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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暮春雨万源开 ...

  •   日近晌午,海风穿过林间间隙灌至宫殿廊坊之间,令这里花木摇曳,唏嘘四起,一时仿若多了许多生趣。少霏渊眼中映着这些萧凉后的春景,竟不知在作何感想,总是一草一木皆关情,奈何严霜厉雪后重生往复又引起后人无限惆怅,少霏渊眼见这些静中掺动的景色变与渺无人烟产生联想,仿若十二宫的衰败正要这种景致才能表达,而其中那新生的萌动却仿佛来自一种奇异的力量,已突破重围,殛待爆发。
      他循着海岸慢走,正午的阳光让这座凛冽海风中的小岛有了几许暖意,他并不认为这么走着很惬意,然而这却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正在无味间,突然一圈岩石后面怯生生地露出一点红色,这圈岩石仿若石栅栏,但于七年前这里并没有这么一处景色,少霏渊不禁好奇,信步走过去。这圈石栏只在中间有一道宽仅一人的缺口,虽然在逐步靠近,但里面的景色却总在遮遮掩掩间,不见其真正面目,而穿过那道缺口,面对突然呈现于眼前的景色他心里猛然一颤,便在这一时,这颗有着缺失的心脏仿佛突然被一块柔软的血肉填补完善,刹时一种感动与不解扑面而来,令他怔在当地。
      ——这不足半亩的地方竟开满艳红如厮的山茶!那红绿相依、弱芽相扶,一枝一叶间尽显风华,其间鸣鸟衔英、流涧环绕、花绣锦章、叶覆碧云,一时里把这里把这里绣成一幅彩帛,便觉铺天盖地的春色如潮如汐般奔涌而来。少霏渊缓缓抬起手,温柔地放在一朵蓓蕾上,只见上面的水珠涂染了他的指腹,并在他与花之间闪着洁净的滢光,这含苞欲放的花朵微微一颤,“啵”地一声绽开一道裂缝,仿佛经少霏渊这一点,那暗藏其中的花仙便撩纱卷幕,含羞赴会。
      少霏渊暗自一笑,女为悦己者容,这花大概深以为然,愿为知己者而放吧?他于是摘下一片花瓣放入一块洁白的绸帕,这红色顿时红得如同血液,并散发着缕缕血香。他细心地将绸布折好,无比爱惜地看着这一园山茶,然后惋叹一声,转身离去。
      他并不知道岛上有这么一处地方,就在一天前他也没有留意到这处地方的存在,或许这是他离开后岛民们圈上的,至于为什么把如此艳丽的山茶种在这狭窄的石栏内恐为人所瞻睹也便不可得知了。
      日收桑榆,天边一抹淡淡微光,海面蒸起一片青灰色,将日头吸入其内,浅青淡瀺的水气御风而上,衔住云脚,顿时天海一体,浑浑沌沌便如盘古初开时一片昏噩。海水瀚澹,一波接一波地打着岸边岩石,接着便左右鼓荡,仿佛海中一颗巨大的心脏于沉睡数万年后逐渐苏醒,其搏动的节律正死扣着海水之命脉,令这苍茫一片液体也跟随它的节奏起伏。
      转眼间天以黑定,十二宫里的灯火依旧辉煌,灿逾天灯,仿若几世以来都这样熠熠闪耀、以继日晷。
      俄尔一道闪电照亮夜幕,顷刻之后天边一阵“隆隆”声排滚而来,犹如神兵列阵、天马奔腾,这阵声音轰鸣至头顶,突然一下炸开,那淅淅沥沥的春雨便应声而下,一时庭院台阶上一片悦耳之音,仿如珠玉相叩,玎玎玲玲、玲玲琤琤,轻吟耳畔而涵盖于四野。
      但春雨总是稀少,不到一个时辰,雨声与雷声都逐渐小了,又出一会儿,雷雨仿佛被一只奇大无比的布袋收去,变得模糊而遥远,便只听到屋外檐上的滴水叮咚叩响着伏地草叶。
      沙漏已翻了几个跟斗,时近半夜,少霏渊凝视着烛火下的沙砾,手指缓缓敲着桌面,不一会儿,沙漏又翻了一转,这是第三天了。
      门“咯噔”地响了一声,少霏渊举目看去,寒瑟夜风里一股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云韶乐的身影在地上纤长欲断,他轻轻走进养天宫,向着少霏渊虔诚地跪拜下去,然后他抬起头,道:“宫主,属下为你送来第三偈\'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少霏渊微一皱眉,道:“什么?”云韶乐由地上站起,垂手而立,道:“宫主宏恩,属下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了。”少霏渊又道:“什么?”云韶乐的脸上神色不定,他忽喜忽忧,似乎正穿越与极乐与地狱的双重境界,然这种双重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他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发出凄怆一声短笑。
      少霏渊冷冷地看着他,眼内光芒锐利,就在他指缝间,一枚银针隐隐探出头,无声无息地反射着橘色的烛光。
      他向云韶乐走了一步,道:“你在干什么?”云韶乐刚才还在凄怆冷笑的脸忽又恢复了平静,他亦向少霏渊走近一步,道:“宫主,你猜出第三偈的意思了么?”少霏渊负在背后的手轻轻搓动银针,道:“没有,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如直说好了。”云韶乐看着他莞尔一笑,这一笑间,他眼里竟充斥着温柔的神色,那巨大的白袍随风荡起,散发着飘飘渺渺的气息,他那清癯的脸似乎也在这一时忽然有血有肉,变得清俊起来。这似幻似真的一幕在他转身间如同镜花水月砰然消散。
      “宫主,请你移驾随属下前来。”少霏渊感觉到这份异样,他指间的银针尚未隐去,与云韶乐保持着不变的距离跟他走出养天宫。
      云韶乐的身子被白袍笼罩,他走了几步忽然身体轻盈,脚尖在一根雨枝上一点,驻留于上的雨水便如珍珠般簌簌滴落,令宁谧的夜间忽然有了一串妙如天籁的声音,少霏渊轻舒猿臂,先是在廊边的栏杆上一点,然后越过了丛丛树木,紧随着云韶乐身后。
      春夜的寒意不输隆冬,这两个若即若离的身影在浅草疏枝间飘逸遄飞,宛若两只傲寒的白蝶翩跹妖娆于强风中。
      当晦天宫青色宫壁与树林间露出一角时,云韶乐双臂微翕,飘然降下,少霏渊心中一震,落于地上时竟与云韶乐拉近了距离。晦天宫如一个巨人昂首于岛东侧,这黢黑的夜里却只能看见灯光照耀着的下部,那高耸的宫顶已与黑夜融为一体,无法估量其高度,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测不出它的高度才会为它的无限之高而胆寒。云韶乐从门边取了一盏琉璃灯,他推了一下门,门发出厚重的沉吟,一股阴寒的气流犹如被困已久的野兽循着这条门缝迸发而出,差点将琉璃灯扑灭。云韶乐轻轻掩了一下火苗,待火苗直起他才又再推了推门,这次门开的缝隙已可让一个顺利通过,然而晦天宫里沉积多年的死亡之气如洪水猛兽般尖啸着蹿出,整个宫殿响着一叠一叠的回音,直叫人毛骨悚然。
      少霏渊没有掩门,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也没想要来,然而正因为这样,他对这里面一无所知,不知哪里设有陷阱抑或机关,更为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前面这个云韶乐到底安着什么心,倘若在此处与他交手,自己想必会吃亏不少,他袖管笼住手指,指尖又搓起了一根银针。
      云韶乐提着那盏琉璃灯缓缓走在前面,然而又不似“缓缓”,他足底无声,仿若一具幽灵提着一盏苍白的、照彻轮回的纸灯笼引着人向地心走去。这里面仿佛陈列着许多东西,又仿佛什么东西都没有,不知道是云韶乐故意如此还是道路本该如此,他们一直不停地左转右转,一会儿上楼梯,一会儿下台阶。少霏渊淡定地跟着云韶乐,因为不论他们怎么转动他都清楚地知道方向,从进门到现在,虽然不停地转换方向和上下台阶,其实他们只是向北走了不出百尺,而在地下大概两丈许的地方。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仍保持着这种深浅,几步之后,云韶乐突然停住,他手中的火往前面送了一点,只见是一面石门,他将门两边的火炬点燃,顿时可以看清这道石门高约丈许,上面花纹满布,尽是盘龙舞凤之类,然而雕刻得十分细致,连龙鳞上的圈圈细纹、凤翎上的七色光晕都可以看得出。云韶乐举起手,在门中线三分之一刻有一颗龙珠的地方轻叩了四下,便听见一阵沉闷的轰鸣响起,在这里并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仿若这轰鸣就是耳膜周围填沙般不断灌入,直把脑子都压得昏昏沉沉。但这种境况又忽然改变,只听得一浪回音从前面传出,空空渺渺一下便令人耳目清晰。这间空旷的地下大厅不知何处有换气口,只觉又让人回到地面,夜里清寒的空气迎面扑来,但这里却又比地面更冷,踩在地面上甚至有碎冰的声音。
      “冰窖?”少霏渊问道。
      云韶乐道:“以前不是,是水牢,现在却有点像了。”少霏渊淡然笑道:“你带我来这里找答案?”“对,我带你来此找答案。”云韶乐忽然将手中琉璃灯抛起,他双手合捧,一道温和的内力将灯盏托起,宛如暗夜里的一颗星。他手里的力量慢慢蕴集,然而那微弱的火光却依旧淡淡地亮着,并未因这道浑厚的内力而发生变化,但变化却在一瞬间发生,一道强风至他手中发出,云韶乐的头发猛然散开飘飞于身后。在一旁的少霏渊微微侧过脸,便见那灯光忽地大了数倍,云韶乐手指一点,火苗竟裂作数份,流星般的向四面八方飞去,宛若天女散花。
      “轰”的一声,四面墙壁上五十多只火把在同一时刻点燃,光明洞彻。然而眼前的情景却是出人意料的。
      他们站在一个台阶上,下面是一潭深约丈许的水池,这水池底部沿脚下向那边墙壁逐渐升高,最后浮出水面。水覆盖了整个石厅,而这石厅较之一般水牢又颇为宽敞,直可容纳近百人立足于此。但这并不是令人惊诧的原因,真正的惊诧在于这一大厅的水已全化作了冰,这冰块由厚至薄在五十束火把的照耀下发着冷幽幽的光,而在冰中,竟冻着五六十具情态诡异的尸体!可这又说不上尸体,因为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都那么统一、那么真实,他们正都惊骇地望着台阶上,仿佛不是他们震住了云韶乐与少霏渊,而是少霏渊与云韶乐的来临震住了他们,犹如一个原始而隐秘的村庄突然闯入了两个意在拓荒的外来者。他们的身体都是完好无损的,仿若他们是于被封冻的瞬间才发现了台阶上的怪事,因而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所以才没有损伤,但虽只有这一瞬间,却已足以让他们那谜一样的表情永远留在这一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凌之中。
      少霏渊道:“他们死了?”云韶乐摇摇头,他笑了笑,道:“没有,急速地冰封活人能让人在冰里沉睡很多年。”少霏渊也笑了一声,道:“那么我懂了,他们成这样,大概是拜云护法所赐吧?”云韶乐回头看着他,露出一丝苦笑:“真的是拜属下所赐吗?”少霏渊着那些活死人道:“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云韶乐缓缓走下台阶,喃喃说道:“那么宫主理解第三偈的意思了么?”少霏渊看着他逐渐消没的背影,道:“这句话出自秦王苻坚与慕容冲同性恋情的故事,当时慕容冲与姐姐同时的到秦王的宠幸,是以民间有这么一首童谣。但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一偈和岛上之事有什么关系?你最好不要顾弄玄虚。”他这句话虽是平常的语调,却能听出不可抗拒的意思。
      云韶乐履于冰上,他及地的大袍迤俪拖过那一张张永不更改的脸。这些人的眼珠仿若在他来临的那一刻发生轮转,如同膜拜大神盘古一样虔诚地看着他。而云韶乐的脚步轻得离奇,冰上反射着灯火,继而腾起了一片彩晕,仿若一圈瑞光托着云韶乐的双足,他在那光华流溢的中心立定,翩翩转身看着少霏渊,仿若天人。这一片奇光幻影如一层层薄纱垂拂于两人之间,那美至极至的朦胧与萌动忽地旋转于天地中,令脚下那一大块水晶莹冰忽如春水般化开。
      就听云韶乐低声地说道:“宫主为何从未想过这七年来为什么没有十二宫的人在江湖中寻你?”少霏渊道:“本以为是你们放弃了,看来是我错了,他们都被你困在这里呢,看他们的模样都还是七年前那般,看来云护法帮了我一个大忙。”这里的人数自然远不及十二宫当时的人口,少霏渊这样说着时不禁有一丝嘲讽的意思,似乎并不领情。
      云韶乐轻声道:“属下岂止帮了宫主一个大忙。”他这颇轻的话却无端激起了一阵回音,两声堆叠,前后清晰地进如少霏渊耳中。
      少霏渊“哦?”了一声,道:“那么,我欠云护法的还很多了?”云韶乐于那中心惨然一笑,道:“于属下来说,这不算欠的,是属下愿做的。”他缓缓移动脚步,舞袖长衫飘逸如同行云流水,他这轻轻地一动,引得冰面的纱样霓彩四相交渗、蜿蜒融合,刹时那里便若极光初现,万般变幻只在一个闪念间,而那非人世的污浊、非人世的执着与愚蠢所能造就的天光云影犹如对他存在着痴迷与眷念,徘徊于他的身边依依缱绻不愿离去。
      他走到一具活尸前,缓缓地蹲下,那具活尸容颜俊美,正是当年的云韶因,与其他活尸不一样的是,她的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一番怒意,这怒意盛若火焰,虽在寒冰之中七年却未曾被这寒冰所冷却和消磨。
      云韶乐枯干的手臂伸了出去,覆掌于冰面,似乎想要抚摩云韶因的脸。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极为怜悯的表情,这番表情仿佛他便是造化万物的盘古,正安抚着他以身体血液养育着的人类。
      “宫主是否知道姐姐对你的心意?”与七年前一模一样的问题。少霏渊道:“你有话便说。”云韶乐由他的袍中取出一方小巧精致的木盒,胡跪于地,双手奉呈于额前,道:“请宫主猜一猜这是什么。”少霏渊哂笑道:“几年不见,云护法怎么喜欢猜谜了?”云韶乐缓缓将它打开,一缕幽香从里面冉冉溢出,这是一种极为清淡的香,仿若一个纤弱不堪的女子正行于风中。但这种形容却能在一转眼被推翻,因为它虽若有似无,可逸散速度却是惊人的快,仿若绝世剑客手中的剑正走游龙、惊翩鸿快得令人来不及喘息,而这种霸道的速度却是弱柳扶风的女子所没有的。
      香味隐隐若若,仿佛来自于天际、地极,而带来宇宙间一切生动与美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草长莺飞、荷华桂子……目所能睹、耳所能闻的奇妙似乎都蕴涵于这一丝淡如兰桂的香中,令人对这世间顿时生起一股留恋之心,只愿世世长生、永不归尘。
      “却死香。”少霏渊低声道。
      这种来自道教传说中能救方圆三里的全尸于鬼门的奇香竟在云韶乐手中,且正散发着它与生俱来令无数人意欲吸汲的幽嗅。
      云韶乐站了起来,他起身的瞬间犹若洛神出水,那飘逸与灵动竟将他的清瘦诠释得如此完美,一瞬间,他那镜花水月的莞尔落于脸上、身上并潜入肌肤,固定于此,再无消散的意思。
      少霏渊不禁愕然。
      只见云韶乐足尖点过的地方便生出一汩泉水,极富生命力地向外鼓突,他周行于其上,一会儿,这块巨冰便有数十处水洼,并不知从何而来一阵暖风,将空气中的冰清吹附于脸上,又迅速融化。冰层被水消融渐渐化开。云韶乐仿佛完成了他的使命,双臂一展,风托翼起,翩翩落于台阶,然后他将却死香放在脚下,双眼凝视着那些活死人,静静等待他们复活。
      少霏渊道:“莫非云护法所谓的要参拜于我便是指令他们醒来,再让我做宫主?可惜在下没这个时间与精力。”他侧过身将手伸至云韶乐面前,道:“拿来。”云韶乐道:“什么?”少霏渊道:“自然是制肘图,你以为还会是什么?”云韶乐淡淡微笑:“倘若我说所谓制肘图是用来哄骗教徒,不过是一卷白轴宫主还会要么?”少霏渊道:“照要不误。现在我已无心去猜这个岛上的谜,而三日期限也已经所剩无几,我念旧情才不与你动手,别逼我。”云韶乐不疾不缓地说道:“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宫主当年引起的祸端难道还不了结吗?今夜是你与十二宫真正决裂的一夜,所有你与十二宫的记忆都会在天明之前尘封,永不复燃,但如果你就这样走了,日后只怕风波不断。宫主是聪明人,知道长痛不如短痛,既有此机会,何必止步于门前?”少霏渊沉吟道:“你所指何事?”云韶乐举目扫遍大厅,冰已化去一层,有些人的头顶已经露出,却死香的味道沉淀于水表,令人似乎感觉得到那些沉睡之人正在喘息,那粗重的声音发自五六十人的心中和咽喉,和着浓烈的眷恋,轰如雷鸣般倾天而来。
      “这里只有六十二个人,岛上还有一百多人已经离世,我将他们葬在东面的一块大岩石下,在他们的灵体上种了一大片山茶花,再以石栏围成,当作他们的最后归宿。宫主素来爱花,想必这没一大片山茶必定不会被你所遗漏,已得到过你的临幸了吧?”原来那被石栏围起的山茶是一片陵土、象征性的家园,开得猩红欲滴的山茶是以岛民血肉养就的,怪不得如此繁华、如此不俗,那大概便是岛民们最后一点精髓凝结而成的艳丽,因此注定将有此惊世一举。
      少霏渊鼻翼一动,冷嗤一声:“想不到好好的娇红香蕊竟起于一堆血肉。这些人,大概是被你所杀吧?”云韶乐轻叹一声:“逼不得已,他们驾船出海,我只好将他们杀尽,否则宫主,你可能在中原那么安宁,而南宫兰若一直没能猜透你的身份?”他忽然提及南宫兰若令少霏渊微微一怔。
      少霏渊道:“看来这七年云护法也没闲着,一直在中原监视我?”“否则属下怎么可能知道你会回来取制肘图,并且为你打开洞天宫的大门?”云韶乐全然不顾少霏渊话中的杀机,淡而温婉地说着。
      少霏渊看向他,眼神仿若一潭寒泉,正有碧寒的光。少霏渊道:“你想怎样?”云韶乐淡然道:“我想陈诉一个事实。”少霏渊道:“那你快说。”云韶乐慢慢逼上了他的眼神,少霏渊心里猛然一颤,云韶乐的眼里暗流涌动,却又不时闪烁着淡淡星辉,仿佛一潭黑沼之下正有新的生命挣扎欲出,而这场艰苦的厮杀却令新生的力量逐渐流失、消散,最后仅留一点腥红的血液模糊了他的双眸,而于此之间,两股重生的温柔如月华般浅浅溢出,雍容地覆盖了整片原野并他七年不为人知的过去。
      “我一直在保护你。”他口中这句个字轻得宛若落英沾水,但在少霏渊心中却仿似被千钧巨石带着巨大的冲力重重压下,突然间,他仿佛明白了第三偈的意思,又仿佛完全不明白。他美若朗月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讶异,道:“你说什么?”云韶乐目若晨星,看向那些已露出一双眉眼的活尸,他轻声道:“宫主就只有这些问题么?”少霏渊道:“不只这些,现在我要问的可多了,以你当年的武功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你既然要杀,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么多活口?你为什么要他们在我面前醒来?还有,你所谓的一直在保护我是什么意思?我何曾需要你的保护?你不必故做狂态,自诩高大。”云韶乐露出一丝失望,道:“宫主当年要离开十二宫,属下于海面竭力劝说姐姐放你一条生路这难道不算?你回宫后以内力与东长老作交易,属下怕你被蒙骗失去武功而再无反击之力,将你送入密室暂作保全难道不算?十二宫漫天大火时,属下将你送入木舟漂去中原难道不算?如果这些都不算的话……”“等等!”少霏渊截住他,道:“你说什么?当年是你将我放入木舟?”他清楚记得当年云韶因抓着他的腕说的话,然后他因力竭气尽而昏厥于地,当他醒来时已漂浮在茫茫大海中,这个时候尚能看到十二宫的轮廓,远远望去,十二宫一片火海,赤浪参天。他吃力地坐起来,想到云韶因的许诺不禁有几许愧疚,但少年的天性让这块心病很快癒合,到达中原几个月、几年后他对岛上的记忆已皆模糊,全心全意地过着眼前的生活。而这趟十二宫之行却如一个狠毒的庸医,一块一块地揭起他已癒合的伤疤,令他的记忆鲜血淋漓。
      云韶乐笑了笑,这笑怪异无比,仿佛怜悯又仿佛嘲弄,他道:“宫主是否知道姐姐对你的心意?”又是这个问题。
      少霏渊默然,他看着云韶乐,似乎对这个问题的不依不挠和苦苦相逼有一点无奈,片刻,他淡然道:“是我负了她。”云韶乐摇头,这个轻巧的动作却作出了有力的否定:“姐姐的爱不是你所能承受的。”少霏渊扭头看着他,而他却看着那些冰中的人,因为他已经听到了他们真实的呼吸!
      这些长眠于寒冰中的人如同初生的婴儿大口呼吸着空气,那迫切的声音仿若一具具老尸从泥中爬出贪婪地嗅寻着鲜血的味道。他们的眼珠若有若无地动了动,犹如这些年来凝固于内的冰沫尚未消尽,而那些先前还见惊诧的表情此时已皆木纳,他们的苏醒果真像才临于人世的婴儿,意识中全然一片空白。
      云韶乐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那微笑是一个安静的人守侯了多年之后终于得到想要的结果时的笑,满足也安宁着。
      他静静说道:“当年我正苦思于如何救你时,姐姐却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火烧奉天宫。她秘密点火,以内力助火势,很快烧着了奉天宫的石壁,想不到当日北风正盛,将火势一直蔓延至晦天宫,这时岛上一片从未有过的慌乱,所有人都投入了救火,那个时辰本该看守密室的西北两位护法也被叫走,我趁机救出宫主你,将你放入小舟,之后……之后的事,宫主不会知道,姐姐她也趁着无人,提着剑冲入密室要与宫主同生共死,她所谓的\'永远困不住你\'是要让你成为一缕抓不住的灵魂,而她对你执着的爱让她忍受不了你的背叛,背叛十二宫、背叛她,所以即使要死,也要在你身边,永远缠着你!”他的长发拂过脸庞,将眼中光彩割裂得七零八落,一点即碎。
      少霏渊扫过云韶因所在的角落,眼底涌起无限柔光,然而,这束柔光猛然冻结,如同深敛于冰山雪原中的一颗碧玉宝石,寒意习习、幽幽凛人。
      他低声道:“你杀了她?”云韶乐淡然一笑,道:“宫主的内息果然深厚而灵敏,已经察觉到她没有呼吸……”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但却没有其他的表情来替代它,他轻声说:“我说我一直在保护你……”少霏渊心中一怔,便觉那一下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膛,他接道:“所以你杀了她?”“我杀了很多人,包括要出岛寻你的十二宫岛民,只要对你会打扰你生活的人或物我都没放过,惟独对她……如果不杀她,她和你都会痛苦,杀了你,她会痛苦,可杀了她,你们两个就都幸福了。这是我迫于无奈的抉择,从两个最爱的人中选一个杀害,这其实需要巨大的勇气,然后,让我把双份的爱都放在了一个人身上。”余音未尽,云韶乐淡淡微笑着向少霏渊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仿若突然缩短了许多,彼此间一根发丝的飘动都能捕入眼中,少霏渊一动不动地迎着他的视线,由那双眼眸释放出的淡淡蓝光清澈地将两人锁在了一起,云韶乐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一笑便如芙蕖乍开,瞬间洗净了人世铅华,他眼中映着少霏渊,这个皓月般的男子,桂影玲珑、蟾华浩淼,照在正端照于这朵芙蕖的中央,令它散发出华丽的银辉,圣洁得让人叹为观止。
      冥冥,寒月芙蕖,芙蕖寒月!
      云韶乐抬起他的手,颤抖地抚摩上少霏渊的脸颊,在他的眼中忽然有了一丝不甘和留念,少霏渊仍旧盯着他的双眸,眼里的光却正在缓慢凝结,似乎要形成一个屏障,倔强无情地将云韶乐拒于门外。
      云韶乐的手猛然垂下,他苦笑道:“天生灵颜,倘若你我有一个不是男子,也不必让我如此痛苦。”这声音里的无奈仿佛囤积了经年,来得如此浓烈和震撼。
      少霏渊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怒道:“你怎么会这样!我们由来就是兄弟、就是朋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云韶乐仿若明白这只是他气恼之言,淡然道:“由来?由来便是?倘未见得,宫主与属下之间尚有过性命相搏的时候难道宫主忘记了?而且宫主大概愿意由来便不认识属下吧?所谓\'由来\',只有一件事是\'由来\'便有的。”他的手从少霏渊手中滑落,静静地转过身:“由来我便喜欢你。\'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褥蝼蚁。\'”少霏渊淡淡看着他,清粼的眼里仿若掺入了泥淖,这双曾被南宫兰若说成“天生惹桃花”的眼睛此时居然枯寒萧索、残败凋零。
      云韶乐引来的“编席陪乘”之典犹若一张白纸,将他至死不渝的情感挥洒于上,让少霏渊一笔一划、一丝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清楚却并非少霏渊所想要的,这份心思倘若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让它于黑暗中枯萎、死去、永不让他得知才是他此时的想法,然而他却无法嘲讽、无法呵斥,因为爱一个人的权利每个人都有。
      一时里,两个人都安静了,云韶乐释然的安静,少霏渊沉重的安静。
      正在这时,那些睡醒的人发出含糊一声叮吟,就一声,预示着六十二个曾经为人的活体又将开始他们人的生活。
      水的响动忽如其来,几乎没有什么过度,那些人仿佛是在刹那间拾回了丧失已久的记忆,他们在水中游动、呼号,传如少霏渊耳中的全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宫主”,一时里,这块水池犹如一片荒山乱葬岗,在夜阑人静之时孤魂野鬼全部涌出,凄厉地叫着亲人的名字,令人不寒而栗。
      少霏渊不禁侧过脸,这些七年前的面孔居然也还是七年前的执着与依赖,而他却早以不是七年前的他了。
      云韶乐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拾起却死香,看着水中的人,喃喃道:“宫主,这是属下当年特地留下的活口,只等着你回来的这一天,让你再做一次十二宫的宫主,接受信徒的参拜。”少霏渊淡然道:“原来你的目的就这么简单,可是我不需要,十二宫的事与我无关。”云韶乐悲怜地看着那些人,仿佛为他们被宫主的抛弃而不忍,然后,他平静地看着少霏渊,道:“宫主莫要横造杀孽。”少霏渊眼里竟有一许嘲弄,道:“所谓我与十二宫的决裂竟是这样,既要决裂,他们最后也逃不出再死一次的命运。我知道云护法此话是欲代我出手,但既然是我的事那也就不用麻烦云护法了。”说完他身形一闪,掠过云韶乐的身边飞凌于水上,那些正在嚎啕的人们忽然停止了叫唤抬头看着天上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物,但他们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辨认和思索这个面孔与记忆中哪张面孔有所重叠,即使是他们为之生、为之死的宫主,在他们心里深深烙下印记的宫主的面容也来不及。
      漫天银针仿若丝丝细雨,于火光下悄悄潜入他们的体内,准确无误地插入死穴,让他们以最快、最安静的方式死去,这六十二支银针是温柔的,来自少霏渊手中最温柔的力量,这种温柔仿佛便是一支长奏不歇的镇魂曲,在阴暗的水牢中婉转起伏,安抚着这些初生婴儿般短暂而简单的生命。
      他回到台阶,默听水里尸体沉下去的声音。那些却尸体悄然滑入水低,没惊起一点声响,似乎他们生命里的喧嚣早以耗尽、早已为信仰与宫主耗尽,所以他们只能聋哑地进入另一个世界,聋哑地再生为人。
      云韶乐默然转过身,即使少霏渊此时不出手,他们又能活得到几时呢?这个于诞生时就注定了命运的小岛循着它三百年来不曾偏离过的轨迹,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他微微抬起头,门外的灯光犹如怪兽的两只眼睛,血红且无光,就在几步之外便是茫茫一片黑暗。
      这里何尝不是另外一个地狱。
      他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接着便是一阵噬骨剜肉的痛感,七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这种发作时遍布周身的痛既是他所依赖的,也是他所急欲摆脱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里面虫子爬动的痕迹清楚可见,他贴着骨头的皮肤下两厘长的突起正在来回奔跑,噬心虫忙于齿噬他身体中最后一点血肉,这是它们于契约结束时的最后一段工作。
      终于要到了结的时候了,他看了看颔首聆听的少霏渊,慢慢走出水牢。
      少霏渊猛然抬起头,道:“制肘图。”云韶乐转过身,目光如止水,他缓缓道:“出了晦天宫便给宫主。”少霏渊淡然道:“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要推责搪塞,就不怪我无情了。”云韶乐凄然道:“宫主不会无情自然会有无情的,十二宫的命运在诞生时就注定了,今夜是天地重归混沌的前奏,从此之后再无盘古、再无十二宫。”他若幽灵般的身影幽幽没入黑暗,那份安静之中深重的悲凉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层层包裹,似乎便听见了无数怨灵撕心裂肺的哭喊于这片黑暗与少霏渊心中森森荡漾,然后沉寂下来化成一丝冰凉伏入骨髓。

      无边黑暗里,琼楼玉宇仿佛一幅精心描摹的画,然而于这画中却能看到寂寞的灯光、听到寂寞的风筝、闻到寂寞的花香、触到寂寞的回忆……一皆寂寞,黑夜里的十二宫在寂寞里奢侈着。一声声海潮如匹练般从远处垂下、危临于眼前,便让人错觉得整个宇宙都是这样寂寞,亘古至今地拒绝着生命的存在。
      一切从祭天宫开始,所以一切从祭天宫结束。
      云韶乐看着皮肤下越来越多来回移动的突起淡淡莞尔,他将却死香递给少霏渊,道:“这是送给宫主的,你既没有玥光珠护体,丹药在身上也不方便,一但用尽,生命便没有了保障,只有却死香才能时时救你。”少霏渊竟没加犹豫,他接过却死香,道:“多谢。”云韶乐摇头道:“属下再不能在宫主身边,宫主自己要多加保重。”少霏渊忽生疑虑,侧脸盯着他,云韶乐苍白的面孔浮上一缕淡淡的微笑,这种淡竟是经不起阳光温柔照耀的柔弱,只因再温柔的阳光都会冲散它浅浅的颜色,令它不复存在,所以,这是一种永远没有机会得到光明与温暖的淡然。他在这种微笑中转过身,如晨烟般袅袅,让人以为他会飞升,谁知,他却猝然踉跄在地!
      正在这时,天边闪过一线蓝色的幽光,似乎想要冲破黑暗,但却忽然发现它并没有这个力量,结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若谁于天边投下了漫不经心的一瞥。
      云韶乐眼里露出一丝凄然,呢喃道:“要来了……”少霏渊回头看到天边的玄光,那光芒犹如蚩尤旗一般快而幽若,天降异兆,必有大灾。他看了看云韶乐凄然的眼神,那眼神中仿佛装尽了人世间所有的离别、误会、悔恨、求之而不得,是以所有的伤痛都集结于此,将他的眼眸充塞得再无快乐的余地。少霏渊心里猛然一恸,他上前扶起云韶乐,手触到他时才发现他薄薄的衣衫下竟有无数的虫子在爬动,不,是在他的皮肤下!少霏渊一骇,掀开他的衣袖,只见他的胳臂中尽是会动的肉瘤,来来去去、密密麻麻,其状恐怖令人头皮一紧。
      少霏渊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云韶乐看到他眼里那一抹淡淡的关切,微微一笑,道:“这便是赐予力量的噬心虫,否则属下哪有那么高强的武功?这种虫在我体内七年了,每到月圆之夜便从体内爬出蛰伏于泥土中汲取大地的力量,然后经过相互噬咬将力量集中于强者手中再回到我体内,它们给我力量,我用血肉养活它们,这是一个契约。当契约结束的时候便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宫主是否记得前天早上我还说\'准备离开\'?”少霏渊道:“原来你是指这件事,七年前,七年前你是为了我而签下这个所谓的契约的吧?”云韶乐笑道:“宫主终于懂了么,\'我一直在保护你\'?只是……”他轻叹一声,道:“昨夜却因它而与你动手,反而差点伤到你。”少霏渊道:“没关系,最后还是我刺伤你了。”云韶乐淡然地笑了笑,他的笑里又全是痛苦,他必须强忍着噬心虫吞噬之痛,只因这痛只有他才能感受,别人既不能明白又无需明白,因此,何必作何呻吟?噬心虫一点点地咬住了云韶乐每一根神经、一口口地刮下每一点骨粉,而它们的每一口都是云韶乐无可比拟的痛。
      这便是契约解除时的最后工序,它们要在天明之前将云韶乐吞噬得一点痕迹都不留,仿佛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存在。
      他的身子猛然一阵颤抖,仿佛经受了一场巨大的刺激,令他浑身瑟瑟不已,少霏渊见数十只噬心虫从他的脖子下接连爬过,他脖子处的皮肤便有圆兀的鼓凸不紧不徐地移动到了他的脸部,仿佛脸上长满了尚未化脓的疽疮,而这些疽疮又四处扩散,逐渐布满了整个头皮。
      少霏渊手里尽是卵石滚动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云韶乐的手臂,急道:“说,怎么救你!”云韶乐艰难说道:“无可救治,启动五大祭坛就是为了结束契约,宫主……这些年每每受噬心之痛我便想自行了结,可没有告诉你我的心意我却有所不舍,所以当你回到岛上我只想与你单独相处三天,然后结束契约。”少霏渊面色发白,道:“你……你真是……”云韶乐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噬心虫已经钻入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心里有无数牙齿在噬咬,将心脏一层一层地挖空,然而他却为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无能为力,是天下所有力量都无能为力,他胸口一阵起伏,忽然吐出一口血,他目光浑浊,喘息道:“制肘图在洛阳晏家,等有缘之人才能解读,我有幸窥知一二,得知十二宫将于近日里毁于一场海啸,另外……叫南宫兰若小心绵州夏家。”少霏渊微一垂眼,正想说什么,云韶乐打断了他。
      此时天边玄光不断,时时将夜色打破,给人一种即将破晓的错觉。
      而这十二宫里也终于有了响动,无数冬眠的动物从地里爬出,四处奔走,仿若春夏时节里的繁忙,而一些树木忽然开出了灿烂无比、如火如荼的满树琼花,于风中摇曳。一切仿佛从数载的懵懂与愚昧中忽然觉悟,开始了充满意义的生活,这生活催动了世界的生机,令长久以来的死寂瓦解飘散。但谁又能知这生机勃勃景象只是回光返照,它意味着的是更大、更深、更持久的死寂。
      “看来……看来……海啸就快来了,宫主快走……”云韶乐抬手推他,他的手上已经有了数个大小一致的洞,从洞里看得到那些赤色的虫子代替了血液的流动,它们正忙碌享受着寄主的身体,并忙碌繁殖着。
      少霏渊终于目露不忍,道:“我带你一起走。”云韶乐摇摇头,他面部的皮肤已不再受他的控制,全是突起,谁也看不出他这时有多痛苦,他那双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然而他的泪水尚未溢出之前,一只噬心虫已经从眼眶钻出,犹如一滴鲜血挂在眼角,接着更多的噬心虫从不同的地方咬破、钻出,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虫囊,那些赤色的虫子将他的身子包裹完全,仿佛一件红光满溢的外衣,然而它们的移动又是如此令人发怵,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少霏渊将他的身体放下,默然致哀。他为自己不能接受云韶乐的爱而惋惜,倘若有来世,就让来世恋着他,为今生赎罪吧。
      但少霏渊不知,在云韶乐离去的一瞬,他的眼中有少霏渊,他的一切都在感知少霏渊,且少霏渊的眼里也仅有他的影子,是以有了这一切便够了,足够了。
      少霏渊站起身,噬心虫繁殖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它们如同一滩流动的血污,恣意地染红祭天宫的土地,然后它们又在相互吞噬间减少,留下了最强的个体,但是这些强者面对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寄主仓皇无措,于是它们散开去,融入了岛上繁忙的生物中。
      岛上的生命来去的来去、绽放的绽放、哀叫的哀叫……似乎有人拨乱了天庭的时钟,令春夏秋冬都集于这一时,于是这一时四季相争、天下大乱。
      这些都是巨大天灾的前兆。
      而十二宫,这个曾经辉煌过,又被人遗忘的岛屿终于将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中轰轰烈烈地消亡。这也终于不负它绝世的武功、绝世的繁华与它曾有过的来自于远古的神奇力量。
      ……
      “王抽贰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后,谁能乐此矣?\'安陵君泣数如下,讲曰:\'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又何得此乐而乐之。\'”轻吟之音萦绕耳畔,少霏渊登上他的小舟远望着林木掩映下的宫殿沉默、从内心深处散发出的沉默。已经亮起来的天幕依旧闪烁着幽光,将这座岛变得诡异无比。这座岛、这座岛上的人再不是七年前的记忆,似梦私幻的三天让他们成了一个新的传说,构成了少霏渊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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