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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花遍篱待夕拾 ...

  •   七年前,他与四位护法回到十二宫,当时岛上数百人衣锦戴玉手执贡品候于道旁,清泉开道,鲜花引路,仙乐奏鸣,鸾凤献舞,仿佛人间的一切祥景瑞象都集结于此。而那华丽的莲花地锦长逾千米从栈桥铺至中天宫,此等奢华却只是为了迎接宫主的圆满归来。
      三天之后,四圣护法为新宫主灌顶,将毕生功力尽传于他,同时圣护法的首座弟子继承护法之位,原护法成为东南西北四位长老,新一代的十二宫核心组织由此诞生。
      但少霏渊却逐渐偏离修行之道,而向往着中原。
      朝朝暮暮间,时光已逝去半年。一日歇息时,东护法云韶因掌着一炉香进了梦天宫,少霏渊正在打坐,闻到这股奇香不觉连日来的不宁一齐引发,他猛睁开眼,一阵心火烧得他难受,接着周身血流逆转,一皆聚入胸腔,心脏便如一只鼓胀的囊,稍一震动便会胀破,他当下动也不敢动,只等气血运行正常,但心门之痛以让他面无血色,犹如纸张。云韶因一见之下也吓得面无血色,手中香炉“砰”地砸在地上,那玻璃制的精美之器瞬间成为一堆废渣。
      她慌忙登上卧榻以己之力助少霏渊脱离危险,一双手从少霏渊颈部、背部各大要穴一一点过,一时间穴位所在之处荡开道道五光十色的水纹状气流,这几道气流覆盖了少霏渊背部,令他长发全飞向前面如丝如缕般遮住了他的脸。少霏渊不得动弹,额上汗珠却如雨水般拉出一道又一道沟壑,咬牙间发出浓重的鼻息,便觉泪水跟着汗珠一道划下,凝在颌间。少顷,背部一阵酥麻,仿佛每个毛孔里都有一根柔软的绸丝在搔弄,接着便有血液回流的感觉,全身的血管仿佛都被疾速奔涌的血液冲开,并伴有“汩汩”的声音,而心脏那如负千钧的感觉也在这一刻得到缓解。
      云韶因柔软的手隔着帛衣传来炙热的温度,将他背部捂得如同一潭温泉,片刻之后,心口的不适终于消去,但云韶因的手却仿佛生在了他的身上,迟迟不肯挪开少霏渊力乏体虚,只垂着头不住喘息,这喘息让他身体起伏颇大,云韶因感觉到他身体移动猛地回过神,奔至地上叩首道:“属下无意冒犯宫主,请宫主恕罪。”少霏渊缓缓抬起头,脸上尽粘着乱发,他低声道:“多谢东护法。”云韶因抬头看着他,却忽然将头埋得更低,道:“宫主所行之事本是顺应自然、塞内入机,不该我等过问,但属下有一事事关宫主安危,请宫主特准属下多嘴一问。”少霏渊侧脸看着她,一边放慢喘息一边说道:“问吧。”云韶因扬起脸道:“敢问宫主,玥光珠何在?”少霏渊道:“送人了。”云韶因脸色一变,急道:“这怎么能!宫主纵然有慈悲之心也不可将护心续命之物送予他人。”少霏渊摇头道:“已送了。”云韶因道:“送给何人?属下将它找回来。”少霏渊道:“我也不知道送给了何人。况且送出之物再拿回来,不符十二宫目空一切的信仰,何必去拿?”说完轻嗽两声,脸上又是一阵青白。
      云韶因道:“宫主的生命与五颗明珠一样,与信仰等同,若玥光珠遗失,则我们不仅少了一颗祭天的明珠,连宫主的生命也受了威胁。所以,宫主若真的不知将玥光珠遗失于何处便罢,倘若知道,请千万名示。”少霏渊道:“此事原四位护法都知道,却一直没见提起,既然长老对我的做法都不曾有过微辞,东护法何必无事请缨、自寻麻烦?”云韶因微微一惊,道:“不敢!”少霏渊轻声道:“算了,我要休息,东护法也休息吧,以后别带这种香来梦天宫了。”说完,揭开锦被躺了进去。
      云韶因长跪于地,望着榻上之人不禁心绪难安。她拢起地上的香灰默然走出梦天宫。
      少霏渊翻了个身,盯着地面出神。灯光透过窗上镂纹零零星星地洒在屋里,光洁异常的地板俄而腾起一层似梦似幻的氤氲。这花繁叶茂之季,外面的花香也乘夜风飘散入屋,若绕梁之音在偌大房间内上下荡漾、徘徊流连。
      这已过去半年,然他居然没忘得了中原的点点滴滴,那个女子仿若是他回忆的一把钥匙,一个窥孔,透过她,他得以看到回忆的全景,那存在他脑海中的苍茫画卷丹青分明、形态万千。他知道这个世上有无数与他同龄的人,然而并非每个人都像他一般过着衣食无忧、尊贵无比的日子,也并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病魔缠身、不知明日身葬何处。那么这些人是怎样过的?荣华着、低贱着、富贵着、贫穷着、潇洒着、挣扎着、期待着、绝望着……众生万象,何尽一辞!
      然他就该这样于岛上养尊处优一世么?不经历成长、不经历爱恨、不经历失败、不经历奋斗,也无须担心柴米油言、功名利禄,几乎别人有权经历和承担的事情他都无法企及。然他甘心于此么?或许他也应该学会挣扎一次,那俗世虽称红尘万丈,但无这般遮天蔽日之阴晦又何以显得日月之璨然?再说他本来是是个俗世之人,到这十二宫来才应是他生命之中的一首寥以排遣的小曲,吟休唱罢,仍是钟磬靡靡作为正调。
      去中原。
      孰不知,这一计定下却引出日后无尽祸事。
      一连数日,少霏渊虽如平日一样居于高位,履行播福行善、安抚信徒的责任。然而心中却在不断盘算如何离开十二宫,他自从投身于此得到十二宫人的恩惠远大于他所付出的,然实际上他几乎没有付出过什么,除了本该属于少年的天性和自由。但就让他习得十二宫至高无上的武功、得到圣护法毕生功力、得到玥光珠护体以及五年近六年的养育之恩便足以让岛上信徒将他牢牢牵在手中,若他此时心生叛意,如何让这些人原谅他。倘若不原谅他他又将以何种面目面对这些人?就算他们仁德无双不计较他一次两次的逆反,然而又如何再能回复至以前对他倾心以待的无间之态?是以成败只得一举。
      十二宫防守甚严,岛周围地势险要,只西边有一处能泊船上岸,是以在这里检查进出之物的人员颇多,也最为严谨,就连运送物资的商船也只能在数里之外将蔬菜水果之类转至十二的船上便走,是以外人一般难以入岛,入岛之后岛内巡卫也丝毫不懈怠,来去岛民也极为仔细地注意是否有外来人员,在这岛上几乎人人皆兵。但要出此岛,特别是他,没有护法陪同地出岛,也是难于登天,而他也非得要有一艘船。
      是以他打算先潜到十二宫接应商船的船上,再转至商船混于其中随他们到中原。
      他的身手本就不俗,悄无声息地潜入己船又悄无声息地潜入商船,过度之中不现丝毫痕迹。然商船未行出十里,后面十二宫的船只便如疾鱼般行于水面箭发而来。商头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已退位的四护法带领众臣民与商头商量之后便开始搜船,几十人如空气般无孔不入地将商船搜了个底翻天,终于在舱中将少霏渊找到。他一身米糠谷粉,脸上几乎不见五官,那些人一找到他连忙跪拜在地请他回去,少霏渊站出来拍去身上的粉尘,径直去了甲板,叫四长老与他对话。
      当时四长老功力尽废,却有仅次于宫主的威信,而新生的四位护法又是个中高手,此时分开站在长老左右。
      见少霏渊出现在甲板上,众臣民一皆拜下。东长老向前迈了一步,向少霏渊微施一礼道:“请宫主随我等回宫。”少霏渊道:“我不想回十二宫,而想去中原,请长老成全。”此话一出,各船上先是一阵轻微的躁动,不过一时,这躁动忽然化成了哭天抢地的声音,一皆信徒不住起伏叩拜,其场面宛若一场盛大的祭祀,少霏渊情知宫主于这些人便是灵魂的支柱,他这话无异说要抛弃他们,那么对他们来说,便意味着卑贱、肮脏、错误与愚蠢。十二宫的信徒们虽持出世脱俗、与物为一的信念,但惟独对宫主有种难以割舍的孺慕之情,无论这宫主是男是女、是长是少,他便是孕育万物的盘古的化身,便是万物之母。是以此时无不伏地恸哭。
      东长老缓缓扫过众人,面有不忍,道:“宫主此言何解?莫不是臣民们做错了什么?”少霏渊道:“没有,谁都没有错,可我还是要走。”东长老道:“宫主这样离去似乎太不负责任了。”他举目遍扫诸船,船上之人尽做着唯一动作——磕头,仿佛这是他们唯一懂得的留下宫主的方法,数百人以头抢地的声音“咚咚”而起,直把潮声都比了下去,那年少的小孩不知事,不肯磕头,被父母强按着贴在地上,年老的人颤颤巍巍,仿佛这一点之下便不会再抬起来,而那些年青的人差不多额头乌青,有些已渗出血样。
      少霏渊阖目扬头,静默了一会,忽听云韶因道:“宫主肯将玥光珠送人定是为了做善事,可眼下十二宫两三百人的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安见你仁慈之心?莫非一趟中原之行令宫主变得如此冷血?”少霏渊微微睁眼,道:“好,我留下来,只半个月,你们趁这期间重找宫主吧。”他这话似乎并没得到十二宫人应允,磕头之声仍旧不绝。就见东长老在云韶因耳边说了些什么。云韶因点点头,看向这边。少霏渊暗暗一惊,当下运功于掌心,伺机而动。
      云韶因带领另三个少年立于船舷,那三人较少霏渊稍长,且都是男子,但他们站立的位置却稍次于云韶因,将云韶因的领导之位凸显了出来。云韶因向少霏渊道:“宫主此话若是当真,那么属下自然恭迎宫主回岛。”她眼中神采熠熠,犹如明珠,少霏渊微一思索,却翻悔道:“那么算了。”云韶因一惊,道:“为什么?”少霏渊道:“我若回去还怎么出得来?不如你们放我一马,让我离开吧。”云韶因决然道:“不可!宫主之位岂可说弃便弃,如弃敝屣?宫主如此处事是否太幼稚了些?”少霏渊道:“当初我因贪生怕死答应做十二宫宫主才是幼稚。”云韶因一时语塞,脸上涨得通红,这时站在她身后的云韶乐突然上前一步,道:“宫主是否听到臣民们的乞求?五年来的恩德你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众人哀求直如山鬼夜哭,恸人至极。
      少霏渊咬牙道:“对,我看不见!”云韶乐道:“中原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你,让你不顾一切也要过去?岂知十二宫会有多少人因宫主此举而再无心于人世?”少霏渊道:“你们与我想的不一样,我无法说服你们,你们也不用说服我。”云韶因陡然喝道:“那还说什么?!既然请不回去只好委屈宫主了!”话音未落她已如一只鸑鷟升天,一身彩衣于日下光艳无比,乘着猎猎海风凌厉扑来。少霏渊在身前画了一道弧,一掌击去,只见众人毫无反应,但大海却如沸腾般陡地摇晃起来,掌风所过之处撩起厚厚一层水雾直把云韶因隔了回去。
      这里一开始,那些岛民们便都安静下来,一个个翘首而跽,不久一时,都站了起来。然那些老少不一的脸上仍旧保持着期望的神色。
      东长老脸色微变,道:“分波析浪掌……哎!”他停顿之后的一叹令身边几位长老不禁心中一酸,少霏渊正是用了他们沥血所传的功夫来对付他们。
      而此时四个年轻的护法也都振臂翔于半空,向少霏渊靠近,分波析浪只使了一式,少霏渊猛一挥袖,那袖中竟如藏着无尽乾坤一阵狂风呼啸而出,直指四人面门呼呼旋去,他脚下之船便如守在风口浪尖上下起伏竟似一只薄薄木板,毫无抵抗之力。这船上尚有商贾,此时一皆躲入内舱不敢出现,而几十个十二宫人顶着颠簸,踉跄扑到少霏渊脚下死死抱着他的脚踝,不住哀求他回去。
      少霏渊那一击之下正待起身与他们一番巨力猛掌,岂知被数十人团团围住,而这些人又不伤害他,反而可怜无比地请他回宫,少霏渊一时下不了手,那四个护法却已力破掌风,四道强劲力量宛如海啸般令人不可抗拒,直面冲来!少霏渊心中一骇,突地举起一掌劈在脚边一人的天灵上,他这一掌旨在震退他们,全力避开四护法的围攻,岂料他自己并未能控制住力道,掌里延及那人身体直贯入甲板,便听甲板一阵巨响,四护法力道尚未触及少霏渊身体,而少霏渊已随十多人一齐陷入甲板的大窟窿下。四人力量穿过窟窿直泻而下,忽听几声闷响,接着便是海水汩汩的声音,那四道力量伤了几人之后竟余力不减将船底凿出几个大洞。此时窟窿便如泉眼般将海水灌入船舱,那水压太大,破口处的木板几下吱呀,被柱状海水顶起两尺多高,船身几下摇晃,猛地倾斜!
      一时船上二三十人仓皇逃窜至甲板高声呼救。十二宫的船连忙靠近或抛以绳索或放下小舟,或直接有人跳入水里,顿时海面尖叫冲天,一片混乱。但那窟窿里的十余人却一直无人露面,似乎已被海水无情吞噬。
      云韶因由腰间拉出一根白绳一头系在船上一头挽在臂间,她看着那口窟窿深吸一气正要进去,一股浑圆的海水已从里面涌出,船便随之在海面压出一串巨大气泡沉了下去。
      只听那些商贾逃命之后还来不及庆幸便又哭天抢地地悲嚎起白花银子,而十二宫人似乎也顾不得他们了,一个个瞪大眼睛盯住海面,脸色一如具具僵尸青得吓人。
      云韶因看着沉船的地方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念道:“不……不可能……不可能……”云韶乐凝视着海水,那一片蔚蓝的液体于阳光中波澜不兴、安静异常,宛如一大块玉石嵌在视野间,他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正要说几句安慰话,云韶因猛地冲他大吼一声:“不可能!”一掌攮在他胸口奔入了内舱,这一掌直打得他心肺欲裂,他一手扶着护栏一边慢慢跌坐到地上。此时东长老已经叫人下水去找,然而片刻之后那些人抱了几具尸体上来,却仍旧不见少霏渊。
      岛民都像哑了一般,整个海面是一场可怕的沉寂。
      四长老默默走到船边,眼里的神色一皆的凝重,似乎在思索少霏渊的去处,又似乎已在考虑少霏渊的后事以及如何安抚失去宫主的信徒。
      过了一时,这场沉寂被一声悲呼打断,接着众人都被传染了般大哭大叫起来,所有人跪在甲板向大海不停参拜,然而此时众人对宫主离开的原因却莫衷一是,只听有人在哀告上天让少霏渊回来,有人却在忏悔自己的罪行,认为这是宫主离他而去的原因,有人在歌颂宫主恩德,有人却在恶毒地咒骂,骂天骂地,也骂尊神。几个长老听到谩骂之语不禁一怔,骂即代表不尊重,不尊重即代表他不再相信所谓的教义与信仰,不论这个人是觉悟了还是沉沦了,总之,他已经背叛了十二宫,这是历任护法与长老最为敏感与恐慌的事,他们费心的说教一但被怀疑,则意味着信徒的离去与十二宫的衰亡,是以,在十二宫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血腥镇压叛徒与所谓沉沦者的事件并不少。
      东长老怜悯地看着那个指天骂地的身影,忽然,西长老指着那人高声道:“是他!这个人罪孽深重,是他让宫主遗弃我们,此人不灭,难让尊神息怒!”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刀截断。接着几艘船相互靠拢,愤怒的岛民们朝着那人蜂拥而上,那人惊骇之下竟忘了逃跑便被这些人强行按在了甲板上。只听咒骂、吆喝、悲嚎一时混杂一潭,彼此掩盖未见片刻,从众人脚下流出一滩粘稠的血液,而那人仅剩了微弱的呻吟,岛上人这才散开,那人身上衣衫已不见,周身是淤痕与血痕,脸上、肩上、胸口、臂上皆有大小不一的、鲜血淋漓的缺失,而那些被咬下、剜下的肉便如血样罂粟绽放在他身前。他的眼眶不住向外冒着鲜血,两颗连筋带肉的珠子正蹦在他手边已被血染得污秽不已,遍地散落的头发犹还沾着几块淋漓的头皮。
      ——岛民的愤怒可见一斑!
      这时,一艘木轮缓缓启动,但因几艘轮船距离太近,它移动间将两旁的船也檫动了。众人正在惊讶,只见那船缓缓抽身出去,似乎要调头,东长老低吟一声,大喝:“拦住它!宫主在上面!”旁边的木轮立时启动,而那艘船上的岛民一皆忙乱,都在寻找少霏渊。然而少霏渊并没在船上,那艘船也在启动不一时便停了下来,这时忽有人喊:“宫主!宫主!宫主啊——”接着便有一大片声音跟着恸哭呼唤,四长老疾步赶到船尾,见少霏渊驾着一叶小船悠悠使去,那木船白衣,便如一片秋叶于微微波澜里,起伏间怡然远去。
      云韶因突然拨开众人,她双手抓着木栏几乎整个身子都支出船栏地打望着海面。那叶小船越去越远,而后面追去的四五艘小木船犹如几只迟钝的海龟浮在水上,比起少霏渊用内力作动力,这几叶小舟要追上他的确力有不逮。
      “四相阵,走!”云韶因回头大喝一声,展臂飞下,犹如一只仙鹤般掠过数丈海水乘入木船,云韶乐与另两位护法连忙跟上,落在另几艘木船里,而船中之人全悉跳水,反向游回。几人以气为力,相互接济,远远地,少霏渊的小舟渐渐变清楚,四人加力追赶,少霏渊站在船尾冷冷看着四人,他浑身上下无一干处,衣衫不逸不动,仿若一尊玉雕,见四人逐渐拉近距离,他脸色也由黯然变得惨白。
      云韶因遥遥望着少霏渊,大声道:“宫主,请随属下回去。”少霏渊摇摇头,默然转身。
      云韶因又道:“宫主若要坚持,属下等只好用四相阵强持宫主,还请宫主莫怪。”十二宫功夫精致华丽,然精致中隐含大气,小动作里蕴藏着巨大力量,侍卫所习功夫与护法不一样,护法所习功夫又与宫主不一样,这里面有严格的等级关系,宫主所习的功夫体系是最上乘、最精妙、最完美的,这其中需要精心领悟还要辅佐以高深内功,所以少霏渊正式接位前学的功夫只能用五层,直到四护法传功于他让他不仅白得四人近百年功力,而且将体内潜力大幅度的开发,令他的功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到这一层,那些精妙绝伦以弱制强的功夫体系也已通达,加之他天赋异禀,学成了十二宫百年来无人能成的于传说中被称为的灭世能量——卷日神功。如十二宫人所认为的,现在的他便如一尊神,只是他自己还不懂得怎么控制火候。
      四相阵的诞生便是为了防止十二宫至高无上的功夫为奸恶所得,以水、火、土、风为象征,环环相扣牵制和消耗敌人,亦是世间惟一能与十二宫宫主的功夫体系为敌的阵法。
      少霏渊转到一半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他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如果要用四相阵,我只好以卷日神功相对,到时触犯尊神,让十二永远湮灭。”卷日神功,这个传说中的禁忌之力,盘古开天地、造日月的原始能量,既能孕育万物亦能让万物毁灭,神功一出,绝无退路,以发功者为中心,这吞天噬地的力量将使方圆两里的所有生命毁于一旦,然引发这场灾难的人也将形神俱灭、化为尘芥。所以发明这种功夫的十二宫人相信此功一旦被使用了,一定会触犯尊神,因为他们损毁了尊神用血肉之躯造就的世界,罪大弥天。
      四人皆为之动容,谁也不曾想到少霏渊会如此执着,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云韶乐恸声道:“一定要这样么?”云韶因咬了咬唇,道:“不把宫主带回去,十二宫也会永远湮灭,即使是摧毁一切、玉石俱焚的卷日神功也阻止不了我们!”她一衣袖,顿时一道温润流溢的金光由袖里逶迤而出,宛若可视的幽香,乘着海风向少霏渊姗姗而去,那光温柔无比,一路洒下点点碎金,便见随着碎光的散去那中心光源正在急速加快,且无人能预知它加快的幅度,一秒前还在跟前摇摇晃晃的一团金色光源此时已亮极天海,流星般向少霏渊小船撞去。
      只见少霏渊亦是一挥衣袖,茫茫水面便如起了一道不可视的墙壁,将那金光隔住,那团金光便滞在几人之间,宛若一尊神佛正安栖于此,周身瑞光纷呈。
      云韶因勃然大怒,回身一掌击在船后水面,海水顿时激越,吹波鼓浪地向四周散开,借助反推之力云韶因驾船羽箭般向前开浪而去。
      云韶乐一惊,手里幽光隐约,便见一根细极若无的丝线仿若一条灵蛇咬住了云韶因船尾,云韶因未开出几丈突被这丝线拖住,她回头一看,云韶乐手里正牵着天下至韧之物——天蚕丝。
      她怒道:“你在干什么?再迟一步就追不上他了!”云韶乐道:“不如放他一条生路,姐姐知道,十二敬奉的尊神是开天辟地、造化万物的盘古,信仰的是与一切共乐,虽无盘古令混沌变清明、令空无变繁华的神奇造化之功却有仁慈草木的兼爱之心,你我不都是谨遵这种信仰而活的么?然而姐姐知道卷日神功是十二宫人为防止邪恶之人横行天下、涂炭生灵而起的玉石俱焚之功,此功一出,莫说邪恶,就连尊神以身躯造就的苍生也会毁于一旦,这与十二宫的教义相去甚远。历任宫主能修得此功的也仅一二,今任宫主既有幸习得,当用此功造福万物,若非真正邪恶之人出现此功绝不可出手,然姐姐逼他至急,令他以此功对抗十二宫,不仅是低我不分、手足相残,更牵连海中无数生灵,这简直与教义背道而驰,我们何不放他一次。中原虽繁华,然而终究不是清净之所,宫主修为颇为高妙,也许半年之后他便不堪尘世污浊,自然回来了呢?”云韶因紧紧盯着他,眼里竟有异样之光彩,她淡然笑道:“好一番在情在理的言说,只是你的\'也许\'并不成立。宫主他非回不可,哪怕是卷日神功,无论何等威力,他都得回去,这是他的责任。”云韶乐接着道:“姐姐岂可如此仓促作决定?卷日神功一出我们哪有把握赢他?”云韶因大声道:“没有把握?没有把握的是你。”她一双眼幽幽定在少霏渊身上,苍茫间尽是坚定得略显执着的神色。
      便听云韶乐又道:“我们……”“住口!”她一喝之下,眼神突然变得有一丝怪异,只听她缓缓道:“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许离开……”她猛然看着另外两人,那目光颇为绝然,而脸上肌肉抽搐,形容狰狞,她冷冷一笑,道:“你们是要请宫主回宫还是要放他一马?”那两人早见东南两位护法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心里已没定准,岂知云韶因突然这样问,令两人心里不禁悚然,要知云韶因性格虽然好强,但尚通情达理,又好恶分明,秉承老护法的能仁之风,虽只十八九岁在岛上却颇有威望,而她此时却面目狰狞,状如疯妇,全不见平日之端庄、之傲骨。两人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云韶因冷冷一笑,道:“好,我明白,你们回去算了,我自己带他回去。”云韶乐忽然沉声道:“不必……”他目光远去,脸色已然苍白,“宫主好象……犯病了……”“是么?”云韶因这声不知是惊是喜,只见她秀美的脸上阴晴不定,忽笑忽忧,而她长身眺望片刻后,忽然向着船后海水连击几掌,让小船急速前进。

      少霏渊所谓的决定成败的一举便如此收尾,岛民们见宫主回来无不欣喜异常,那些教义经过多年来的反复提及和沉淀已对他们有了洗脑的作用,让他们完完全全地相信没有宫主便没有生存之理,因此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宫主左右,这种依赖在外人看来及变态又自私,然而这便是十二宫人对造化天地的大神盘古表达崇敬以及眷恋的自然流露。
      当他醒来,东长老正满目仁慈地看着他,他抬起苍老的手抚开少霏渊额间被汗水拧结成条的头发,道:“你看,你这身病怎么走得出去呢?就在十二宫有什么不好?”少霏渊倔强地挡开他的手,撑着坐起来:“我只是我的一生就这么波澜不惊、毫无意义地过去了,我也想我能像中原时看到的那些人一样经历一些波折和历练,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凤凰。”东长老慈爱一笑,道:“宫主,你突然间放下了鸿志大愿,像个固执又天真的顽童了。
      少霏渊道:“可我本来就是顽童,用了五年的时间把我变成无欲无求近似于神的人,可这违背了我的天性,所以只要有一个契机,我便会回到本该有的样子。天下之物,物物有其道,谁也不能恣意改动不是吗?我们十二宫追生灵之本、溯六气之源,一切均遵行天道,怎么能逆天耳行,强让我做不能胜任之事?”东长老神色陡然严峻,转瞬这严峻便如春水般化去,他温蔼笑道:“宫主,你当真一心要离开十二宫?年可曾想过岛上的信徒,在他们眼里,宫主就是一切。”少霏渊面露不忍,叹了一口气,道:“何必呢?其实你们都知道我们一直在骗他们,什么信念,什么大成,什么一草一木皆是感知事物的触手都只是为他们构造海市蜃楼的谎言,也只是我们营造自己虚幻王国的借口,我们其实只是想让人膜拜而已,既无造化孕育之功,又无乞脑剜身之德,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大?”东长老的面色冷了下去,他森然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少霏渊道:“你教的,东长老你强教我思索非我年龄该思索的东西,这些话从我口中听来是否怪异之极?其实我并不想,但日积月累的参悟间我却懂了许多同龄人不甚了解的道理。”东长老冷冷地看着他,全然不似平日所见的神色,他站起身,沉声道:“你不能离开十二宫知道吗?你身上有近百年的浑厚功力,而这些功力十之八九都是我们四位长老几十年的心血结晶,如果你要走,就把它还回来。”少霏渊坦然道:“你拿去好了,你如今功力全无,不如我自行输与你。”东长老微微一惊,不意他连这样的条件都愿意答应,他淡然道:“这些功力并非我一个人的,让我把另外三位长老叫来。”他正当要转身出去,忽然云韶乐破门而入,大叫:“不可!”少霏渊与东长老俱是一惊,云韶乐快步而来就跪在东长老面前,道:“东长老与宫主这个协议万不能达成,即使宫主将功力悉数留下长老又怎么能让宫主离开?这在十二宫从未有过,岂能到我们便开此先例?且此举无异于武功换宫主,十二宫的宫主之位又岂是什么事物能够替换的?我们奉若神明的宫主难道就仅百年功力?这会让信徒难以接受,请长老三思。”少霏渊道:“南护法,韶乐兄,你不赞同我的想法便罢了,却为什么一顶要我留下?”云韶乐并未回答他,却向东长老道:“中天宫圣位之后有间密室,里面供奉历代宫主骨灰,先人用了特殊的浇铸方法建成,壁厚两尺,即使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冲破,若要宫主留下,不如将他软禁于此,一日一餐,以维持他的身体却不至于有力气冲破密室,这样,臣民既可继续留宫主在身边,又再不怕宫主离开,趁宫主此时体力衰竭正是移驾去此的绝好时机,门外西北两位护法都在候命,只等东长老您一声令下,便可了却这件事情。”少霏渊脸色骤变,白如死灰,他万不料云韶乐有此一举,竟将他困得牢牢实实、再无出头之日,他感觉到心脏不同寻常的跳动节律,然此时他已气极,只想痛快与云韶乐打一场,就在这时,心脏一阵剧痛,宛如千百支钢针一齐刺入,又一一拔出,再向着那刺过的眼孔一一插进,且插得更深,周而复始,永远不给他停歇自愈的机会。少霏渊使劲揪着胸口,慢慢地翻过身跪在床上,他脸上大汗淋漓,宛若急雨,而那跪着的姿势未能维持到几秒钟,他便被彻底打倒般躺了下去,如胎儿般蜷缩起来。
      云韶乐忙道:“长老,这还不是最好时机?”东长老犹疑道:“但……密室……”云韶乐截道:“晚辈知道密室是神圣的地方,但倘若我们错过这次机会,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让宫主留下,请长老速作决定!”东长老回头看了一眼无力动弹的少霏渊,阴沉地点头道:“好,依你所言。”少霏渊听完这句话突然轻吟一声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看到一线阳光不辨方向的斜在眼前,明晃晃的颜色下粉尘飞舞,他努力醒来,环顾四周才发现是一间石室,可这石室却十分怪异,只因那石壁间还嵌着许多贝壳,而这些贝壳又不像用作装饰而是与泥土混合后一同砌作石块垒叠成壁,他突然想到云韶乐所说的“特殊的浇铸方法”,大概就是指这种浇铸法,他心中一暗,看来这已是密室。
      透入阳光的地方是一个四方小洞,看得出来,这里确实壁厚两尺,洞开得不高,因此阳光能射入的话,说明日头离地面很近,不是清晨便是黄昏。室内有一盏九华灯,灯的管形铜枝穿过石壁与外面一个油盏连通,通过油盏便可补充灯油,使灯盏长明。这里每个铜碗内的火都燃着,照亮了石台上的六块灵位,坛前一块光华细腻的白绸上并排放着六个骨灰罈,少霏渊缓缓走至前面。远看着历任宫主的姓名。
      这时阳光突然被截断,便听云韶乐在外面问:“宫主,你还好吗?”少霏渊侧脸看向洞口,眼里神色冷如寒冰,他走过去,隔着两尺厚壁只见到云韶乐清瘦的轮廓在阳光里清晰呈现。
      云韶乐眼神一振,喜道:“宫主你可醒了。这都两天两夜过去,属下真怕你出事。”少霏渊道:“怎么会?这里铜墙铁壁,谁也无法靠近我,怎么会出事——除了好友的背叛。我这颗心好象承受不起这种变故。”云韶乐垂首轻叹,道:“对不起,可是宫主,如果你把功力回还给四位长老他们却并反悔不认怎么办?那时,你便真的是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了。”少霏渊道:“那我岂不是该感谢你,让我空有一身功夫却在这里守灵位。”云韶乐痛苦地摇摇头,道:“宫主会明白属下一片苦心的。”他停了一下,又道:“宫主是否知道姐姐对你的心意?”少霏渊心角一颤,良久方才回答:“为什么突然提及此事?”云韶乐低声道:“其实……”“其实什么?”“其实……”云韶乐欲言又止,他一双修长清秀的眉毛拧成一团,眼光散乱地满地游走。
      “其实……你还是别走的好……”他忽然镇定地看着少霏渊,但听的出来,最后那句话其实不是他想要说的。
      少霏渊冷冷一笑,道:“没有诚意何来跟我说?”正在这时,漏在洞壁上的阳光突然通红一片,这红里透着暮色的昏晦,将洞壁上颗颗粒粒的石子与贝壳都镀上一层铜亮的膜,那些青黑的影子拉得长长无际,直插入了黑暗的房间,少霏渊将手指放在夕光着生的点上,那霞绯的颜色便在他指尖烁烁闪耀,并于指甲周围氲绕着一圈华丽的光纹。
      他淡淡一笑,道:“也许从今天起,我便只能这样感受阳光了,云护法你在外,做一下我的眼睛好吗?告诉我现在的夕阳是个什么景色。”云韶乐喉间一阵疼痛,他强咽一口伤心的气流,道:“好……”说着转过身,看向那漫山遍野的夕光暮景。

      夜已至深,少霏渊从洞口望去,外面有着灿如星辉的灯火,然而他这里面却是除了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外再没有任何光影。
      壁外传来“嚓嚓”两声,接着云韶因出现在洞口,她手里捧着一支蜡烛,烛光熹微,将她的脸映得有几分成熟的妩媚,她把蜡烛放在洞里,轻声道:“宫主,你还没休息吗?”少霏渊盯着那束火苗,眼中亦有两束火苗在跳动,他微微一笑,道:“你应该不是希望我休息吧?”云韶因道:“我听说你今天没吃饭,带些东西来给你。”少霏渊道:“滴水哪能解得干旱,我心不在这几颗米上,而是要自由,如果你们想软禁我,那便错了,我一点都不会沾。”云韶因怔怔地看着他,提至一半的竹篮顿在手里,她淡然道:“你还不死心?”少霏渊道:“以这种方法叫我放弃,我永不死心。”云韶因幽然望着他,眼里竟有几点晶莹,她咬了咬唇,断然道:“你会死心的。”密室由东南、西北四护□□流把守,信徒仍旧每日日作夜息、礼神唱经,从未间断。然而从一次次对话中云韶因发觉,无论日消夜长、斗转星移,这日复一日的隔绝幽禁并没让少霏渊的信念得以消磨,终于一天,她看见少霏渊瘦如枯枝的手在洞口执着地捕捉夕阳最后一缕余辉时心里的爱与怨便如喷发的火山般冲天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你要出去是不是?要离开是不是?好,好!我成全你,让你永远离开,谁也困不住你,再也困住你!”她抓住少霏渊的手森森说道。
      云韶乐站在她身边,眼中泛起浅蓝色的泪水,他见云韶因如母亲抚摸婴儿那样将少霏渊的手轻轻摩挲,片刻,她猛然放手,飞奔而去。
      便是在这一天,一场大火从奉天宫一路烧到晦天宫,那火焰燎得半拉天幕红如暮霞,串天的火苗宛如身披丽衣的绝世舞姬在长天浩海间狂姿醉舞、猎猎不休。十二宫一片混乱,所有人力物力全部投于救火,哭喊声、祷告声、斥责声交错驳杂,令这繁华一时的岛屿瞬间堕为人间炼狱。
      而在此时,少霏渊却已沉睡于一只木舟,顺流漂去他魂牵至死的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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