人一个个地都在背后嘲笑我,说我贱,看我孤儿寡母地好欺负,随随便便玩了就扔……其他人也就算了,就连我自己生的儿子也没良心,只知道和别人一起笑话我,我算是白养他了,我辛苦了那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刘敏酒后乱语,颠三倒四地,话里却满是委屈,林意听在耳里也觉心头微酸,但是当着张沐晨的面他又十分不想让张沐晨听见这些胡言乱语,期间忍不住拿眼睛偷瞄了男人好几眼,幸好看到男人神情自若,没有一点表示反感的意思,这才放心了下来。
张沐晨从后面慢慢托起刘敏的背,为了避嫌,也因为怕刘敏在地上躺那么久会着凉,他将一件外衣披在刘敏的肩上,用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以眼神示意林意可以喂解酒茶了。
林意得到示意,颤颤巍巍地将勺子凑到刘敏的嘴边,因为笨手笨脚将茶水撒出来好多,全倒在刘敏的身上。
张沐晨摇了摇头,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用自己的手握住那只颤抖的小手,稳稳地将盛着茶水的汤匙送到刘敏嘴里,慢慢喂她喝下,然后又舀了一勺,送到刘敏的嘴边,以此往复。
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包拢的一刹那,像有一股电流划过心间,林意呆呆地看着张沐晨的手——不同于其他成年男人粗犷、青筋凸起的大手,这个男人的手相比之下显得白皙得多,五指纤长,倒是很像弹钢琴的人的手,手掌之中有薄薄的茧,摩挲着他的肌肤,估计是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手心很凉,凉到他的心里。
林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回失神,就连杯子里的茶水喂光了也没察觉。
刘敏喝下了解酒茶,翻滚难受的胃部也渐渐平缓下来了,她哭累了,缓缓地躺回床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感觉到鼻头上又被刮了一下,林意回神,看到张沐晨的眼睛正看着他,盛着和先前一样的笑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林意问道:“怎、怎么了?”
张沐晨只是淡淡一笑:“没事,我要回去了。你妈妈明早宿醉之后一定会头痛,桌上有我调的蜂蜜水,喂她喝下去便好了。”
“哦,好。”
心不在焉地点头回答着,林意只觉得他今天的表现全程都很白痴,像个幼儿园小孩。
跟随张沐晨的脚步走到门边,因为神思恍惚,林意就连再见都忘了说,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就在消失的前一刻,男人转过身来对他说了一句话:“回去吧,夜里风大,你的手很冷。”
“……哦……”
待他走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感受着到方才肌肤相贴时他在自己手背上留下的冰凉,林意心想:
到底是谁的手更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