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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端把处 ...


  •   冬至。禺疆宫。
      两个月的朝议定案后,照帝并未能派遣大批军队南下。轻骑铁蹄依旧镇守着与东土相接的三桑关,水师军船依旧防范着西北海盗的作乱,取而代之,领命前往南方海域的是虚宿门的术师以及危宿门的武者。大战前夕,出征将领须聆听天女传达之上天神谕,得护佑,表决意,震士气。有资格前来进见天女的武者术师虽为数不多,然,毕竟每一位都需逐步完成整套仪式以期求一份祥和完满,来来回回便也耗去了短暂白昼。
      几场大礼下来,最累的不是天女,而是引路宫人的脚与替身女官的嘴。跨过及膝的门槛,郁子将下一位有封号的术官引至正殿,再侧身退至一旁,静候仪式结束。术官跪下受祝佑的地方离大殿深处有十丈远,隔了密不透风的锦绣帷幔,任谁都无从察觉里面祈福的声音不属于真正的小天女。正主儿其实也坐在帷幔后,只不过已经睡倒在长椅榻上了。
      一觉方醒,夕阳斜下。挡在身前代替自己传达神言的倒霉女官估计已能把这篇拗口祝文倒背如流了,可怜的人儿,念过三个时辰,怕是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呢。突然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讲究繁文缛节的日子她竟也熬过来了,且一过便是三四年。这么多年,正殿里的这张流云椅之于她始终过大,也是由于她根本长不大的缘故吧。师父见到活得这般委屈的她会怎么想呢?唉,师父,师父何曾管过她的死活?而师兄们,也总爱欺负她。这个世上再没有那个心疼她的人了,很久很久以前,再也没有那个胆敢违抗师命带她远走高飞的他……
      她有些恹恹的趴在椅垫上,一来意兴阑珊,二来怕外头看出端倪。远方的古刹梵音与近处的熏香仙乐交叠共鸣,她忽而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正置身在异国他乡,听不懂女官口中的话语。
      那段陌生的祝祷之词最后说了些什么呢?
      玄武,执明,七宿。
      年幼时,那个他也曾在“沉浮摆渡图”上逐一指点出同样的字,教她学识记下。
      “欲识三界,先由浮界始。浮界有四天。北方玄武天,帝称‘执明’。玄武七星宿者,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獝。五行属水,原色为黑……缘,如此留心,可是想以后亲眼见识三千世界?……那好,待我们出师了,一起去外头看看吧。”
      一起去外头看看吧。
      我们,一起。
      从来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其实只要有他在身旁,千山万水中随便哪一处都可以是让她安心停栖的归宿。然,走过生生世世,终是被诺言的浅薄击垮。原来这个世上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承诺,但真正愿意做到言而有信的却少之又少。今是昨非,物是人非。所谓誓死不变,亦不过如此。
      而她,即便感觉悔恨且疼痛,偏生收不回曾经许诺的话。
      于是现在,甚少再与谁约定什么了。
      她毕竟已遍体鳞伤,支离破碎,就快要死去。
      不知不觉,祝祷仪式在一更天里结束。犒赏辛苦了大半日的女官,遂将之遣退,天女只想借着夜色安静调养。
      软底的绣花宫鞋尚未走下长长台阶就止步了,取而代之的是嘶哑紧绷的嗓音在大殿里回响:“台下何人,执明殿前为何不跪?”
      就听一声钝响,女官不能动弹的身体咕隆咕隆一路滚到台阶尽头。
      倦意被扫去了大半,天女有些意外但并不惊惧。仪式刚完,大批武官术师尚未离开禺疆宫,刺客何以偏挑了戒备最森严的今日今时动手?揭开帷幔,她几乎是压抑住惰性小心踏上冰冷地面,先探了探女官的鼻息,心有对策,便放眼观望郁子与不速之客的交手。
      偌大的宫殿里并无一盏烛火,唯有外面的迷离水面映出些殿宇峥嵘的浮光掠影。两人过招,声影无痕,赫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身手。加之小天女无意出声,一炷香下来,竟是胜负难分。
      究竟哪一个没有使出全力呢?她正如是想着,头顶突兀传出郁子负伤的闷哼。肃杀的寒风扑面而来,她仰首迎接,毫无畏惧,腰际一紧,就这么腾飞了起来……
      像一只无翼鸟依附在另一只大鸟的背上,感受久违的飞翔。猎猎风响灌满衣袍,琉璃屋瓦转眼掠过,夜空中的飞行仿佛永远没有终点。虽然这人未免太有勇无谋,虽然自己很轻易便能挣开身上束缚,她却始终趴在他肩头,乖巧温顺。隔着吹拂到面上的另一人的墨黑发丝,她第一次笑出了声音。轻盈且飘忽的笑声不会惊动任何守卫,似羽毛在雾气中扑扇,生涩,但快乐。
      那是微渺而真切的快乐。
      他们终究没能离开禺疆宫。
      宫闱最深处,他带她停落到一株苍天古木下。天空似泼了墨的画卷,露出星零几点残白。黑的是深夜的雾,白的是枝头的玲珑。她仰躺着,祈子树挂满了回忆,心随满树玲珑而动,就那么碎了。
      稀疏光影抹在瓷雕面具上,丹青白描勾勒出几分飘逸诡异。面具下一双几近透明的眸子,渗出兽类的野性,似狐,似狼,似豹。他是潜伏在幽暗树荫下的一头妖兽,伺机而行,蓄势待发。
      “不怕我杀了你么?”面具后传出闷闷的少年声音。
      “有何可怕?”她伸出一只手撩拨悬挂在头顶的玲珑,目露憧憬,“死在这里很好啊。祈子树,仙人脉。听说,这树底下睡了好多位天女。魂魄若到了此处,可以直接登天呢。”
      “想登天?成全你也无妨。来,先告诉我,你的肉好不好吃?”
      “唔……”她偏一偏脑袋,当真沉思起这个问题,“没尝过,不过我是个坏心眼,坏到骨子里去了。”
      他的反应也直白:“那就免了罢,左右现下我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可不想吃坏肚子。况且在这宫里,猎到什么食物都跟石头似的,寡淡无味。”
      “外头的就很有味了?”
      “说了你也不懂,像你这种关在深宫内苑的金枝玉叶一辈子都体味不得。”
      “那,你带我出去。”她有些孩子气的命令道。
      “外头的狩猎可不光是把命搏上就玩得起的。刚才那宫人倒勉强能去,至于你嘛——”他嗤笑,颇为张狂。
      “总得试上一试才知晓呀。”她不以为意,轻轻浅浅的笑了,“你看我就真像个循规蹈矩的样子?”
      不像。
      若真是个循规蹈矩的主,刚才那几番起落就该把她吓得哭鼻子了。
      骨节分明的手不客气的揉乱雪白长发,他待她,一如敷衍一个小孩子。一个有些娇纵,勇敢,且古怪的孩子。
      生在宫中的菟丝花怎禁得住野地里的风吹雨打?不过是一时兴起,待他离开,她没几日也会把这念头抛之脑后的。小囡囡嘛,还不都是一个性子。
      他没当真,她却执着。
      “总有一天,你不会拒绝的。”对上对方戏谑的眼,她一字一句,信誓旦旦,“要打赌么,翼非?”
      “你……”他惊疑,再不敢小觑她。欲说什么,对上清冷的眸子,一时间又找不出言语。
      “要打赌么,翼非?”
      不驯服的焰光在那双透明眸子中一闪而过,静默片刻,他冷哼一声,故意刁难:“好啊。有本事你就自己跟来,跟上我了,就什么都答应你。”说罢纵身一跃,攀上树顶,殊不知自己留在树下的,是一地恍惚惆怅。
      女孩坐直身子,再朝树梢枝头看去时,那儿除却玲珑便什么也没有了。它们像一滴滴祈子树垂落的泪,晶莹,脆弱,且落寞。历代天女亡灵的千言万语便含在那泪中,可这世上,从没有谁能读得懂。
      叫她如何跟上呢?
      忘记了吗?
      那条永无尽头的黄泉路上,她跟在那个他身后,走了那么长,那么久……
      一路开满双生花,一路只有他们俩。
      然而,他终究还是弃她而去了。
      前面的人从不回头,义无反顾,于是她怎么也追不住。
      甚至已经忘记那张脸,不确定自己曾经许诺跟随的是谁……
      真的太过长久了。
      告诉她,如何才能跟得上?
      “呵,姐姐,原来大多时候,记性太好也并非好事呢……”莫名低喃,声音听来似欲哭无泪,她回首对上背后的身影,却是笑眼盈盈,“真羡慕郁子,还可以学会遗忘。”
      那样的笑犹如深潭毒莲,背对着漫天眼泪有些固执的怒放,让郁子看不清她到底藏下了多少欣喜,多少忧伤。

      不到来年开春,鲛人族已迫不及待的对黎煞宣战了。
      这是过去四百多年里,黎煞国史上最为棘手的一场战争。
      鲛人族。
      之于凡人而言,这个隐居于深海的古老种族始终蒙着神秘的面纱。谁能料想,与世无争的他们也会有挑起争端的一日?不为利益,不为权势,只为不共戴天之仇。
      他们立下至死方休的血誓,以决绝姿态展开对黎煞人的复仇。凿船,封海,水漫城邑。拜鲛人所赐,黎煞有了一个比往年更雪上加霜、举步维艰的严冬。
      御书房。湖心筑。
      一本本深红的折子凌乱铺摊在桌面上,远远瞥去,犹如山水尽头的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军帖,无须细数战场种种,单是今日千里急行送入帝王屋的军情战报便已惨不忍睹。
      伏宸桌前,滕玄椅上,坐的并非当今圣上,而是当朝台师。
      “……主以弓弩,辅之奇门遁甲,是为守战之策。可这鲛人在水里,如同虎添翼,吾军挡得了一时也挡不过一世。再加之,他们频频扰海,摆明了要让边民活不过这个冬季。此战不宜拖,否则民怨积深,水可覆舟。”潼婴将手上军文随意弃置桌上,力道不重,几本折子不知怎的仍呼啦滑落到地上。他蹙眉摇头,不知是在气自己小题大做的失态,抑或因战无佳音而不快。
      与之相比,景沄反倒气定神闲多了,懒懒斜倚于窗前躺椅,嘴角三分嗜笑:“有爱卿在此,黎煞想要亡于鲛人手中也难啊。”
      潼婴亦不作虚礼,率性直言:“若让臣独与鲛人族斗法,赢上十之八九确非难事。可这毕竟并非臣一人的战争……人在水中与鲛人斗,必败无疑。”
      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话说得却也中肯。如今正值三九酷寒,既缺天时又缺地利,若边境海民被鲛人水难围困久了,将之奉为天意,只怕还会失人合。这一仗打来,黎煞不见得有多少胜算。
      除非能把鲛人引上岸来……然,鲛人怎可能置自己于死地?黎煞史上,也唯有君上的二皇兄将一尾小鲛人给骗上岸。一旦脱离了水,就好比舍弃了性命,当初那傻傻的鲛人决定离开大海时,可曾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两族恩怨的战端?
      痴女,痴心祸水……
      “这沙场战事自有阵前将领去烦恼,卿何须忧心忡忡?远水可救不上近火,况且,卿不是把翼非也派去了?”
      “翼非。”提及这个名字,潼婴面色诡异起来,烛影交错间似是而非的变幻不定,迟疑良久,谨慎措辞,“那小子逐腥嗜血,难服管教,而且终究不善水战……”
      敲了敲玉烟管,景沄几近戏谑的一语双关:“如此甚好。比你耐不住性子的大有人在,正所谓,‘关心则乱’呀。”
      是了,关心则乱。
      世间痴女尽多,不知几凡。他们黎煞国里,现下不也有个一样痴傻得傲骨尽折的女孩子?
      君上就吃定了她不会坐视翼非身陷险境。
      她当然不会。
      只身赴黄泉,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心甘情愿隐在宫里,七年不露面。
      由宁死不屈到忍辱负重,还有什么做不得?
      为了那人,她呀,终究只因为一个人……
      “可是君上,凡事常有万一。那人于她,既是身前软肋,亦是背后逆鳞。若拿捏不得宜,一把双面刃终会……”
      茶水沾湿了的指,悬在玉管上,挥,勾,提。一线青烟凌空缠绕出妖娆缥缈的两字,弥散入夜雾之前,直叫人一瞥心惊——
      “嗯……她若真那般,卿会袖手旁观?翼非会漠然置之?还有那人,必也是容不得半粒沙的。如此看来,有何可惧?”
      潼婴欲言又止,按了按眉心,望向窗外。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在深湖彼岸徐徐而过,更木敲击随之远去。
      挂了宫灯的小舟,三分靠住青石阶,四分浸入碧墨涟。一人双手举案,踏岸行礼,三呼万岁后,弓身垂首道:“禺疆宫仆郁奉命献上此物,还望君上与台师大人许吾家主子一段夙愿。”话音未落,瑞香丛中便争相传出花朵绽放的脆响。
      原来,已是大寒了。

      [注]:
      #三桑:植物。只有北方山、海、大荒三处能长出三桑木,可见其所在处暗藏玄机。《北山经卷三》:“洹山,其上多金玉。三桑生之,其树皆无枝,其高百仞。”《海外北经卷八》:“在欧丝东,其木长百仞,无枝。”《大荒北经卷十七》:“竹(帝俊竹林)南有赤泽水,名曰封渊。有三桑无枝。”
      #沉浮摆渡图:宝物。画有三界山水的地图,本为天人所有,后不慎流落凡间,不知所踪。
      #瑞香:又名风流树、蓬莱紫。集生于顶端成族,无花冠,萼四裂,外紫红,内白色,甚芳香。《清异录》载:“庐山瑞香花,始缘一比丘(和尚)昼寝一磐石上,梦中闻花香酷烈,及觉,录香求得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谓乃花中祥瑞,遂名瑞香。”宋王十朋咏瑞香诗:“真是花中瑞,本朝名始闻。江南一梦后,天下仰清芬。”二十四番花信风中,瑞香花期报的是大寒后第一候,亦即大寒日为瑞香花开时。
      #寻木:植物。《海外北经卷八》:“长千里,在拘缨南,生河上西北。”

      另,皇宫在皇都,神宫(禺疆宫)在瀛洲山,是两个不同的地方。总的来说北方领域,以北溟海占据大半,海上星零几块陆地岛屿。按地理位置而言,瀛洲在北,是单独一座岛(山),皇都在东南的大陆上(与瀛洲隔了一道海湾,与渡界东方的大地间有寻木相连)。
      参考《海外北经卷八》,摆出文中“三桑关”的位置,如下表(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不可细究。
      拘缨—大踵—欧丝—三桑(海外边关)—[北大陆]
      |
      寻木(桥)—[东大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端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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