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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苍山莽流载月来 ...

  •   “三百善因得恶果,红尘幻象终是魔。”
      少霏渊沉下的眼帘蓦然抬起,那双明亮的眸子竟然空空如也!
      云韶乐的提示居然远至七年前。
      当时他已到即位之龄,只消到中原做三百件善事便是正式的十二宫宫主。四大护法中的南北两位作为随从跟他西度至苏登岸。五年中他不枉神圣之名,竟修成了对繁华世界灯红酒绿冷淡以待的超然性情。
      按照宫规,宫主的行迹不能被外界凡人得知,所以他们行踪隐秘,所做一切皆不被人知晓。他们沿江而上,然没走多久,忽闻黄河水患,两位护法商量应先北去,再南下至海边乘船返回,于是改变了行程先行北上。
      但即使不是黄泛区需要救助的人也很多,当行至豫内邓州之时,离三百圆满之数只余一件。
      他们食住之处都要尽量避开人烟,栖身之处往往十里无人,少霏渊常常独身一人于清岚鸣涧中静坐修心,两护法其中一人远远陪伴他,另一人外出寻食,发现需要帮助之人便趁进餐时告诉他,自然这也是分轻重缓急的,若护法救了一位情急之人这便不算作少霏渊的功德。
      一日午后,气温颇高,就连这山野清爽之地也有几分暑意,少霏渊坐在树杈上闭目养神,南护法在另一棵树梢静静侍立。
      当他似乎正要到达清明之境时忽有一丝杂音掺入耳中,接着那声音笨拙地由远及近,原是两个人,凭脚步听来应是两个受过重伤未逾的人,蹒跚漂浮的脚步极力想加快,看来还在被人追杀,少霏渊不觉睁开眼,这恐怕便是他的第三百件善事,圆满之因由。
      但他要遵从他们的规则,决不能让受惠人感觉到他们。于是只好等这两人走过,他来替他们断后了。
      忽听脚步被“噗”的一声断开,似乎有人倒地,就听见一个十三四的小女子的声音泣道:“淮哥哥……淮哥哥……”然而这声音中急大于悲,她似乎知道此刻并非悲伤之时,逃命才最重要。但她口中所叫的“淮哥哥”并未有所回应。少霏渊探出内息,感觉到伏在地上的那人气息微弱,仿佛是晕厥了。
      “淮哥哥……”那女子又唤了几声终不见回应。
      少霏渊却听到一阵浓重的喘息和沉重的步伐,原来是那个女子将兄长背了起来,她未走几步便又听见“噗”的一声,这个女子负不起这重量,两人一块摔倒在地上。只听那女子慌忙扑到哥哥身边连声自语“糟了,摔到哪里没有。”听她仿佛检查遍了兄长的身体并未摔伤后便又吃力地将他负在背上,战战立起,可这次几乎连两步都未迈出她便又一次连人带己重重跌下。
      “糟了……”她又在低语,同时爬过去看有没有摔着哥哥。然她的气息时紧时慢,粗缓不一,可知也是一个撑不了多久的人。
      少霏渊不禁起身,南护法如神明般飘飘然而至他面前,轻轻摇头,少霏渊盯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复又坐下。
      这时那个女子又发出一声痛呼,少霏渊知道她大概又是跌倒了,不禁轻叹一声。
      然绿叶掩映中这两个人终于缓缓露出真相,他们出现的方式虽在少霏渊的洞察之中但仍旧令他为之一震!
      那单薄瘦弱的女子驮着她遍体鳞伤的哥哥像怪物一样爬了过来!这个女子已经没有力气站起,然而却用仅有的一点生命力维持着两个人的前进!她爬得艰辛无比,满脸污泥、满身泥淖,衣衫也一片褴褛。但她拼命地爬行间却还始终看着前方。
      少霏渊被她双眸触动,不禁又站了起来,那双眼睛中他看见的并非负累和绝望竟是烈如火焰的责任与斗志。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快死了么?
      正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得得”的蹄声,那个女子贴耳于地上忽然眼神一变,接着便如萌生出无尽力气,一下并一下地用肘靠着朝前爬,岂知满身的伤在这几下用力后竟齐齐复发,她如被木棍击在顶心,尚未呻吟一声便已倒下。
      南护法微拂袖袍飘至那两人身边,那个名字中带有“淮”字的男孩十五六岁,浑身的剑伤,脸上纵横相错黢黑的凝痂状物不知是干掉的积土还是血痕,额间缠着一根四指宽的布条,也已肮脏不堪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南护法运了一点气力将两个小孩一齐抱起停在路边斜坡下。少霏渊由树上掠下,静静地站在路中。
      未几,马蹄声已经靠近,接着五六匹高头骏马前后出现在视线内。这里树林荫蔽,能看见他们说明他们已近在眼前。那领头之人不意深山老林里居然冒出别人,且一动不动立于路间毫不忌惮六匹飞驰骏马将他踏成糊状,不禁一怔,猛地一扯马缰,六匹马一时发出几声萧嘶,全都停下来。
      领头之人打量了这个孩子,见他也只有十三四的模样,然骨骼清奇、气质超然,自有一份出尘脱俗之态。且一个小孩竟出现于这种荒野之地本就是一件可疑之事,加之他泰然不惊的处世,令领头人不由一惊,下马行礼道:“在下六人皆京中名捕,正在追捕一对兄妹惯偷,路过此地,请小先生予以指点,刚才是否见到有与你年纪相仿的男女二人从此路过?”
      话音刚落,忽地一线寒光随少霏渊手臂的挥洒作闪屏状散开,六人尚未回过神已皆倒在地上。那六匹马竟是在片刻之后才有所反应,刨地长啸后折路而回,这山谷之中荡起马嘶如浪如潮的回音,几经回荡才渐趋平静。
      南护法走到少霏渊身后,见六具横陈于道的尸体不禁责怪道:“宫主这次出手太狠了。”
      少霏渊蓦一抬眸,眼中迷蒙散尽转身去看那两兄妹。这两人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却是经历这种日子,他不由得拂去两人面上的尘垢,才发现他们并非亲兄妹。想起这女孩子驮着男孩在地上爬行那一幕心中竟有一丝波澜。这于他至懂得如何对话于万物、对话于清明之后似乎未曾有过。他从腰间取了个药瓶出来,拔去瓶塞后里面冲出一阵奇香。他正要倒取药丸,忽然南护法拉了他一把,原来那女子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要醒了。少霏渊立马将整瓶药丸都放在衣裙边上随南护法升至树梢静观她的动静。
      果然不出一时这个女子抬起手臂,不自觉地按在了最疼的伤口上,但她清醒得极快,几乎在触及伤口的同时便已坐起,她见自己与哥哥都被人移过,身上也突然有了力气似的,心里有些奇怪。她颤巍巍站起来爬上路面见不远处躺着六具尸体,她竟没有惊骇,只是满天满地地寻找救命之人。少霏渊与南护法身体轻盈无比,总在她视线之外。这女子搜寻片刻未果,便重回兄长身边,她这才见到那个药瓶,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拾起在手中观察,似乎在确定它是何物,她拔开塞子闻到奇香不由欢呼了一声。少霏渊此时竟也笑了,却不是那种自诩为神时的慈悲的笑,而是与他的年龄最为相称的阳光般的笑靥。南护法不禁脸色一变,抬袖想要隔住他的视线。少霏渊猛然醒悟似的,脸色竟变得有几分惨白。
      那女孩倒了几颗药丸在手心她使劲嗅了嗅,用舌尖舔了舔,有一点甘味。她将目光投向路面倒着尸体的方向,手里握着这几颗药丸微微蹙眉,仿佛在想这到底是毒药还是疗伤之药。但见她思索片刻之后便如得到点拨般恍然,连忙将一颗药丸放入那男孩口内,就在药丸触及嘴唇那一刻时她猝然停手——她尚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然她的下一刻举动又让少霏渊吃了一惊,她竟将药丸扔进自己口中使劲咀嚼后吞了下去!
      少霏渊眉间隐隐聚起一团迷雾,南护法拉着他要他离开,少霏渊挣脱他的手依旧看着树下。
      那女孩闭目养息片刻,脸上容光焕发,却是个清丽的女子,她已知道这药是疗伤的,便拿了一粒放入男孩口中,然这一次她又在触到他的唇边时住手了,只见她用金全力握住那颗药丸,死死地盯着男孩那张形容枯槁的脸,接着便听见她的抽噎,口中不停说着感激与道歉的话。
      少霏渊预感到这个女子将要离去,心中竟有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里的每一件事对他来说都应该只是一出戏,只是根据剧本的不同而上演不同的情节,即使剧情可以催人心肺于他也应该看作微风过境,不起一丝水纹,然现在,他却是把自己也写入了剧本之中,不得已的有了情感。
      那个女孩忽然停止了说话,捋下自己腕上的一个玉镯套在他的腕上,她握了握男孩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冰凉凉,不由心中一凛,用手去探鼻息却尚有余存,她慌忙把药丸放入他口中,并把一瓶药全放在他身上,又从附近折了一大堆枝叶遮住他的身体,她看者那堆绿叶眼中泪如雨下,几番留恋之后如箭一般奔开,其间犹有她凄凄噎噎的哭声。
      一石击起千层浪,少霏渊心里却仿如被投如了一千颗石子,他望去那女孩离开的方向,眼中竟也是饱含滢泪。
      “你为什么不治这个男孩?”他向南护法道。
      南护法面色微沉,道:“这个男孩伤得太重,恐怕极难活下去。”
      少霏渊道:“那么,玥光珠呢?”
      南护法脸色剧变,绝然道:“那绝不可!”
      少霏渊却道:“我决定要这么做。”
      南护法道:“宫主这样做恐怕你的生命就得不到保障了。”
      少霏渊却不理会,降至那男孩身边盘膝坐下,他闭上双眼,展开手臂沿周身画了一个圆又归合于胸前双手捧合如童子奉茶。南护法大骇,道:“宫主,万不可这样!”但少霏渊的口诀已经启动,越是高妙的神功在运用时越不能受外界干扰,南护法双眉频蹙,不知是这个少年已经参头生死之道还是被魔迷住了心智,五年前他还对生活中的事情患得患失,终日为悬于一线的生命忐忑难安,现在却如此不顾一切的将护之心物施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少霏渊周身发出茸茸蓝光,那萦柔洁净的光芒缓缓流转,然后仿若汩汩清泉温驯地汇入他手心,在手心里旋转盘绕,结成一颗龙眼大的珠子,那珠子于他手中宛若便是一轮明月,颜色浅浅淡淡,冰清玉洁。那幽然的光华仿佛正如月光一般亘古以来便垂照大地,虽有阴晴圆缺却周而复始永无消殆。
      南护法再次提醒少霏渊:“宫主,这是你的护心宝物,倘若送给别人,你……”
      少霏渊似乎并没听见他说话,他将珠子覆在少年胸口,手掌一压,便从他指隙间迸出万丈白芒,但这光芒却短促之至,少霏渊转瞬间,掌下之物已经殆尽,他合站起,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岂知返回十二宫少霏渊日日想起中原之事,不独那女子与她哥哥,之前的种种际遇也都在脑中时时回顾,他那清净之心中如同建起高楼大厦,充天耸立、鳞次栉比,将原本辽阔的空间塞得盈盈满满,不留空隙。如此日复一日的回忆之中,他渐渐发现那个女孩子肮脏的面孔在芸芸众相中变得出众和清晰,偶尔一天,他作出决定,他要去中原!

      晨光下初春景致金色斑斓,仍显干枯的草木抽出了浅嫩的幼芽,此时偌大一片岛上的灯火竞相熄灭,但这熄灭却是有路线的,少霏渊极目望去,见云韶乐空空渺渺的白袍在晨风中饱如航帆,只要他走过的地方烛火一皆灭掉,再听话不过。
      少霏渊对他不禁产生几份敌意,这个人是当年南护法的弟子,继承南护法之位,云韶乐尚有个姐姐云韶因,是东护法的继位弟子,当时他们还是好友,云韶因对少霏渊有着倾慕之情,然而少霏渊先是不懂亦不动情爱的懵懂少年,后又只慕中原,未曾把这份感情放入心中。
      少霏渊循着昔日的路程走去,十二宫琉璃汉玉大殿一一陈迹眼前,他对每一座都加以回味,数年前这里的一丝一缕似乎都还能拾于手里。
      他在晦天宫前站了一会儿,曾经这是宫主止步的地方,信徒认为,宫主是盘古的化身,盘古造化万物、仁爱天下,自然不忍看到叛徒被折磨的场面,所以宫主被这座唯一一座用青石砌成的宫殿拒却。
      他抬手欲推门而入,转想算了,里面的都是十二宫信徒的灵魂,自己这个外人不便前去打扰,于是他转身到得奉天宫。他于宫门前坐下,墙壁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这是七年前被人纵火后留下的印记。那场火据说起于奉天宫,借风势一直南去沿路晦天宫、皂天宫都有被祸及,令十二宫上下哀痛不已,但少霏渊却得感谢这场火,他正是借了这场火灾才逃出十二宫,到得中原。
      然而这里的死寂依旧令人不快,漫长一日之中他显得无事可做,只得对着一岛残景默然。
      是时正值冰破雪开的季节,十二宫内原本就是天人和谐之境,且不说眼下的日子,在春夏之季岛上繁花锦簇,处处拥红捧紫、团碧集翠,人入其间便如徜徉于仙境。那一串并一串的花朵犹如珊瑚串璎珞,姿色无双,娉娉袅袅美不胜收,就连默默无闻的叶片也五颜六色、巧心为状,有意与花盘争艳斗丽,一决妍媸。而在这段时间内,虽无繁荣富贵之景却有万物初醒的朦胧美态。
      但美虽有心与人,却无人以妙目慧心观之。
      这长长一日终于临近黄昏,鹅黄的夕阳缓缓西沉,在将近海面时被层层大气折射变形成扁扁的椭圆状,周围云霞如烙铁般红得几欲熔化,海面呈绚极一时的斑斓色彩,一面映射着漫天红霞,一面不断涌出蓝极及黑的本色,相互融合间更造就了无数不可描摹的奇光异景。
      少霏渊在岩石上远观暮色,下海潮轰鸣,不时拍打着岩石,令这巨大的石块轻颤,并激以高逾数丈的雪白水沫。大概有七年没有这样好好看过海了。
      自从他逃出十二宫,经历千幸万苦打听到他要找的那个女子的下落,他早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并不简单,岂知她是太行山南宫世家的长女南宫兰若。
      此时于他初见南宫兰若时已过了两年,那女子年已十六,祖父南宫正侯弥留之际任命她接任南宫世家当家之位。南宫兰若即位后立即作了一个决定——于五湖四海中挑选最具潜质的少年人加以培养,为南宫世家日后所用没,但当时南宫南宫兰若年纪尚小,又才返家两年,尚无威信,举家上下几乎全无立帘应声之人,此话听来虽是鸿谋大计,但却被人嗤之以鼻,江湖中人也不以为然。
      那时少霏渊常于南宫世家庭院之外的一个崖头向府内举目探看,也常看到南宫南兰若,那个两年前骨瘦如柴的女子一经蜕变已非当日。她身上服饰经常珠玉相络,环佩玎珰,锦帛彩绣辉煌无比,也再不似两年前的褴褛不堪,几不蔽体。他时常看到家中那些婢女见到她时唯唯诺诺、小心谨慎,而她的眼里也总是锐光四射,凌厉伤人。
      日久天长,他的目力已操练得锐利异常,而他也几乎洞察了这个家族内部的每一点联系、每一个环节。
      南宫兰若名为当家却实为叔叔南宫楚冠所牵制利用,南宫世家虽有高妙武功却惟独不传授于她,仅仅怕她羽翼丰满,将自己撂翻于地。而另有一人南宫荆王只手遮天觊觎当家之位已久,更是屡出阴招要致南宫兰若于死。这种争斗在大家族中是常有的,然而这个从遥远的藩国之地辗转回到家乡的女子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克敌制胜、化险为夷。这时少霏渊觉得自己应该教她一些防身之术。于是一个夜晚他在飞刀上系了一张纸条扔入南宫兰若房内,约她亥时在后山坟园里见面。他想看看这个女子是否还如当年那般勇敢和果断,会不会来此撞一撞这个不知是福是祸的机缘。
      然更鼓响起,他远远看见南宫兰若早已在那。他带着面具,衣袍异常宽大,他一言不发地折了一根树枝教她最底层的剑法,南宫兰若异常聪明,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她对武功似乎有天生的洞察力与贯通力,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而这几个时辰也如同经过压缩,转瞬即逝,到结束时,少霏渊左手执枝在石头上刻下“明日亥时,不见不散”八字。南宫兰若竟一改在府里君临天下的气势,双膝及地向他行了拜师之礼,随即直奔下山。少霏渊摘下面具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满手汗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南宫兰若永远不会认出他。
      一年之后,她的武功突飞猛进,南宫世家内部的斗争也愈演愈烈,一日清晨,府内传出南宫荆王的死讯,不出一月,南宫楚冠的死讯也传遍江湖。南宫兰若至此完全掌握了家族大权,她的第一件事便是启动当年的计划,于是一个名叫“噩生殿”的组织诞生了。江湖里流浪着的、贫苦着的、仇恨着的、孤单着的……只要存有一方面巨大潜力且对南宫世家没有危害的少年一皆被秘密带入这个组织,经过四年的挖掘和一次血腥的考核后重入江湖,成为南宫世家最强劲的羽翼。
      而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做得太长,前后五年,这由千人中挑出的十四人各有所长,携手之下直可荡平整个江湖。无疑的是,少霏渊是其中之一。他深知道这是他光明正大地与南宫兰若面对面生活的天赐良机。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要强的女子知道他清楚掌握着她过去的艰幸,因为她想让人认为她便是统领江湖的天择之人,她要让所有人在她一出世就用崇拜的眼神看她,她应该光芒掩日、毫无瑕疵,不能有任何一点凡人有过的奋斗和迷惘,所以所有知道她困苦过、软弱过的人都不能存在,存在即死!
      于是少霏渊便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作为噩生殿杀手,不论还在噩生殿时还是已经行走江湖他都是远近有名的风流人物,青楼茶肆无处没留下他的身影,青姬红颜无人不知道他的倜傥。他便是这样日复一日仿佛在挥霍年华中度过,赢得青楼薄幸名。然作为南宫兰若的师父他也是不时出现在当年订下的坟园里指点她武功的精进。由于教她的是十二宫功夫,少霏渊自己便不再使用这一套武功,而把它忘记了般只使用于噩生殿里习得的、练得出神入化的暗器。
      南宫兰若深谙识人、用人之道,她锐利的眼神能一眼将人刺透,惟独少霏渊也能一眼将她看透,虽然十四人里不乏专门学过洞察心理之术的人,但能真正理解到她的只有——普天下也只有少霏渊了,因为他实在知道了太多她不为人知的过去。

      春日果然短暂,夕阳坠落之后天海间腾起濛濛一片墨色,转瞬间便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视野,黑夜在倏忽之间就降临了。
      少霏渊穿过岛外围的树林,云韶乐不知何时于何处出现的,只见他拂着宽大的袍子风行在大小路径和阁楼间,如早晨熄灯一样,此时他路过的地方烛火又一一被点燃。内力深厚精到至此已远非“高手”二字可以形容。少霏渊虽经年未用十二宫功夫,但蕴集在体内的的内力却并未衰退,反随着年月的变迁,如陈酿愈香般更加深厚,他体内的真气既来自那几年心无旁骛的修炼又有四位圣护法在他接位时的灌顶,加之在噩生殿的修行,三者在体内融会贯通,相辅相成,已臻化境,于普天下难逢敌手,但昨夜云韶乐轻轻避开他一击时他心中便已知道,这个昔日的护法如今已是深不可测。
      夜色愈深,因早晨噬心虫的事他怕再有什么异动而自己会因睡得太沉而错过,于是他去了养天宫护法居住的地方。
      养天宫结构严谨,那些普通的桌椅在不一样的放置中也处处透着警惕的气氛。这里由来如此,是为了方便居住于此的护法时刻应付突发事件。
      少霏渊睡在西阁,因为这里地势相对较高,看得比较远。这时月亮已经攀上天幕,由于晚霞的预示,月光分外明亮,一出来便让半片海面白如雪原,苍穹里星辉被月光冲得极淡,只有西天尚有几颗星辰尚能入眼。
      少霏渊盘膝吐纳了一回,让心境沉淀下来,然后睡去。
      月华净洁,此时缓缓越过中天,拱形天幕中心蓝色几近银灰,周围层次递进,蔚蓝、冰蓝、普蓝一圈圈加深,如圆罩般笼着大海,天海相接之处已经不辨你我,浓墨重彩地融为了一体。
      祭天宫十二根汉玉巨柱间五座祭坛皆已启动。
      王宫、夜明、幽宗、雩宗围着大坛,除了夜明坛,四个坛上衎源、宝焰、琅母、缤雍四颗明珠缓缓升起,犹如亮极一时的星辰浮在淡淡夜色中。
      云韶乐站在大坛前展开双臂昂首向天,仿佛要拥抱夜空,他那衣袍猎猎地翻在身后,几乎要带着他飞起来。那纤瘦的十指在月光下做着奇行怪状的动作,犹如恶魔夜舞。发丝像火苗般纠结在夜色里,几乎要将他的头颅从纤细的脖子上活生生扯下来。那双手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竟无一重复,他仿佛正进行一种召唤仪式、召唤恶魔的仪式。他清癯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直如一具干尸。随着手势的变幻接近尾声,他开始念颂咒语,这咒语虽由他口中吐出,却如发自海洋深处,仿若海妖夜哭,嘤嘤泣泣,妖异谲诡。那四颗珠子却仿若听到天籁妙音,竟悬在空中上浮下沉,周身的光彩陡然明亮,且相互融合,在祭天宫里拉出了一圈彩绣辉煌的光带,缓缓地绕着云韶乐旋转。
      随他咒语的催动,四颗珠子以自身为轴转动起来,过了一会,咒语明显加快,对于四颗明珠也不再是音乐而是无情的命令。只见四颗珠子由悠悠自旋猛地加快,周围的光环像急旋之下的彩绸一道一道扩散开去,云韶乐的脸色在四种色彩的交汇下显得阴情不定,他注视着缤雍,不停催动咒语,苍白的嘴唇竟翻得奇快无比。
      而此时那些珠子的旋转速度似乎也达到极限再不能突破,但云韶乐的咒语又催急了,直如一声长长的低呃从地底翻出,珠子已无法再快,自身也发出了类似警告的琤然长吟,然后一声断弦般的破响,四颗珠子陡然静浮在坛上不再有动静。
      云韶乐宛若受到了难以忍受的折磨,面部微微抽搐,他双手颤抖地由胸口捧出,慢慢举过头顶,静静擎着。
      这一刻仿佛世间万象皆已幻灭,只剩这个清瘦怪异的身影长立在海天之间。
      然云韶乐合擎的双手忽然分开,这一下引起的变化非同小可,仿佛他那干枯的双手扯开了天幕,暗如浓墨的色彩从天空倾泻而下,顿时将月光星辉驱赶得无影无踪。
      四颗珠子猛地焕发出一阵炫目的光芒,居中的缤雍珠突然上窜一丈多高,颜色洁白无比,只见它的光芒忽然扩大,竟如一轮月盘悬在祭台上,另三颗珠子便如朝臣般聚到它下面,霞光氤氲地起伏,不断溅出七彩光斑,直如众星捧月的景象。
      这时云韶乐虔诚地跪下,两手中指拇指相扣高举过头顶又缓缓搁在地上,顺势推出去,继而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形如五体投地大礼,如此再三,他仰起脖子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衎源、宝焰、琅母三珠光环相聚,凝成一道似赤似紫的颜色,剑锋般垂直刺下,直入云韶乐眉心。他周身猛烈一颤,然后双手合捧在胸前,向大坛深深拜下。
      少顷,云韶乐缓慢地直起身,脸色恢复正常。虽然没有玥光珠的参与,但借助了主心缤雍的强大力量,令这场仪式圆满结束。
      四颗明珠却如已知仪式结束,光芒骤敛,各自落回香奁之中。
      一时四下皆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云韶乐这才站起,他似乎十分疲倦,然而却也十分满足,脸上竟挂着恬静释然的笑容。他一拂手,四只木奁齐齐阖上。然他转过身,不禁一怔。
      月色下少霏渊如天人般与世无争地倚在水晶柱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启动五大祭坛,虽缺了一颗玥光珠,却也足以获得毁天灭地的力量,能不能告诉我你要用它做什么?”
      云韶乐低下头,颇为自责,道:“打扰宫主清梦,请宫主恕罪。”
      少霏渊向他走来,道:“答非所问,难道要我再重复一次问题?”
      云韶乐道:“属下不敢。”
      少霏渊冷笑道:“你还有什么不敢?你的功夫,现在就是我也要忌惮三分。我问你,岛上人是不是都被你杀了?”
      云韶乐慢慢抬起了眼帘,他的眼中似有一丝哀怨,又似有一丝委屈,他退了一步,慢悠悠地胡跪于地,因为慢,所以显得庄重而有力,所以让少霏渊也吃了一惊,不懂他这一举的真正涵义。
      云韶乐道:“贪嗔痴恨因人生,嫉怒仇怨因人成,属下一生仅为宫主出生入死,所杀之人皆因宫主对他有杀伐之心,或他有伤害宫主之心,否则剑锋刀下,绝无亡魂。宫主何必横加罪孽于属下?”
      少霏渊道:“从来你就是一张会说话的嘴,我自不与你争辩,如今这岛上是出事了,本来我不想管,可是因为你的隐瞒让我非闲插一手,你如果还是死守不肯直说,那你就出第二偈吧。”
      云韶乐站起来,身子仿如断线的纸鸢摇摇欲坠,他张望了一下天色,垂首道:“此时无乃三更天,离天明尚早,请宫主候至卯时,到时属下会为宫主呈上第二偈。”
      少霏渊道:“难道三更就不算第二天了?十二宫上没有这种奇怪的规定,既是第二日,为何不出第二偈?”
      云韶乐摇头道:“一日十二个时辰,第一偈是卯时出的,第二偈也应当卯时出。”
      少霏渊摇头哂笑道:“十二宫的人脑袋永远这么不开化。当日我不过偶然拾起了你们扔在地上的瓦令,你们便以我作宫主,倘若那片瓦不是被人拾得,而是被一只狗衔去了呢?你们是否也认狗作宫主,叫它锦衣玉食接受信徒虔诚供奉?”
      云韶乐脸色陡然煞白一片,他那双本无神采的眼睛突然放出一道妖冶的红光,直如一团邪恶的火焰,欲将少霏渊焚毁殆尽。他痛苦万分,仿佛是因为少霏渊的言语一再亵渎神明,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他手里拿着执行死亡的神器却不能将他打入地狱,因为不忍,因为违背了他自己的意愿。
      红光宛如两朵妖莲血样绽放,他极其诡异地扭动起了身躯,那张干瘦的脸仿佛不再受他的控制,一时哭一时笑,仿若一时之间他的身体里面寄居了成百上千个性格不一的灵魂,借助他的身体打量和评说着这个世间,其中有怨有怒,有喜有悲,各执一言、各尽其态,而云韶乐他自己的灵魂却不知被流放到了何处。
      少霏渊淡淡地看着他,两个人的身影在长天暗夜下一静一动,唯有长发不分彼此地纷扰于祭坛间,犹如另一场召唤恶魔的仪式。
      这个怪异的场面持续了片刻,忽然,云韶乐安静下来,仿若体内的灵魂在一瞬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封印,这种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令云韶乐浑身抽搐,他像一头受伤的仔兽蜷缩在地上低吟,淋漓大汗凝珠状结在额间,又倏然滑落。
      少霏渊不禁向他靠近,就在他脚步启动那一刻,云韶乐宛若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提起,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
      “罪无可恕,罪无可恕。”他连说两声,接着嘴角动了动,露出森森白齿,一股杀气从脚下喷薄而起,几乎将他衣袍扯成碎片,他伸出两只手,枯枝般直向少霏渊插去。
      少霏渊不意触到他的逆鳞,见他伸手来连忙后掠几尺,然云韶乐的招式却怪异至极,竟如两人间牵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少霏渊虽有后掠,云韶乐与他之间的距离却并未增大,那干瘪的手突然间便触到了他的胸口。
      少霏渊轻轻拨开,他这看似轻巧的一拨实则精到之至,只因他知道云韶乐是个不可轻视的对手,是以他这一拨牵动了全身气血的运行,全为将劲力聚于指尖。就在他触到云韶乐的手指时突然听到一声枯枝断裂的声响,仿若经少霏渊这一拨竟将云韶乐的指骨生生折断!
      但云韶乐全然不知,仍旧向少霏渊逼近,少霏渊连连退让,正临台阶阶沿时,忽地一定身形化成一道寒光向云韶乐撞去,那寒光冰冷彻骨,仿若巨卵,云韶乐双臂张扬,衣袍飞舞,犹如一张大口欲将这颗巨卵囫囵吞下!
      一时里,视野中仅有这一幅画面,时间仿佛凝滞,而他们却在凝滞的时间里缓缓移动,一举一动都牵起了一劫数万年时光的流转,而他们的争斗就在这数万年的长度里再生转世,转世轮回,轮回再生,生生而不息!
      当那寒光临及云韶乐身体,忽地上下拉伸,一个人形猝然显现,便见寒光犹如一柄长枪,从云韶乐身体穿刺而过!
      云韶乐猛地掠出一丈开外,惊诧的看着少霏渊,他眼里狂意尽消,仿如先前一幕是被神魔附体,而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惟有血浸的图案牡丹样绽放在洁白的衣袍上少霏渊侧身而立,道:“你要做什么?”
      云韶乐脸上无尽痛苦,扭曲着向少霏渊跪下,颤声道:“宫主恕罪……”他本就不见血色的脸色白得直如那倾洒下来的月光。
      少霏渊冷冷道:“我不记你的什么罪,一时里也不想追问你什么,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便和你玩到底,说吧,第二偈。”
      云韶乐缓缓抬起头,一瞬间少霏渊惊讶地发现他近似透明的眸子里竟有一线柔情,而那柔情却不知已经尘封了多少年,灰尘满布,似乎正在期待一涧清泉将它洗净。或者,只是因为一场席天卷地的风暴将它瞬间屏蔽,而它也正期待着一场浩淼烟波将其荡涤、带走。
      云韶乐忍着腰间的巨痛,咬牙道:“多谢宫主不杀之恩……属下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第二偈是‘若起巨滔三千丈,方救宫阙冥火间’”
      说完他站起来,却又深深弯下腰,躬身引退。
      少霏渊不由得心生怒意,这句话所说的事也是他所知道的,毫无猜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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