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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初北偏北·上 ...

  •   《断简残编:初北偏北》
      ——姐姐,你可知那溺死在水中的是谁的妹妹?

      过去•千古旧历
      北洲黎煞之国的年轻君王即将与瀛洲山的天女后裔结为连理一闻,在当时的民间成就了一则佳话。只有黎煞和瀛洲的权重心知肚明,这是一场通姻缔盟。黎煞需要瀛洲山的神脉镇佑国运,而瀛洲也同样仰赖于黎煞商贸及兵力上的庇护。
      强大的黎煞之国若选择武力吞占瀛洲山,并非无可能成事。然而,在北溟彼岸有虎视眈眈的冽族随时试图进犯的情况下,黎煞不敢贸然采取有损兵力的侵略行动,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反之,与瀛洲山的和亲更有利于本国,才是上上之选。
      瀛洲山天女的后代众多,不过多为旁支。黎煞之国所需要的纯正血脉目前仅存两人,一是现任天女沧湖,一则是天女的妹妹沧漉。瀛洲山不能断绝与黎煞长久以来的通商关系,也没有完善的军力足以抵抗外敌,更不可让天女离开本位。当黎煞以联姻为前提要求与他们结盟时,他们唯一能牺牲的只有……

      第一个听到的,是湖的声音——
      十三岁的时候,沧漉还是个懵懂的半大不小的囡囡;十三岁的时候,沧漉有了一位比她大十三岁的新郎。对于众人所说的“结缡”,她是一无所知的。没有特别的喜悦或期待,也没有特别的恐惧或难过。直到有一天,无意间明白了结缡意味着自己将永远离开瀛洲山,离开姐姐,她终于大哭起来。
      幼年失恃,沧漉与姐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她无法想象自己会有不能和姐姐在一起的一天。她怎么可以离开姐姐?她怎么可以失去她?又怎么可以不见她?然而,现在要把自己嫁出去的,也是她的姐姐——沧湖。

      第二个听到的,是泪的声音——
      出嫁前的那段日子,姐姐亲自为沧漉准备嫁妆,每夜都在祭池前,边为她祈福边缝制着护身符。姐姐不擅长女红,笨拙的穿针引线,好几次扎破了手指头,好几次拆了线重新剪裁。
      那个护身符最后还是很粗糙,深黛的颜色不知隐没了多少心血。沧漉把它戴在脖子上,用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去感受那弥足珍贵的一针一线。
      她是需要被陪伴的,就像永远长不大了一样,时时刻刻腻在姐姐身边。然而,自从失去了母亲后,自从姐姐接任天女一职后,自从她不可避免的开始成长后,这个世界变了。每天在她睁开眼时都会看到一点点的陌生,日积月累,她开始觉得自己被人抛弃了,只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恐惧的看着熟悉的一切渐渐远去,然后希冀谁偶尔想起了还有个被遗忘的小姑娘正等待着他们回头去寻找……
      她等过了十三岁,一直等到无望的结果——没有人归来,而她等不到也无法再等下去,因为就连她也不得不离开自己依恋了十三年的净土,一如离巢的鱼,将越游越远。那个遥远的国度不会有她与姐姐共枕睡过了整个童年的床,不会有她为姐姐挂满了一树的雨玲珑,不会有她每次把自己藏进去只愿意让姐姐找到的海螺……不会有了,都不会再有了。她只记得半梦半醒时残留在发心上的抚触,以及耳边江汀水烟般的呢喃:“……对不起,小漉……对不起……”
      沧漉不再哭泣,她用几个夜晚枯竭了一生的泪。

      第三个听到的,是雾的声音——
      黎煞的聘礼不多,却全是无价之宝。万年雪狐霜,千年牙狼皮,碧霄瑶泉琴,上古天启书……沧漉不明白这些奇珍异宝的意义和价值,她只是乖乖的听话的坐在这里。因为姐姐说不能失了礼数,所以她在这里,眼中目视使女呈上来的东西,漫不经心。也许心里面装满了心思,也许那颗心空荡荡的。
      最后,她见到传说中的珍兽驺吾。就像众星捧月一样,五采毕具的虎蜷着比它自己身形还长的尾巴,极为慵懒的伏在一地死物间,不知是因受符咒牵制的关系,还是天性如此。那黄金色的眸子让她猛的一震,便已是欲哭无泪!
      那天夜里,沧漉和驺吾一起失踪了。
      当掌灯的使女发现待嫁新娘的闺房空无一人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殿里乱得砸开了锅。巫师术士们探不出沧漉的气息,她似乎被强大的结界隐藏住了,所有蛛丝马迹都在掖殿的屋顶上无疾而终。
      “若殿下真是骑乘驺吾飞走的话,只怕现在追她也迟了。”
      每逢入夜,瀛洲山总会雾起四野。迷雾深夜是名副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这样浓的大雾惟有破晓的曙光才能驱散。在举步艰难的夜雾中,寻找逃婚的待嫁娘有如大海捞针。
      谁也没有想到,众寻千里无踪影的小嫁娘就坐在天女寝宫的窗前,靠在驺吾灵气的庇护下。
      夜明灯起,星光明灭。宫殿因入夜仍等不到主人的归来而显得落寞,落寞得一如沧漉无法默默注视姐姐的心情。深夜不归寝殿,她又给姐姐惹麻烦了吧?从小就是这样,姐姐替她撑过失怙恃的悲痛,教她摆脱成长的烦恼。
      还记得以前跟姐姐说女儿家的贴心话,她说:“姐姐的女红那么差,可是会被婆家笑话的。”
      姐姐莞尔:“傻囡囡,姐姐不会出嫁的。”
      “为什么?”
      “因为姐姐要当天女,天女不能嫁。”
      “那岂不是没有小宝宝了?”
      “去向祈子树求呀,天女的宝宝都是这样来的。”
      “树上结的宝宝不会又老又皱吗?”
      “小漉也是树上结的,这样还叫又老又皱?”
      沧漉记得从那之后自己不断的在祈子树上挂雨玲珑,只愿姐姐有个玲珑剔透的宝宝,自己有个玲珑剔透的侄女。可是现在想来,那些话里又藏着怎样的莫可奈何呢?
      沧漉想到姐姐每日每日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每夜每夜在枕畔的呓语,不觉间,眼中烟波浩渺。她又可曾知晓姐姐心里到底有多深的愁,苦,痛?娘亲骤死,姐姐护着她躲过了多少狼子野心,才得以幸存?为了能活在天日下,姐姐牺牲了多少韶光华年,才成功继位?而成为天女后,姐姐又得面对多少勾心斗角,才能让这山这水这业这民永远的生生不息?
      一直被姐姐护佑着的自己,就像自私怯弱的蜃,躲在贝壳里避世隐居,不知尘间疾苦。如果自己的离开能帮助到姐姐的话……如果自己的离开能为姐姐排忧解难的话……
      姐姐可以为国不嫁,那么,她也可以为国出嫁吧。
      沧漉埋首拥抱驺吾温暖的颈子:“我想让姐姐快乐,永远的快乐。”
      不清楚永远有多远,但她知晓,有些时候,快乐其实是很微薄很简单的。

      第四个听到的,是雨的声音——
      出嫁那天,大雨倾盆。雨打梧桐,满树玲珑声,听来分外惆怅。对于尚水喜水的瀛洲天女一族而言,降雨正是吉兆。
      “看,连天神也在祝福你呢。”沧湖没有笑,只是异常温柔的看着妹妹,“要自己保重呀,小漉。”
      雨玲珑的清音一点点在耳畔凋落,沧漉沉默了。微笑的点点头,紧紧握着手中的护身符,然后坐上了六骑腾云车。送嫁的队伍起程,她在车上一直回头观望。温柔的姐姐消失了,自小居住的楼阁消失了,养育她长大的瀛洲山也消失了……
      终于,她目送过去十三年的点滴在自己的生命中彻底结束,永远被隔绝在蒙蒙雨幕之后。
      从瀛洲山到黎煞之国的路途遥远,黎煞君王特意派遣了精兵二千护送嫁娘。翻越五重山后,送嫁队伍必须改走水路,顺流而下四日后便可抵达黎煞的港口。由此港入境,再过七邑一城,便可进入黎煞皇都与君王完婚。
      在尚未入境之前,护卫每天都如临大敌般的警戒四周,没人清楚喜气风光的背后暗藏着什么危机祸患。可是,无论如何戒备,意外仍旧在河道航行的第二天发生了。
      那一日,天显异象。本是梅雨天,船队行驶至河口岔道,却见水天一线处日暮黄昏犹如燃烧的火焰。凄艳绝美的红光在烟雨中朦胧,仿佛预示着什么,让人惊心动魄,也隐隐不安。须臾间,数艘异邦的船就在如血的夕阳中出现了,逆光的剪影让人依稀可辨出那是战船。透过雨雾,了望手终于看清船首的象征物——鲲。
      “是冽族!西北方出现冽族的战船!”
      江川分流,左入黎煞国土,右接北溟汪洋,想必敌船是沿右水路逆流而来。没料到这群神出鬼没的北溟之民竟敢深入内陆河脉,并且埋伏在如此接近敌国势力范围的地带,想来对方走的也是一步险棋,不可掉以轻心。
      背水船战,胜在出其不意。冽族在河口设下迷阵,使黎煞军疑心有诈而不敢轻率行动,一开始便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距离进行炮袭火攻或改变方向避敌。冽族死士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打算速战速决,一达到目的就撤退。双方的船舰转眼间交接在一起,剑拔弩张,很快陷入了肉搏战的血腥厮杀中……

      第五个听到的,是海的声音——
      她曾听人们说百川归海,说河清海宴,说沧海桑田。
      山外众生怎能想象,隐居瀛洲守护海川源头的水之玄衣天女后代,其实穷其一生都无缘面对海的波澜浩瀚。
      潮湿而缠绵的咸风,轻柔如摇篮的回荡,悠久且无常的旋律。是的,比姐姐讲述得更生动,比壁画描绘得更真实,比自己想象得更神秘……
      可是又有些不同,沧漉自波涛荡漾的昏睡中醒来,静静看着墙角渗沁的水渍。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身处这简陋的斗室。喜娘呢?侍卫呢?这里可是黎煞吗?
      少了那些刺目的红纱垂幔,她不再昏眩,身上单薄的嫁衣任湿寒麻痹了她所有的感觉。她被缠绵起伏的旋律吸引,忍不住离开了硬板床,走向窗口那道刺眼的光中——
      心下骇然,她跌坐在地,刚才那一眼收下的景致却刻骨铭心。碧水连天,一望无边,潮起潮落,连绵不绝。何等深广,何等陌生,更何等无望的海!
      在震慑之余,她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直到背后响起开锁的声音,看到推门而入的异族巫师时才彻底明了过来——
      自己已孤独无依了。
      冽族人很清楚,一旦黎煞与瀛洲山的联姻成功,首先遭殃的会是他们。国力迅速强盛的黎煞必将把战争矛头对准长久以来的外患——北溟冽族。面对危机的逼近,冽族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在送嫁途中劫走了天女后裔。
      嫁娘被夺,雷、冽、瀛三方因此陷入了一种紧张的胶着状态。黎煞没能保护好瀛洲山天女的纯正血脉,使得双方尚未结成盟约的关系反而出现了丝微裂痕;而冽族以嫁娘为人质相胁,黎煞有此顾忌也不能贸然出兵;为了维护天女血脉的纯正延续,瀛洲山恢复以往的中立表象,却也不甘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必须救出沧氏么女,这是黎煞与瀛洲私下共商后达成的协议。然而双方死士数次暗探冽族的地盘,甚至深入其核心中枢地,却寻不出与瀛洲嫁娘有关的蛛丝马迹。
      沧漉被藏在哪里?无人知晓。她神秘的消失了,仿佛一场十三年的梦境幻影,不曾在世间成真。

      第六个听到的,是血的声音——
      冽王不会草菅人命,却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角色。沧漉的处境算不上好,她后来被转入暗无天日的牢里,过起蓬头垢面、粗糠塞口的日子。
      囚禁沧漉的地方其实是最靠近海角的地下水牢。她日日夜夜耳贴石壁,倾听浪打礁岩的激荡。
      谁会想到,临海的悬崖下方隐藏了一处天然洞穴,唯一的洞口随着潮涨潮落时隐时现,而狭长的通道一直连接向地下水牢;谁又知道,表面上与冽王常年不和、意见相左的巫师长老其实是暗地里效忠支持冽王的得力羽翼,众人遍寻不到的少女正被冽王藏匿在长老的私人牢笼里。所有的秘密,都被冽王和长老藏在了面具后。
      沧漉的神智时常在半梦半醒间游移,一切总是在变幻,唯一不变的只有耳畔的波涛回响。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一如走马灯般交替的在她眼前转过,有时是老态龙钟的巫师,有时是面无表情的武士,有时是白衣蒙面的神秘人,而更多的时候,她会看到自己温婉多愁的姐姐……
      浑浑噩噩躺在只铺了一层薄毯的青苔地上,看不见外面的天地,她分不清昼夜,也不知身在何方。只是默数着那个奇怪老者来来去去的次数,每当见到老人时,便意味着又一天过去了。
      老人为她的血而来。每次只取一小瓶,不会殃及性命的分量,但身上被利刃划开的伤口却是极难愈合的。日复一日,在她的手背、腕间直至两臂都再也找不到一处可以下刀的完肤后,丑陋的刀疤开始一道道的在她的颈背蜿蜒;久而久之,她忍受痛苦煎熬,被新伤旧病折磨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每每在她几近枯萎时,紧贴在胸口的护身符又为她注入延命的甘泉。生命无穷尽,苦难亦无穷尽。她已辨不清,活下去,是幸,抑或不幸?
      只是为了再见那道温柔而忧郁的目光,才舍不得合眼……

      [注]:
      #驺吾:兽。《海内北经卷十二》:“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吾,乘之日行千里。”
      (另:《初北偏北》的背景可参考第一章的《沉浮摆渡录-北之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初北偏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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