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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弦说似 ...

  •   惊蛰未至,初春的雷鸣已一阵响过一阵。
      变天了。
      云遮雾障,山色空濛,白昼阴郁一如暗夜,清晨枝头初绽的白婵子而今只余碾在污泥或浮在青池的残破几瓣。
      “莲……”坐在血泊中的妖,唇中含了这一个字,这个被他霸占十余年的北溟黎煞一国最神圣的姓氏,“我知你迟早会来取回自己的宿命,却没料到会这么早,你太性急了。”
      “莲郁不过是一介在宫里苟且偷生的阉宦,从没想过夺回什么,亦不敢奢求得到什么。”
      “一国台师应用的尊贵高洁,原该是属于你的,结果被一只渡海而来的异域妖孽横加讹去。你心知肚明……对如今的我下杀手会有何种后果。”按耐住被神兵杀气凌虐的痛,丝微迷离的笑便被牵扯出来,妖轻声反问,“若非心有不甘,‘苟且偷生’的你何必来冒这刺杀台师的险?”
      “可我从来没拥有过,什么尊贵,什么高洁,无非是些来去匆匆的虚荣。”
      当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尚不知人世,小小木盆便如同全世界。睡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顺水而下,随波逐流,停泊到大海彼方的荒蛮寒地自生自灭。活下来了,他的人生便注定坠入歧途,已再不可能逆转。
      从来没有过。
      既然从不知其优,又何曾会为之不甘?
      其实平民百姓并不关心谁才应当是真正的台师,只要能让自己吃饱穿暖,高高站在那祭坛上奉天祈福的,妖也好,魔也罢,都算黎煞国的支柱栋梁。
      然而,千万人家的生死冷暖并未得到善待。
      整片北国在一只妖的华彩霓裳下,旦夕颠覆,沦为一场恣意妄为的儿戏。
      不经意拂起的一缕沉香,便可让天地间一派歌舞升平。
      信手抛掷下的一颗沙砾,便要激起山河里的风号雨泣。
      谁使得民不聊生,谁就不得不以死谢罪了。
      ——你不让我好活,我才必须杀你。
      “杀你,只因你该死。”
      像是逐渐下潜到海底,潼婴墨绿色的眸子越发深沉,冷淡抹杀掉瞳中的撩人妖媚:“真当自己是冥府判官了?等我下到地狱,自有善恶是非簿断我的罪,还轮不得丧家之犬来说三道四。”
      “那么,我现在便送你下地狱吧。”
      左手断水,右手惊鲵。
      意定神明,悠然的贯穿天际。无妄无断,朝深海徐徐吐息。
      唯有万念俱灰,万心同灭,脱手一射才能不偏不倚。
      这一箭,定胜负,夺存亡。
      少年听凭心中呼唤,闭上眼的同时,松手——
      弦去,箭飞。
      划破空气的啸声,随后,一声闷响,中的了!
      坠地的,是星零几点血溅和清冷几许残香。莲郁诧异睁眼,见到对面潼婴虽一身浴血却依旧倚柱斜坐在地,他们之间,隔了一兽一魔。
      兽是来偿债的夜天狗,以身接下射向男子的神箭;魔是来还情的飞缘女,以臂挡住袭向少年的獠牙。
      惊鲵箭触血生根,直深入脉络肺腑四下乱窜。天狗痛极,狂性大发,尖牙利爪撕扯下飞缘肩臂大片血肉,犹未知足的张口又咬,这一口吞去的竟是她半截右掌!
      她冷,便连血都是冷的。随着天狗的一仰首,漫天飞溅殷红冰冷的雨,挥手拂不去弥漫在雨香中的浓烈血腥味。
      莲郁静静举手抹去溅到下巴上的几分冰凉。那凉意便残留在指尖,一路连到心头,冻得他浑身内外皆为之一颤。然后,他清醒的看着自己这一双布满沧桑的手,拉弓,搭箭——
      电光石火,风云莫测。
      最后一箭没有失去准头,射得极尽利落,又凝注双臂全力,竟硬生生穿透女孩的臂和天狗的颈,将二者齐齐钉在地上!
      莲郁没有问飞缘为何反要保护伤害她的兽,他知晓此刻即便自己开口问,也得不到她丝毫回应。
      她无暇理会他。
      自由但残缺的右手不顾后果的抓住箭,阻止这条被惊醒的鲵往天狗的血肉里钻去。满手的血,湿且滑,更似诱饵,吸引灵箭刺骨的反噬。
      ——惊鲵神兵,居然也是从封渊中取出来的!
      飞缘的脸色苍白里透了诡异紫气,算不上好。重伤,寒毒,惊吓,种种变故突然害她丧失了应有的心智与警觉,愣怔的看臂上那枚刁钻的箭被身后人收了回去。
      箭一拔出,天狗瘫软在地,血雾铺头盖面喷溢。她立马醒神,脸庞犹自因沾染兽血而滚烫,神色却已冷漠镇静下来。手上虽不灵便,依然一丝不苟,为天狗裹伤续命,唯有情不自禁的呢喃声中沉浮着自己才清楚的悲凄与忐忑:“翼非,要坚强……活下去……飞缘终是跟上你了,你应允过的,不可再食言将飞缘弃下……”
      不知何时潼婴已隐身遁迹,莲郁却全不像适才那般紧追不舍。鬼使神差的,他重又摆出射箭的架势,对准了飞缘的背脊——
      这样一只没心没肺的魔。
      从未见过她的狼狈或慌张。
      原来,魔也是懂情的。只不过能让她真心相对的,从来都不是他罢了。
      断水之弦几近割裂指腹厚茧,惊鲵悬而待发的迎风轻吟。莲郁一阵彷徨,一阵迷惘,颊上泪痣沉痛,心头纠结的禁锢就徒然松脱。为何偏要作贱自己惹上此般是非?人生苦短,儿女情长终究不过云烟浮华,迟早会烟消云散。罢了,就此便作罢了吧!
      “让我看看你的手,被惊鲵伤过,就算底子再好,不整治一下也会废掉的。”
      托握住她艰难忙碌的柔荑,不敢使力揉碎了那股子细致纤弱。残衣碎布上的曙暮辉染血,红得恰似逢魔时分的火烧云天,凄暗,且绝艳。透明艳红下,颓白,是从皮肉下剔出的森森白骨,纵使刮削得再如何仔细干净,仍旧惨不忍睹,终会淤积岁月的黯淡尘屑,就连腐败血臭也将褪散得模糊不清。
      暮色似的血袖顺势滑过凝了霜的寒肤,层层叠叠垂落在肘弯上。惊鲵留下的伤痕,尖锐一点,赤红无垢,微渺而深刻。也许不会得到他人瞩目,但它真切的存在,一如不可磨灭的昔日誓言。
      宫窗四扇屏被风雨落花吹打得瑟瑟作响,莲郁的心里忽而却万籁俱灭,静得空寂。
      予吾墨泪,偿卿朱砂。
      飞缘,飞缘,缘份来去不由人啊。
      ……我与你,一同逃出去吧……
      好。
      一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知道,由那一眼的交叠起,自己这辈子都被一只魔给缠死了。

      潼婴伤得不轻,勉力蹒跚,小心注意着脚下。一步一道裂痕,所经之处,山石支离破碎,殿宇分崩离析。他自知已无力维持住禺疆宫的结界,这瀛洲灵山上的旷世胜景终究不过是一座海市蜃楼。
      “知道台师的传授教导中哪一条最令朕受益匪浅么?”
      历史,是可以适时而定的。只要上位者一句话,总有史官为其记录下该记的。
      “朕无畏判官册,亦无惧阴阳令,怕的唯有那一支史家手中的笔。史笔一下,流去可就是千秋万代。”
      潼婴回首一顾,但见潋滟起伏中,照帝景沄斜身侧影立在舟首。春雨仿若天空的碎片,不断坠落在他们四周,落了满山满池满眼的幻灭。
      “平日没见君上有这番好兴致,怎生今时就逛到这偏僻的山头上来?宫宴少却国主出席,百官想必也没心思尽兴行乐了吧?”
      “呵,只怕是恰恰相反的。世人皆知黎煞昏君轻狂荒唐,若真有一日循规蹈矩,反倒要惹得人人自危。更何况,他们现下也无暇顾及这等繁文缛节了……”没有烟雾缭绕,通体透光的玉管横在景沄手中,似极一管青翠泓碧的笛。谁人料想得到,自这支玉管里吹出的绝非情深意切的曲乐,却是虚无缥缈的蜃气。年少求学时,从台师手中得了这份见面礼,深居禁宫的他才有幸看清书卷中所描绘的墙外的世界。
      天下,并不是双臂一展便尽在掌中的。
      天下,原来比自己的想象更宽广辽阔。
      曾几何时,这件法宝打开幽闭心头的门扉,也让一个少年的梦扭曲夭折了呢?
      外面的江山固然秀美多娇,可百姓寒苦困顿,子民颠沛流离,更让年轻皇子触目惊心。既然上苍舍弃且折磨着他们,为何还要信天?既然天道委任的圣子无能使天下太平,何不替上真正胜任重责的有心人?既然人们需要所谓的天女维护心底根深蒂固的崇信,那么,他索性便造一位天女成全他们渴望的安宁罢……
      他不信天,只信自己。
      明知前方是一条不归路,仍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到头来,我还是错了吗?潼婴,你说,我做错什么了?”等待在台师眼前的,不是什么一国之君,只是个殷切寻求解答的学子。
      一如既往,潼婴对他展开藏在掌心上的诺言,予以触手可及的扶持,坚定,且意味深长:“天愈怒,愈为吾等正行。莫让今日劫难迷了心性,汝方能得偿所愿。”
      天机自口中泄露,一丝血终是顺着唇沿倾泻而下。青得深沉的妖血任雨水洗成一抹悠长淡然的泼墨,远远瞧去,雨血在地上展开一脸笑颜,似冷冷嘲讽他们头顶的上天。
      景沄与潼婴又听到了许多年前忘川水女的歌声,恰似烟雾弥漫流连,却始终缥缈不可名状。未几,女音便被更多崩溃毁灭声倾盖过去,树下一妖、舟上一人兀自沉浸于依依离别,殊不知斜里飞来一枚惊鲵箭,穿城垣,贯风雨,气势如虹——
      风啸,树摇,玲珑响。
      这一声天籁之唱,当真是一曲倾国!

      景照十四年。孟春。
      北溟尽头,瀛洲巅峰,大泽封渊有鲧蛰伏万年,谓之梼杌,上古四凶之尾。帝台之棋解封,断水惊鲵破戒,山崩,地裂。鲧无复神器镇压,遂腾空贯天,逆行现世。
      鲧旋于北,七日流连,七夜断念。祈子树倒,玲珑满地。
      禺疆执明台轰然溃散,玄武天星宿倾覆隐灭。北溟无瀛洲,玄女无仙脉,是为黎煞亡国之兆。

      - 《北之卷·上》完 -

      [注]:
      #白婵子:植物。又名七里香,山矾。《本草》:“山矾生江、淮、湖、蜀山野中,树高大者高丈许。叶似栀子,光泽坚强,略有齿,凌冬不凋。三月开花,繁白如雪,六出黄蕊,甚芬香”。山矾素雅,不减水仙。二十四番花信风中,山矾花期报的是大寒后第三候,亦即山矾花谢时便是立春日。
      #天狗:兽。《西山经卷二》:“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蜃:大蛤。蛟属。能吐气成海市蜃楼,所受痛苦会在体内凝成珍珠。《国语•晋语》注:“小曰蛤,大曰蜃。皆介物,蚌类也。”《供奉定法师归安南》:“鹭涛清彻,蜃阁化城重。”
      #四凶:四大魔兽,分别是饕餮,浑沌,穷奇和梼杌。同时也指共工,驩兜,三苗与鲧。
      #梼杌:上古凶兽。《神异经•西荒经》有云:“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扰乱荒中,名梼杌。”另有一说是神名,《国语•周语上》:“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梼杌也被传为北方天帝颛顼的儿子,顽固不化,态度凶恶。《左传•文公十八年》有云:“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檮杌。”
      #鲧:大鱼。颛顼帝之子,性情顽戾,相貌丑恶,时人称其为梼杌。《夏本纪》:“鲧治水九年,功用不成,舜视鲧治水无状,殛之于羽山以死。鲧死化为黄能,入于羽渊。”又有一说,鲧偷盗天上息壤用以治水,后被天帝察觉,帝大为震怒,遣祝融下界杀鲧于羽山,鲧之神识化为黄能(龙,熊,三足鳖)入羽渊。息壤被收回,治水终告失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弦说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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