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徐洋 ...
-
四年前,北燕蓟都。
大雨将至,风声鹤唳。
一驾马车飞奔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天色暗淡,马车赶着在门禁前出城,那被鞭声催促的红棕大马四个蹄子眼看着都要飞起来。
马车里坐着个清秀瘦小的公子,白皙面庞细如凝脂,双唇紧抿,几无血色,保养得宜的五指紧扣着身侧一名孩童,那孩童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若非间歇溢出几声疼痛难忍的呻吟,你甚至会以为,他是死了。
这神色紧张的清秀公子,是东宫里的太监徐洋,而他怀中的孩子,正是当朝太子娄少陵。
太子身染天花,病了数月不见好,眼见着人越来越虚弱,已没有几日了,偏偏他母族在此时出了事,朝廷里,后宫中,无人不对这个太子退避三舍,就连皇上对太子也是不闻不问,只怕……也是念着他早点死了斩草除根罢。
徐洋每每想到,便为太子难过。
徐洋本是将军府的家奴,自小深受徐老将军恩惠,后来净身入宫,为的也是照料大小姐和太子殿下,却没想到,因着早早进了宫,竟能在徐家被抄时幸免于难。徐洋知道,那是已故的老将军和大小姐在冥冥中帮着自己呢,他们是要他保全太子殿下,哪怕为此豁出性命。
所以,早在半月前,徐洋就打通了关节,计划秘密送太子出宫治疗,他无数次在地图上谋划,出了蓟都一路向南两千里,就是伏兽山,那伏兽山钻星峰的魏星子师父,乃是当世名医,更曾受徐渊将军的救命之恩,他一定能救活太子。
越想越有信心,徐洋心中被忐忑的期许充盈着,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越发昏暗,马车已经出了城,正在荒野的小路上飞奔,雨迟迟不落下来,空气又闷又燥,徐洋生怕太子憋得难受,起身掀开了车帘一角。
这一掀不打紧,徐洋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缓缓放下帘子,浑身颤抖,因为方才他惊诧地发现,原来他们此时并非往南,而是向西一路飞驰。树影憧憧,全都落在身后,这方向不是去往伏兽山,而是——去往太师白陆海位于城郊的别庄。
车夫早就被白陆海买通了,白陆海如今就在别庄里,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徐洋又恨又惧,抽出手刀来,趁车夫不备,从他身后一刀刺入,将人从车上推了下去,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拽过马缰,急转马头,山路崎岖颠簸,徐洋没有驾车经验,几次险些摔下车去,发丝蓬乱宛若疯子,只在口中急呼“快跑、快跑”。
一路不曾停歇,更不敢借住客栈,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太子时眠时醒,醒着的时候,徐洋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便将徐老将军的冤屈与他说了个一清二楚。
太子听了,也不言语,只靠着车壁,静静望着窗外呼啸的山林,亦或整齐的田野,从脸上看不出愤恨或是伤心来。
徐洋悲伤地想,兴许太子已经病糊涂了罢,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可只有一日,太子转动眼珠,虚弱到了极致,喑哑着嗓子道,“我都知道。”
他虽只是个孩子,却远比许多大人想得更远,看得更透,可也因为他只是个孩子,面对大厦倾覆,无能为力。
那段日子,与其说是被病痛折磨得开不了口,倒不如说是在悔恨自己,每听徐洋提一次外祖,娄少陵心上便似又被人剜上一刀,他想让徐洋别再说了,却羞愧得无法开口。
他已经是徐家仅存的血脉了,他如何能忘却仇恨。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
山川风貌有了极大变化,与蓟都四季寂寥的旷野大为不同,在北燕南疆连绵起伏的山丘上,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那些花娄少陵见都没见过,簇簇团团,遮天蔽日。
便是在这风景如画的山脚下,他们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故人。
长刀立马,威风赫赫。
御前侍卫燕行波一身戎装,横在路前,严整的赤金甲胄在烈日下闪闪发光,那甲胄上纹刻乌鸟,翩然欲飞,仿若映照他如今直冲云霄的仕途。
徐洋跌下马车,两只脚站不稳当,扶着同样枯瘦的棕马哀求,“燕侍卫,求你放过太子吧。”
燕行波神色轻傲,晃动长刀,他此行是奉了白太师之命追杀太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岂有再放过他们的道理。徐洋是个没种的阉人,那腿还不及他一条胳膊粗,至于太子,毛都没长齐,更不在话下,燕行波丝毫没把他二人放在眼里,只道,“徐公公,我敬你仁义,你自行了断了吧,也省得我多费力气。”
徐洋听了,悲惨的呵呵直笑,苍白日头照在他头顶上,那清隽面容因长久的焦虑和饥馑早已两颊凹陷,两鬓横生白发,如今大难临头,更似被抽干了生气,眼里再不见光亮。他仿佛认了命,拔出腰间的手刀。回过头,跪下了,朝车内静默的太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人徐洋,只能护送殿下到这儿了。”
他手中的刀是徐老将军所赐,乌身光亮,锋利异常。徐洋紧紧攥着,仿佛是故去的徐老将军显了灵,这刀上渐渐有了令人热血奔流的温度。便在话落之时,徐洋猛然将其刺入棕马肱骨,马儿吃痛一身长啸,带着车驾发疯似的胡乱狂奔而去。
燕行波大惊失色,怒骂着上马去追,不想却被徐洋挺身拦下了,手刀没有章法的乱舞,徐洋也是武行出身,真得拼了命来,要与燕行波同归于尽。燕行波没想到这太监还有些厉害,几个回合都摆脱不得,眼见着马车越跑越远,心绪越发狂躁,好不容易抓着了徐洋步法的漏洞,便抡起大刀,霍然将人拦腰截砍成了两截。
“嗤——”
漫天血雾纷撒,喷溅在燕行波恼羞成怒的脸上,他来不及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上马朝着太子的方向极奔而去,风驰电啸间,就将那马车堵在了悬崖边上。
然则,马车虽在,太子早已不知所踪。
这一日,正是伏兽山上伏兽派天乾峰峰主吴子坤远嫁蓟都之日,门派中各峰峰主携座下弟子,都下了山为吴子坤送行。
待迎亲的车马行远,众人说说笑笑,返回山上之时,从那路边的矮木丛里,忽然跌出一名腥臭无比的小小少年。
众人惊诧不已,还是万物峰峰主薛易先上前去,将地上那囫囵的一摊烂肉翻了过来,露出他长满疱疹的面容,“魏师兄,你医术高明,你看这孩子可是中了天花?”
一听到“天花”二字,在场的人无不惊恐退后,生怕被这少年传染了去,唯有那被问及的魏星子,与一名颇有胆量的小少女反而凑近过来。
魏星子蹲下,拨开少年脖颈上粘湿的碎发,凝眉细看他脸上的疱疹,越看神色越凝重,又抓着他的手为他诊脉片刻,而后才犹疑道,“这并非天花,而是中了毒。”
这毒,源于江湖上最奇绝诡异的卫家药铺——一种叫“阴戎”的虫子。但凡被阴戎蛰过的人,症状看似和天花无异,却不像天花一样会传染,只是,也更加难以根治。
魏星子本姓卫,说起来算是卫家药铺的一支旁系出身,素来瞧不上本家人那眼高于顶的傲慢,今日见到这着了卫家道儿的少年,一时竟被挑起了几分胜负欲,想要试着破解一番,便有些感喟道,“中了阴戎之毒还能活到今天,这小子也算命硬了。”
众人商量过后,便决定由魏星子将人带回去诊治,只是山路漫长,谁来背这少年却又成了问题,虽然魏星子说阴戎之毒不会传染,可单单是他身上的恶臭都令人无法忍受。
见此情景,薛易座下的大弟子苏枕站出来,默不作声地扶起了少年,他脚步踉跄,并不稳当,正有些发愁,却觉身上一轻,原是有个清秀瘦长的师妹从另一侧扶住了少年,与他共同承担这人的重量。
苏枕是西楚人,已经十五了,懂得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便逞强让那师妹避开,可小姑娘丝毫不介意,反有些得意道,“我师父可是吴子坤,别用你那古板老套的道理指教我。”
苏枕见她年纪不大,牙尖嘴利,颇有些不悦,几乎忘了感谢她的承重之情,便抿紧了唇不再说话,可小姑娘却还活跃,见那污糟一团的少年并未完全昏死,便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别怕,魏星子师伯的医术可高明了,他一定能治好你。”
那少年听了,身体似乎微微抖了下,这让小姑娘有些担心,“怎么了,很难受吗?”
少年摇了摇头,他有一双令人难忘的,漂亮的大眼睛,小姑娘几乎是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喜欢上他这个人了。
此时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浓密修长的眼睫遮盖着眸间戾色,他的语气虚弱而沉稳,“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有些受宠若惊,一字一顿的道,“江、福、宁,江河的江,福气安宁的福宁,你呢?”
“我……”少年眸光微动,望着脚下直冲云霄的苍翠群峰,前方形形色色、披云着雾的谪仙人,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微微笑了笑,“我叫徐陵,徐徐图之的徐,陵墓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