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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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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看,这不都好得差不多了嘛。”
为了显示康健,江福宁装模作样往自己身上捶了两下,直敲得胸膛砰砰作响,可徐陵面无表情,朝如衣问,“让你好好照顾着,怎么伤还没好,脑子又出了毛病?”
如意不明其意,被寿王殿下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江福宁却听出来了,徐陵这是骂她脑子有病,立时怒道,“凶什么凶,你脑子才有病呢。”
谁知这话一出口,四下全部傻眼。
屋里的,屋外的,宫女、太监、侍卫面面相觑,还没等徐陵发话,就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监跪伏在院里,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大胆刁民,竟敢对寿王殿下出言不逊!”
江福宁哑然,如遭当头一棒,脑子有点发懵,这才想起来,自己当着一重宫人的面与徐陵斗嘴,确是折了他九殿下的颜面,传出去,再变成什么对徐陵不利的流言,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这么一想,忙不迭的从床上爬起来,在徐陵面前跪下了,恭恭敬敬道,“草民才刚进宫,还不懂宫里的规矩,不小心冲撞了殿下,求殿下恕罪。”
好在,平时瞧多了宫女们请安问好,依葫芦画瓢,这一句话说得还算顺畅。
徐陵忍着笑,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在桌前坐下了,“都能和我顶嘴了,我看你也是好得差不多了……如衣,明儿起找个嬷嬷过来,教江姑娘学学规矩。”
这后一句讲得尤为严厉,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在做戏。
江福宁伏在地上,眼睛偷偷朝上一瞟,见徐陵神色稳重,着实不想玩笑,心中不由懊恼起来,她是不该忤逆寿王殿下的,可徐陵若真让她学什么规矩,那还不如直接轰她出宫算了。
又悔又气,碍于宫人在场无法发作,江福宁嘴巴一抿,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手假装不经意地拽住了如衣的袖子,如衣惊慌失措,把江福宁囫囵抱着,朝徐陵求饶,“姑娘重伤未愈,还虚弱得很,哪能经得起嬷嬷调|教呢,奴婢求殿下大发慈悲,先绕了姑娘这一回吧……”
江福宁暗笑,如衣这丫头,鬼机灵,便抚着额头,配合地哼哼了几声。
主仆俩一唱一和,悲痛欲绝,方才那苛刻的老太监还想说些什么,立刻被如衣的嚎哭盖了过去,几番下来,气得头风病都要犯了,至于学规矩的事,也终是不提了。
徐陵便静静看着她二人表演,就着江福宁饮过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茶。
茶意清远,令人心也安定惬意起来。
门外雪化得无声无息,风沾染了混着梅香的湿气,吹打在宫廷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徐陵若有似无的目光扫过四下,将这昭和宫里里外外、陌生谦卑的脸孔全数记在了心上,待看够了,挥挥手,令宫人们退下,等屋里再没有闲杂人等,他一手拉了江福宁起来,江福宁却不领情,自己拍拍膝盖,站起来了,脸上尤有一丝埋怨。
徐陵摇头,觉得有些好笑,“生气了?”
江福宁反问,“你真要我学规矩? ”
“真的。”
“那我这就出宫,回我的江城去——”
“你敢。”
这一高一矮,一个整齐矜贵,一个病拓孱弱,气势高下立辨,徐陵带着略有歉意的笑容,唇角眉梢都沾染了初春的阳光,清爽明媚,好似把江福宁一身药味也冲淡了些,这缕阳光,穿透了她连日来的苦闷,照到了她心里去。
江福宁踮着脚,微微一哼,妄想与徐陵平视,“我敢,可我舍不得。”
方才那一点可怜的怨气全部烟消云散了。
她说得厚颜无耻,除了脸颊微酡,多少泄露了心事,坦率的目光,正正地,瞧向徐陵深邃的眼睛。
徐陵悠长的睫毛羽扇般低垂,落下弧度温柔的影子,半梦半睐,优美的颈子雪白秀气,宽阔而线条利落的肩上披着质料顺滑的大氅,手一伸,便将江福宁拉进怀里,“这话谁教你的?听着倒是顺耳。”
江福宁瘦得一把骨头,被徐陵拦腰一截,又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道,“你想勒死我啊……松开、快松开!”挣了一挣,没挣开,见徐陵神色认真,不得已,只能先应道,“没人教我,是我的心教我的,可以吗?”
徐陵忍俊不禁,果然松开了她,不仅松开了,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目光,微微退后了两步,边退,边瞧着江福宁发红的脸色发笑,“你的心教你的?没想到江女侠这颗心除了扶危济困,编起情话来竟也头头是道……它还教你什么了?”
仿若重新认识了她,徐陵大开眼界,惊喜万分。
江福宁微微皱眉,刚刚挣掉了一只鞋子,也顾不得徐陵说什么,先弯腰捡了去,谁知徐陵却抢先一步,把她按在椅子上,自己顺势捞起鞋子,似乎惊诧于那鞋的纤细小巧,微微一愣,而后,便悠然自若地在她面前半跪下了。
“你、你干什么。”
“你刚刚跪了我,小人不敢让江女侠吃亏,这就给您跪回来。”
江福宁诚惶诚恐,徐陵却不准她乱动,抓起她光裸的右脚,慢条斯理地替她把鞋穿上了。
江福宁的脚不是闺门小姐的脚,既没洁白若雪,更没光滑若脂,她生在江湖,腿上纵横的疤痕,远比平常走卒还多得多,认谁看了,也很难将这脚与一个年轻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她低头,盯着徐陵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自己的手竟也不自觉地攥紧了。
她从未因为身上的伤疤而感觉羞耻,也从未觉得女子就该在闺阁里清闲贞静,可如今,只因为对面的人是徐陵,却不由得有些懊恼了。
生怕徐陵笑话,江福宁抿了抿唇,自己便下了结论,“我这脚,是不太好看。”
“你该庆幸这疤都长在你脚上,而不是脸上。”这话乍一听令人宽慰,可稍一细想,似乎隐隐有奚落之意,徐陵将那穿好了鞋的两足并在一起,稳稳搁在地上,在江福宁对面姿势舒服地坐下了,“对了福宁,你上回提到的王彗,你可见过他身上带着一本毒经?”
乍然听到王彗的名字,江福宁不由一怔,神色也转为肃穆。
那日长乐门前的大火还历历在目,萦绕在王彗身上鬼魅的香气如同噩梦,仍不时闯入梦来,毒物蔓延,烈焰焚身,那对蛇一般冷利的眼睛,似乎仍躲在某处,阴魂不散地注视着她。
“他是提过一本毒经,听说有人为了得到那本书一直追杀他,怎么,你们还没抓到他么?”
徐陵摇头,“整个蓟都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抓不到人,估计是躲在了哪个高人府里。”
“什么高人啊?”
虽说王彗当初最想投靠的是太子,可之前他在长乐门的事迹败露,以太子的品性必然大怒,未必肯再收留他了。
徐陵笑了笑,一手把玩着桌上玲珑秀致的玉杯,细细琢磨,“早前虽没让王彗得逞,可一场鬼火仍让他出够了风头,如今,想得到王彗的人太多了,一个一个查下去……”
只怕人还没抓到,
就先要将都城里各怀鬼胎的权贵得罪个遍。
江福宁忽然想起来,“对了,之前那些来追杀王彗的人,口口声声叫他‘卫如晦’,难道王彗只是他的化名?”
“是,王彗本名卫如晦,”徐陵本不想提这个,可听江福宁说了,倒有一件趣事与她分享,“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么?”徐陵笑了笑,狡黠的眉微微挑起,“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人。”
江福宁敛目细思,她确是没见过比王彗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角色,可若不提气质神态,只说样貌,这雪雕玉琢的小少爷,倒真有些面善了,只不过,那与他有些许相像的,却不是什么俊秀公子,而是……千盛园里,整日与人插科打诨的……“卫东?”
一样比常人白上几分的肤色,细长眉眼,卫东个头是矮了些,若再高上几寸,神色再正经些,倒也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了。
可,“卫如晦和卫东是什么关系?”
四下寂静极了,仿佛感知到了话语中的诡异,全无方才鸡飞狗跳的热闹,风卷枯叶,梅影飒飒,角落里霜花叠上泥雪,又被檐上滴落的水珠,砸出一个个细碎的坑洞来。
徐陵听着外面稀疏的动静,“卫如晦是卫家药铺通缉的叛徒,也是卫东同父异母的兄弟。”
叛徒……兄弟?
江福宁依稀记得卫东说过,自个儿是卫家药铺的大少爷,“难道,卫如晦是卫东他爹的妾侍所出?”
“不,他是卫掌家的私生子,他娘本是卫家用来炼毒的人蛊。”
卫家药铺,名为药铺,实则药与毒双辅,以一本妙手回春的药经和一本至阴至寒的毒经震咤天下。
而所谓人蛊,是指以身体为容器,试炼毒|药的人。虽是人,可神志经毒物侵害早已消弭,对卫家而言便与畜牲无异。
卫如晦的娘本是卫家手里不知名的一只人蛊,不知情由,与主人有染,生下了儿子卫如晦。卫掌家因为他娘亲的身份难以启齿,对这个儿子深恶痛绝,便连给卫如晦取的名字,都不掩深深嫌恶。
卫如晦本活不了太久,便会在周遭的冷落中死去,可也许是他可怜的娘亲保佑,卫如晦竟然生来百毒不侵,便是卫家最得意的毒|药用在身上,折腾得死去活来,也不肯如旁人的愿闭上眼睛。
卫掌家得知此事后大为惊喜,从此便以卫如晦来试药,天下最毒最凶的九绝悲痕,淌过卫如晦的喉咙,在他的五脏六腑烧出痕迹,他没有死,卫掌家拿刀剖开他的肚子,将伤势依样记在书里。
江福宁又想到了卫如晦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冷冷的冰,像一望无底的深渊,照不进一点光来。她也想到了他那双比姑娘还白皙细致的手,那不是握剑的手,也不是握笔的手,更不是挑夫走卒的手,像是装在蚕丝制的手套里悉心呵护长大,曾让她无比艳羡也无比好奇,她也曾因为那样一双手,就认定他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卫如晦当然不是。
他没有机会做这许多事情,便连作为一只蝼蚁的资格也不被允许,卫掌家把他当成妖怪,似乎忘了卫如晦身上还流着自己的骨血。
“多年来,卫如晦始终不露锋芒,在卫家屈曲求全,直到不久前,终于被他逮到机会,毒死了自己的老爹,还顺便还卷走了他卫家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