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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归知 ...

  •   相传,当青龙天的指星木使五曜黯然失色时,玄武天的执明神君正在下棋,眼前一黑,手中棋子滑落星盘,就这么坠落到瀛洲山上,帝遂命玄衣仙女下凡拾棋。
      又有一说,当年执明神君化身玄武神龟下凡游历寻书,途经瀛洲,玄衣仙女不慎让异兽打翻棋盒,帝罚其留于尘间,直至收拾干净方能归返天庭。
      可最终,无论帝台之棋,抑或玄衣仙女都再没有重返玄武天。
      缘由未解,世人仅知瀛洲从此成了渡界五灵山之一。
      帝台之棋。
      其状如卵,五色阴阳纹石。祀之,可呼风唤雨;佩之,可履水而行;食之,可使人不溺。
      若论天下御水神器之首,此物当之无愧。
      可惜,无人知晓帝台之棋被藏在瀛洲山何处,除了天女。
      只除却天女。
      照帝与台师见到年少宫人手捧盘中物时,俱是一惊。前者惊而喜,后者惊而忧。不过刹那,种种异色便淡到面下去了。
      台师隔帕拈起帝台之棋,丝绸滑软,神石温润,裹在掌中犹似一掬雪水。他细细打量手上石,嘴里问的却是身前人:“你是天女跟前的?在宫里办差就该有耳无口,主子身边的事你都看在眼里也罢。余下的忌讳,这些年了还不知?”
      “当知则知,当不知则不知。天女大人之夙愿,唯君三者,世无四知。”
      “呵,好忠心的狗。难怪她当年谁都不要,偏就挑你一个去了半条命的。”
      “那是天女抬爱,奴才几世修来的福分。”
      “是嘛。福分。”台师转眸一瞥,复又垂敛眉目,自顾摩挲掌中神器,显是爱不释手。
      没有人准许郁子退下去,他恭恭敬敬立在灯火通明的帝居正中央,单薄的影子散落在脚四周,犹如花朵盛开,暗色宫服垂在身子上,竟隐隐有几分迎风而立的清骨。
      照帝自望过帝台之棋一眼后,目光便始终停留在这少年身上,目不转睛。听了几句话,招宫人上前几步,一直近到伸手可及,玉烟管儿往削瘦的下巴尖后一挑,把一张清俊的面庞勾到眼前,又是一番细瞧。
      郁子虚敛下眸,以免冒犯圣尊,如此,自然也无从知晓对方从自己的脸上思索得出什么。良久,终于感觉照帝放开手上胁迫的力道,郁子正准备松心,衣襟却顿时一紧——
      照帝吸了口烟,吐到少年嘴里。少年呛到了,咳得面色滴血。
      那张人面桃花看在帝王眼里,不知为何,竟取悦了他。身子更深的陷入飞烟锦缎后,他眯起眸子,慢条斯理发出声音:“既然这小子一心护主,不妨就让他还了他家主子的夙愿,你说呢,莲爱卿?”
      “君上言之有理。要把这帝台之棋送去南岸大营,一时确无适当人选。天女离不得瀛洲,她派身边人代为献帝台之棋于御前,可见此人值得信赖,索性让他把差事一路办妥罢。”
      “那便这么定下了。”
      不过上位者的三言两语,掀翻一条蝼蚁之命的安稳日子。
      郁子缓不过气来,只觉胸口被青烟桎梏缠绕,闷得紧。十指连心,腔子里的心一丝丝抽痛,袖子后的指也止不住颤抖。
      “怎么?听了君上恩典,还不快谢恩?”
      台下少年已是衣裳狼狈,神色中却凝着一股倔强。他低头暗自咬牙,半晌才隐忍而坚决的回道:“还望君上恕罪,奴才……天亮前必须返回禺疆宫。”
      “嗯?”景沄蹙起眉,懒懒扫去一眼,不怒而威。
      气氛骤然森冷。不待赘言,少年跪将在地,木然磕起头来,一个响过一个。无言的哀求化作暗红的血渍斑斑,逐渐渗进玄石地面,沉,深,狠。
      这条狗,倒有把好端端一件活弄拧了的本事。眼见帝居里平白多了块污迹,台师终是拂袖止住脚边听来心烦的磕头声,冲照帝似笑非笑道:“君上,想来臣也是疏忽了。天女身边就这一个服侍的人,我们把他支开十天半个月,总得找人补上缺,莫让天女有了闪失。”
      “卿身边不是有几个机灵稳重的么?一并送过去罢。”
      “好,那臣就作主为天女挑上一挑。”绣了重花锦鳞的羽袖长摆在夜风中优雅拂掠,幽幽嗓音穿廊过室,“浣离,芍葬,化灼,未零。”
      四名宫女步履轻疾,无声踱入,在空山灵雨的屏风绘景前一字排开。清一色的秀姿素衣,清一色的面无表情,清一色的垂首肃立。郁子见状,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当下就似被推入无底洞,三魂七魄不断的沉落,畏缩,相形见绌。
      “这几个算资历较深的女官,在七宿各门中皆有些分量,服侍天女的衣食住行应不在话下。君上意下如何?”
      照帝自是清楚台师一手提点出来的侍女有几分能耐,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四个都去罢。那孩子的性子卿也明白,就怕光这四个最可靠的也应付不来。”
      “这个嘛……若是天女看不上眼,任谁去服侍都难顺她心意。还得那些她看得上的,速去速回才好啊。”台师掩唇莞尔,从身边侍女扫视向脚边宫人,眸光流转,不无诡谲之色。
      势成骑虎,无路可退。郁子只得领命,重新接下神器,长长伏地一拜,把所有无奈与隐忧一同埋葬,静静随宫女离去了。撑篙的手法一如来时那般稳定轻盈,惊不起旁人丝毫警觉。唯独那暗得深沉的宫服衣摆沿途沾了瑞香的夜露,轻舟简筏,徐徐过水,满湖便都泛滥起花的痴醉沉迷——
      一朵瑞香开在大寒,紫红花衣包裹纤细白芯,默默守护的,是蓬莱梦中一缕清芬,几许恣意。
      “那宫人容貌与他主子倒有七分神似,是否在一起久了,都会长成同一个模子?”
      “或许。”
      “那么朕与卿处久了,看来也沾得几分妖气?”
      “不好吗?”
      景沄不动声色的瞥了潼婴的右手一眼。
      适才握住帝台之棋的手心上,数道迸裂的伤口已经愈合,唯有干涸的血迹残留,细密但斑驳,触目惊心。
      答案已刻在掌中,又何必多此一问?这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而今又该由谁来答?
      景沄敲落烟管的余烬,忽而失了吸烟的兴致。
      哎,不好吗?
      唉,何苦呢?

      大寒之后又过一旬,本该是雪融时节,北溟南边的近海居然在一夜之间冰冻三尺!
      海水结冰,哪怕在四季偏寒的北国亦属百年难遇的奇观。若是十数年前,黎煞境内会有“天欲灭国”的悲呼此起彼伏;而今日的冰封则被视作“天佑黎煞”的吉兆,给予黎煞军最后的反攻良机。
      所谓雪战,战法在于乘势而攻,攻敌所不戒。又因大半鲛人逃避不及,被活生生冻在冰中,大批增援的斗宿门武者涌上坚冰为死去的同胞报仇,一场坚守逆转成一场屠杀。眼见族人死伤惨重,鲛人族长悲愤不已,不惜减寿召唤深海蛟龙,企图背水一战。然,水中生灵怎斗得过御水神器?鲛人族的残存者终究寡不敌众,匆匆逃回大海深处。
      这场战争,最终在春天来临之前,以黎煞国的惨胜告终。
      郁子回到禺疆宫时,身上也带了伤。说来惭愧,去战场走一遭,他仍旧是尘不沾衣,反倒在披星戴月的赶路中,磨出了一身伤。
      弃了船,舍了马,一心只想用更快的法子回宫,甚至顾不得掩饰。直至站在深红高大的宫门前,他方才扪心自问——
      回宫?
      确定要回到这样的宫中?
      虽然并未想过离开,可这深不可测的宫中又有什么值得他急于赶回来的?
      去了天女的寝殿,被告知她已睡下,竟比往常还早一个时辰,恰是合宜的就寝时分。宫里燃了清淡平和的安息香,顶梁留了昏暗柔美的夜明光。四名侍女中有两名守夜,一名隐在门外暗处以防夜里不速之客,一名候在床侧廿步以应主子不时之需。而天女,当真安席沉眠,并不若众人当初预料的那般迟早会将侍女驱赶遣散。
      或许,这些人也是她看得上眼的。
      瞧,少了他也没关系,她甚或能过得比之前更好。他并无所长,连侍奉左右的差事本亦非做得尽职周到,又凭什么独得她的偏护长达四年?而今她有了比较,明了事理,总该晓得自己是瞎眼蒙心,悔不当初的。快一点,让即将融化的春雪净去他在这岁月沧桑间留下的瑕疵污垢,结束一场旧梦。是时候,该断了。
      郁子沉沉吐出一口气,以为自己该轻松欣慰的笑,却不知面上带出的是自嘲与失落。
      没有谁是一定要依赖谁才能活下去的啊,天女大人……
      “郁……”
      划水欲离开的篙因一声纤弱的梦呓停顿在岸边石间,郁子愣在船上,怀疑自己的耳朵。
      “……郁……水……”
      他望向殿内,见一名侍女正走到桌前执壶倒水,然而她倒了水后并未直接走向床边,反而转头回视外面的他。就是这平静无波的一眼,让他肯定所听见的呼唤是千真万确的。
      “……郁……”
      缥缈的,又是一声,催动了他的双足。再也顾不得什么忌讳,翻窗入室,端水上前。侍女在旁托起层层叠叠的床帏,天女睡颜便映入眼帘。苍白的面色上透出奇异的淡紫,瘦得病态的躯体在厚重的被褥中几乎显不出身形。他不过才离开十来天,一个向来康健的人儿怎就病成这样!这帮侍女到底是来照顾她,还是来害她的?想起当日面见照帝与台师的情形,心中又抑不住一番咬牙切齿。
      女孩儿睡得昏沉,只口中不断的含糊喃喃,语无伦次:“……郁……我渴……水……郁……”
      可现下这状况,总不能强扮开她的嘴,硬把水灌下去啊。俯身贴在她耳畔,恭敬轻道:“大人,冒犯了。”然后他小心翼翼以身为枕靠垫在她背后,一手扶茶杯,一手环在她身前,用绢帕沾水润她的唇。
      这或许是徒劳之举,可被他做来就仿佛此刻世上最至关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此。他专注,细致,且一丝不苟。哪怕岁月就此蹉跎,年华就此虚度亦无所谓。
      指尖隔着软绢触摸到唇细微的颤动:“郁?”
      她仍旧没睁开眼睛,他却听得出来,她醒了。
      “奴才在。”
      “……回来啦。”
      “嗯,先喝点水吧。”把杯中水递到她唇边,顺势喂她喝下。
      问得她不需要第二杯水,正准备收拾,尚未起身就被抓在臂上的手再次按住:“别动,郁,陪我说会话。”
      “容奴才先伺候您重新躺下吧。”
      “不,我怎么睡都是冷的,就这样刚刚好。”
      “是。”他不得不把被子提上肩头,严严实实窝紧怀里的她。即便仅剩一丝微薄热气,留住总比没有好。
      “郁,你身上好大的血气,刚回来吗?”
      “呃……嗯。”闻言,他不自在的动弹,刚松开一点又被她扯回去。
      “怎么样?”
      “鲛人今晨始退,翼非无恙,结果正如大人所愿。”
      “呵,可是郁的心里一定在说,为了这结果付出颇大代价,着实不值。”
      郁子无言以对,疲倦的闭上眸,女孩柔软的嗓子又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撒娇:“你带回的血味儿,真的好重。”
      “因为这副身子上沾了各种生灵的血,人,鲛,鱼,蛇,蟒,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了,昨日种种便随着迟缓的只言片语勾勒而出,历历在目,“你永远数不清,身边围绕着多少死亡。上一眼,看见他们扑来,下一眼,脚边的尸堆复又垒高。”
      “你累吗?”
      “不可以累的。一旦累了,我倒下就会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有我在的地方你可以累啊,尽管休息或放纵。郁,莫忘我是谁,我要留人时,鬼差也奈何不得。”
      又在骗人了。天女若能超脱于阴阳轮回,如何还有她们的生老病死,世代更替?小骗子,明明是个表里不一的小骗子,他却仍把她当主子捧在双掌中,心甘情愿捧了好多年。看他们编织一个弥天大谎,他假装自己也可以在里面活一辈子。
      “不相信?”怀里的身子转了半圈,一双冰得好似覆盖了薄霜的手扶上他的面颊,“睁开眼看我,郁。”
      他依言睁眼了。第一次,这样近的居高临下的看她,直看进她眸子里。
      眸中,竟映不出任何倒影,唯见丁香紫色宛如墨迹浸水,渐渐晕了,淡了,扩散了。瞳仁却是极细极浓的,直勾勾的摄人心弦,有一股空灵妖异,明净又挑逗。
      “看清了吗?”不可捉摸的灵音如同冥冥苍野传来的感召,“我就是这个样子,这个连鬼都会怕的样子。”
      她伏在他的身子里,一如无数次攀附在祈子树下的姿态。手指摸索残存在纹理裂痕间的血腥气息,附上去,侧耳倾听,每一处都在诉说一份记忆,扑通扑通扑通,关于杀戮,关于彷徨,或者关于万劫不复。
      就因为这样的气息,才会吸引她在人群中一下便寻到他。
      挑中了一个人,陪她打发宫中百无聊赖的漫漫长日。
      “郁,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呵呵,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跟别人说过秘密呢。所以你且听好,听完便忘干净吧……”

      [注]:
      #指星木:植物。《洞冥记》:“星出之夜,以木指星,星则寻没也。”
      #帝台之棋:宝物。《中山经卷五》:“五色而文其状如鹑卵,帝台之石,所以祷百神者也,服之不蛊。”本文中的“帝台之棋”综合了五块石、五曜神珠、阴阳石、履水珠和沙棠木的作用,是为一大神器。
      #蛟:蛟龙能使洪水泛滥,与鲛人为远亲关系,通常为小龙或母龙。《韵会》:“龙属,无角曰蛟。”《说文》:“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
      #安息香:冷香,味清淡,助于睡眠。
      #夜明光:鲸鱼目。《述异记》:“夜光,即鲸鱼目,夜可放光。”
      #丁香:春季开花。细上如雀舌,瓣柔,蓓蕾生于枝梢。木高丈余,叶似栎花,圆细而黄,子色紫。叶圆花紫为丁香品种中之佳品。若有人再撰《秘辛》,此种可与红豆并入词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归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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