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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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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打发了守卫长,霍焉目光扫视四下,一双眼冷漠无波,并无半分喜悦,仿佛这板上钉钉的一件大功,也丝毫未能改善他霍小侯爷恶劣的心情。
霍焉无趣的扯了扯嘴角,转身往高处巡台走去。
守卫长慌忙跟上,想给自己也讨份功劳,“小、小侯爷您留步!”
霍焉停着步子等他跟上,斜睨一眼,将这老头儿瞧得更矮了几分,守卫长只得谄笑,“其实,方才咱们抓到一名嫌犯,兴许与这次烟花被换案有关……”
霍焉一挑眉,也不应话,只似笑非笑地瞧着守卫长。
守卫长不由腹诽,也不知这武延侯府的小崽子是属什么的,阴阳怪气,平素就爱用眼白瞪人,如今正月十五遇见了他,可真叫晦气——面上是绝不敢表现出来的,只是那笑有些僵硬了,回头朝着一帮小的呼喝,“还不快把人带上来,给小侯爷看看!”
江福宁本已昏厥了,被这伙人连拉带拽的架起来,模模糊糊地朝前一看,差点又给吓晕过去。
她双目肿胀,眼里全是臊红的,灰白的,一块一块,模糊浮晃,而霍焉立在当中,黑憧憧的一个,避无可避,好似阴森灼目的鬼,这让她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词——黑无常。
江福宁顿时绝望,被人一手抠着下巴,让她抬头给大人看看清楚。
近得连几根睫毛都数得清了,这距离,饶是她被揍得面目全非,霍焉也绝不可能认错。
他脸上起初没什么表情,待看清楚了,缓缓溢出一个极微妙的微笑,“这就是你们抓的嫌犯?”
“是是,就是她。”
江福宁还想为自己辩解,可嘴里黏哒哒的,只觉牙床都有些松动,话是说不清楚了,忽然间又猛咳起来,便有几滴血喷在了霍焉片尘不染的墨袍上。
霍焉面色不虞,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人还没审就给你们打死了。”摇摇头,不以为然的样子,似乎是将这弄脏袍子的罪过怪在了守卫长身上。
守卫长满手冷汗,忙不迭地,“没死没死,不过就是稍微教训了下,小侯爷您没看见,当时这人认定了烟花里藏有炸药,上来就乱铺沙子,谁都拦不住她。”至于这之后,白挨了顿揍,也只能说是她罪有应得。
当然这后一句守卫长是不敢讲的,因为霍焉的脸色已经变得很可怕了。
“照你这么说,她倒不像是来捣乱的,而像是来救人的。”
守卫长也不傻,听霍焉这几句轻飘飘的混帐话,句句都向着那嫌犯,似乎他二人是认识的,只怕还有些交情……眼珠一转,满身冷汗,脑子瞬间清醒了,“这,兴许是咱们错怪了她吧,不过也怪这姑娘,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
幸好,霍焉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
不消吩咐,便有两个霍府的下人过来,从守卫手里接过江福宁,这一送一接,仿佛全身骨头又移了回位,江福宁呼吸滞涩,被人稳重地带到了马上。
她趴在湿润的马脖子上,心里不无感激。
视野就只剩下一线。
近处,霍焉微侧着头,对守卫长低声吩咐,守卫长连连称是,不住搓手。
更远一点的,无数百姓正挤在长乐门前,都成了皮影戏里的纸人,看不清样貌,只能听到声浪一波一波,纷杂鼎沸,而头顶,怦然炸裂姹紫嫣红。
江福宁瞧着瞧着,浑浑噩噩,又要睡去。
却在此时,远方传来了沉沉的马蹄声,嘚嘚哒哒,如同整齐划一的鼓点,大地都为之微微颤动。
长乐门前本来拥挤,人们却像被施了术法,自觉为这两列威风凛凛的骑兵分出路来,而在当中,被骑兵护卫的是一辆双驾红顶销金马车,沉稳气派,车顶四角各悬一盏华贵风灯,都印着墨色端正的“寿”字。
这醒目的“寿”字便像根冷刺,扎得霍焉瞳心一跳。
马车就停在了他面前。
还是守卫长最先反应过来,朝那高坐马上的骑兵发问,“请问……是寿王殿下家的?”
骑兵眉目未动,“正是。”
守卫长大惊失色,慌忙退后半步,恭恭敬敬地朝那低垂的车帘一福,“见过寿王殿下。”
他身后的守卫听了,也都学着守卫长的样子,拜的拜,跪的跪,有消息不够灵通的,边拜还边朝旁边使眼色,寿王殿下,咱们蓟都什么时候又多了位寿王?一时间乱成一团。
唯有霍焉和其手下未动,就冷眼瞧着,这山呼千岁的热闹。
他霍焉是武延侯府的小侯爷,珣王殿下身边顶顶的大红人,近日都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车里的是陛下的九皇子,大势已去的前太子,才刚回宫没多久的寿王殿下,娄少陵。
谁的身份更贵重可不好说,只不过瞧着眼下情景,显然还是寿王更有他九殿下的派头,人不现身,就在车里吩咐,“把江姑娘带上来。”
漫不经心的七个字,却似炸裂苍穹。
江福宁才刚上了马,又被人给揪下来了。
她来不及抱怨,好似没了知觉,竟没感到多少痛楚,只是发梦似的被人推着,摇摇晃晃地要上车,步子没迈上去,又被人从后面逮住了——霍府的人。
“巡院的重犯,寿王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方才连嫌犯都不算,转眼又成了他口中的重犯,霍焉对着寿王不识趣的座驾,露出光明磊落的笑容来。
呸!好坏全凭你一张嘴了!守卫长在心中暗骂。
空气有了片刻凝滞,仿佛高手过招,无声中星火四溅,而那无关弱小的旁人,全都屏声静气,生怕火星溅到自己身上,再惹来无妄之灾。
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撩开车帘,好似清风吹皱水面,乍然间,激起一池潋滟绝伦的春色,帘后容貌俊美的寿王眸中含笑,倾前问道,“这人所犯何罪?”
北燕娄氏专出美人。
相传北燕立朝之太祖,就是个高大雄伟的美男子,恰逢乱世,风云际会,携一大票名夙知己,割据北方自立王朝,一传四代,代代都是英杰佳人。
唯独到了第五代,太子娄少宏虽有虎据龙蟠的体魄,相貌却是继承了他母亲白家的,中庸而冷峻。至于珣王娄少弦,风流倜傥的人物,却也少了些男子英伟,偏于阴柔。
难得这神秘莫测的寿王娄少陵,竟能尽得那二位皇兄的优长,眉宇间英俊贵气不可言喻,仿若无需介绍,就能看出此人必定尊贵不凡。
现下,寿王弗露真容,便引得长乐门前,一片惊为天人的赞叹。
江福宁怔怔瞧着,耳中轰鸣不已,“徐陵”二字在心头反复碾过,终觉得不可能,便是相貌像足了十成,可徐陵又怎会成了寿王?
霍焉与徐陵何尝不是朝夕相处,如今见了寿王这模样,却无意外,只淡淡道,“与人同谋,意欲纵火。”
娄少陵道,“想必是小侯爷误会了。此人是本王府上的,是本王遣她先行一步,通报守军,以免酿成大祸,”眉峰一挑,暗指江福宁遍体鳞伤,“不过看情形,当中是出了什么岔子。”
守卫长听了,两膝瑟瑟发抖,冷汗满襟,只想着今儿是倒了什么大霉,怎的一个霍焉小崽子还不够,连寿王殿下也要向自己兴师问罪,来不及细寻思,连滚带爬的冲到江福宁面前,砰砰连磕了十几个响头,边磕边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姑娘,求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和小的计较啊……”却不知自己这样,无形中是帮了寿王的忙,寿王便瞧着这情形,朝霍焉问,“如何,人本王能带走了?”
霍焉无话可说。霍家人见势只得松手,江福宁不知被谁扶着,终是上了马车。娄少陵等她坐稳了,朝霍焉礼节性的笑了笑,霍焉倒也不觉失了颜面,依礼朝娄少陵一福。
这本就是元宵庆典上微末的一件小事,谁也不会在意。
娄少陵撂下车帘,吩咐车夫回程。
车行平稳,与来时的风驰电掣不同,乌黑硕大的钢骨车轮缓缓碾过青石板路,从人群中低调穿行。
人越来越多了,哪怕坐在车里,也能听清外头百姓纷杂的喧哗,江福宁捂着胸口,像河堤上干涸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寿王侧身过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玲珑袖珍的小瓶,又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小心喂她服下。
“再忍一会儿,太医已经在宫里侯着了。”
江福宁侧头看向寿王,光线有些昏暗,她眯了眯眼,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明知这是大不敬,却也顾不得了,“是你么……”语气忐忑,仿若泄露天机。
一缕温热的呼吸吐在头顶,仿佛过了很久,寿王反抓着她的手,将人带入怀中,抱实了,却又小心翼翼,谨慎避开伤口。
江福宁终于安心了。她不需要再得到一个回答。
寿王问,“为什么回来?”
声音低低的,几乎被车外喧哗的人声淹没,也近乎,听不出任何情感。
而所有的思念,委屈,和重逢的喜悦这时才终于涌现,江福宁几乎忍不住眼泪,从前觉得难以启齿的话,仿佛都能借着这股委屈倾吐,“我不知道……车子都已经出了城,可我看着满天飞雪,心里一直想,也不知徐陵走到哪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回了候府,我一直一直想,一想到如今是离你越来越远了,就觉得难过。我害怕,可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后来我跳下车子,忽然就不怕了,我一步一步朝蓟都的方向走,边走我边想,怎么办啊……我一定是爱上你了。”
江福宁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清楚,只觉忽入云端,转眼又坠入深渊,踩不到底,只能抓紧了徐陵胸前的衣襟,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想起徐陵的呓语,可她已近昏睡。
“福宁,你相信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
在睡梦中,江福宁点了无数次头,她也梦到,上一世在伏兽山上,那时徐陵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他身上全是疱疹留下的疤,一颗一颗怪吓人的,谁都不爱和他说话,他就自个儿每天围着练武场乱转,许是因为痒吧,总是刷耳挠腮的,像个初入人间的猴儿。
徐陵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眼仁黑黑的,清澈透亮,如果你能耐心好好瞧上他一眼,就会因为这双漂亮的眼睛,忘记他的满身恐怖。他也有一把琴弦般悦耳好听的嗓子,那时的徐陵还没变声呢,讲起话来有些童稚,他就爱用这童稚的声音,说些江福宁听不懂的胡话。
他有时像个天真的小孩子,掏个鸟窝也能乐上半天,他喜欢野味,总趁着夜里在野外架起篝火,让自己和江福宁饱餐一顿,他有时又像个疯子,会跑到荒郊野岭咒骂天地,用手、用脚、甚至用脑袋拼命捶打一棵老树,仿佛非要闹得地动山摇。
江福宁起初是有些怕他的,觉得这人捉摸不透,害怕他疯起来连自己都打。后来和他熟了,知道他身世苦楚,心里藏着不与人说的伤心事,便也理解他了,只是,那时江福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来徐陵的秘密,正是那徐渊老将军一家的灭门惨案,而他的真实身份,竟会是北燕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