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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拟到 ...

  •   霜降,子时,水畔无鬼,反倒真真切切的看到她。
      不曾料想,竟是这样的再见。
      宫人在船尾撑篙,缓缓靠岸。船停了,天女依旧沉静的斜倚在船头,似一匹沾满湿气的布,白得透明。景沄看了她衣裳上的颜色,心头缭绕许久的是那一个名字,曙暮辉。
      曙暮辉不是染出来的,而是织出来的。盲眼的织匠用细如针眼的丝密密铺出薄如蝉翼的羽纱,看似层层叠叠的斑斓绚烂,一旦光芒照上去,却是铅华褪尽,惊心动魄的白。
      “也唯有曙暮辉才配得上她。”那日潼婴收集到几页失传已久的《织秘》残章,拼凑半晌,只得如是感叹。景沄听了,原本不以为然。
      《织秘》的手抄本流入民间后,嗜织如命的织匠苦苦研习,不知瞎了多少双眼睛。直到一日,壁宿门的工尹在殿上进献出曙暮辉,景沄方才对潼婴之言深表同感。
      那是天际变幻的光,透出诡谲,凄艳,与危险。人们永远意料不到,它能带来多少黎明和暗夜。这样的美,伤人,又让人欲罢不能。
      把她从忘川带入瀛洲,本就是孤注一掷。仙也好,魔也罢,只要能让封冻了四百余年的山河重见天日,撒一个弥天大谎又何妨?而她,终究没让他们失望,在踏上神坛的时刻,莲花破冰而出……
      景沄后来让潼婴把禺疆宫修在最接近天空亦最远离忘川的地方,一晃多少年,留住了她,却也害怕再见。
      怕什么?
      也许,又会见到一只撞死在笼中的灵鸟,一尾涸竭在汀上的游鱼,一株枯萎在异土的花木。
      也许,也许,只是怕她现下这般模样——
      连一眼都吝于看他,冷如积了四百年的寒冰。七年不见,开口问的仍是那一句旧话:“结束了吗?”
      景沄俯视落花与白裳间不太清晰的边线,想了想。这位日日在朝堂上面对文武百官指点江山的皇帝,此刻竟想到些风花雪月的事儿。比如说,帝女花谢了,秋季已经结束。又比如说,雾气深重,白昼已经结束。恍惚了一阵,意识到她的心意竟是如此根深蒂固,他凝神,避重就轻:“最近南边的海域不怎么太平,鲛人族蠢蠢欲动,恐怕是要毁约了。”
      “要送我去和亲?”
      “呵,怎会这样想?”景沄敛下眸,吞云吐雾,“你是镇国天女,得与黎煞共存亡,哪能说送就送的?”
      不知是什么词牵动了少女的眼角眉梢,她笑了,笑里没有丝毫高兴的意味,尽是冷冷的讽,淡淡的嘲:“和亲不是黎煞国惯用的伎俩么?至于天女和亲,在你们的历史上更是有先例。”
      她说“你们”。她从来都漠然旁观芸芸众生。
      她提起史上的天女和亲,那其实是唯一的一次。瀛洲式微,黎煞先祖本与之商议要娶了天女族后裔的,然,天女的新嫁最终亡掉了北溟诸国,数百年前末代天女的传奇终结于此。
      直至此时此刻,她仍旧想着如何结束,如此执着。
      若在几年前,景沄必会用尽各种残酷手段逼她屈服。而今,他发现除却奸臣、叛党、敌国之外,自己还要跟一个小小女孩勾心斗角,何其可悲。
      这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属于自己,再如何指望也枉然。可……若是抓到了,那就再也放不下。
      心存妄念者,总是不能过得坦荡的。
      他与她的此生都要这样子继续下去了吧?
      “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今日朝议,七门中有五门臣工主战。赶在冬日未至前,大军先往南边结集,待到明年春天就该开战了。”
      战争,在今日定下,倒真是应验了一句“霜降变了天。”
      “告诉我这些作甚?让我祈祷鲛人灭掉你的国么?”
      习惯了她的大逆不道,他只是纵容,像潼婴那样因各自的隐衷纵容着:“过几日,出战主将任命好了,是要来禺疆宫进见天女的。事先知会一声,也好叫你别玩过了头。”
      她皱眉。这亦是她极不喜的规矩之一。仿佛但凡规矩,皆不会得她欢喜。
      “好歹做个样子看一眼,到时要给他们祝佑或者诅咒都随你。”任谁也想不到,一国之君会说出这种话来。可这话,偏偏说中了她的心思。
      天女不再理会照帝。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看过他一眼。唯恐掠过一瞥,眼底盛烈如雾的怨恨就会倾泻一地。
      她回头,问在船尾伏身不起的郁子:“你一直趴在那里干什么?”
      是历来不变的规矩。凡跪拜施礼者,帝不让起,不得平身。
      显而易见,她明知这条规矩,但故意漠视之:“起来,我困了,送我回宫就寝。”
      郁子抬起头,照帝面上波澜不兴亦不置可否。郁子迟疑了片刻,终是站直身子,扶起长篙,深深探入水底。
      这个宫人,当真只视她一人为主呢。第一次,景沄将目光停落到天女身后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宫人身上。不过是个黯淡无光、可有可无的影子,深宫内庭里千篇一律的奴才打扮,然,他一抬头,形如春晖,流光溢彩,较之宫中的千娇百媚竟也令人过目难忘。是叫什么来着?郁子?嗯,如此动人容貌,难怪独受天女偏爱,惹得那帮老臣忧惶不安。
      景沄总觉那宫人的相貌似曾相识,凝神沉思,又觉得以前若真有注意过便不可能遗忘。片刻恍神间,竹篙破雾,水音弥漫,但见船影拖曳出悠长水纹,隐入凄迷水雾后。须臾,除却墨黑的夜雾,颓白的云枝,幽碧的大泽,血红的晚莲,再不见一舟一人一影。他仍是伫立在树下,一动不动,不愿承认自己长醉不起。隐隐约约,又听到熟悉的嗓子唱起先前的曲调——

      是哪个坏孩子,不和我说话啊?就因为你,害我食不下咽。
      是哪个坏孩子,不和我玩耍啊?就因为你,害我寝不安眠。
      是哪个坏孩子啊……

      许许多多的记忆仿若沉睡多年的水鸟,突然被夜唱的歌声惊醒,纷纷飞向头顶云天。景沄措手不及,只能任鸟群展翅的扑棱没过耳际……
      他与她的初遇,好似便近在昨日。那夜的雾正是这样浓,水正是这样深,花正是这样艳。他被歌声吸引而去,寻见睡在船中的女孩儿,忘川之水荡了几荡,水中雪发也同样漾了几漾。然后她醒了,瞳仁中有光影交叠,星罗万象在霎那间浮掠流转。
      如梦似幻。
      那曾经是伸手可及的。
      一旦看见了,此生再不羡此间锦绣繁华。
      而事实上,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了七年光阴。
      七年。不长不短,刚好让一个男人放弃帝王的尊严,弃甲,投降。
      曾几何时,他的年少轻狂在逝水流年中褪殆,那只相邀同携的手再不似当初有伸出去的执着。
      他与她的此生,就这样了吧。
      于是,叼了玉管嘴儿,隔了烟烟袅袅,景沄目送过往云烟,一时茫然,无言道别。

      内殿寝宫。
      放置床榻的玉雕垫脚台上,尸体余温未散。天女跪在死者身前念诵祭文,神色肃穆虔诚。
      “观吾之命,执汝之道,尽矣。”
      一如既往,郁子如影随侍在她身后。待她完成安魂仪式,他上前收拾善后,一个朝内室去,一个往门外退,安静的擦肩而过。
      他从不问本性算不上慈悲的她为何执着于引渡因其而死的亡灵,即便死者生前曾是欲置她于死地的刺客。
      她也从不问貌似弱不禁风的他为何总能够轻易制敌,哪怕对方是可以悄无声息独闯禁宫重围的绝世高手。
      很多事情都不是言语能够替代的,不允许,也不需要。如是三年来,彼此已经习惯了沉默相处,有时平如止水,有时如履薄冰。
      大抵,世上再不会有第二对如他们这般的主仆了。
      身形单薄的少年双手托抱起成年男子的尸体,一路踱向宫外池塘,脚下一如往常的平稳轻缓,不见吃力蹒跚。他感觉得到,手上的肉身正在迅速冷却,僵硬,腐坏。很快它就要烂成泥了吧?人世一晃而过,尘归尘,土归土,化作一滩沉甸甸的垢物,自他指间滑落,扑通扑通沉淀到水底。待到来年花季,同样的污浊中又能妖娆出一池莲花来。即便以血为生,即便诡艳逼人,莲依旧是莲,见者无不要赞赏一声清雅绝尘。
      生死轮回,亦不过如此。
      返身,在大殿内外都看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淡定自若的心顿时惊跳一下。
      她又去那里了。
      那个传说中生养且埋葬了历代天女血骨的地方。
      瀛洲顶,祈子树。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冢,一脉蜿蜒流传,多少红颜枯骨。
      山色空茫,苍天古木上没有花叶果实,只有满树玲珑。夜雾里,玲珑无风自动,宛如女子悱恻婉转的哀歌。她攀附在树根间,衣裳拂过之处,莲花朵朵盛开。吸食天息地脉的莲通体透黑,蕊中含光,妖异非凡。那分明是不祥且罪恶的,可郁子一点也憎厌不起来。
      一树玲珑,一地莲花,一生荒凉。少女躺在影影绰绰间,指尖抚过无数明媚年华的余烬,先世天女们的仙灵似萤火忽明忽灭的环绕枝头,叫人敬畏,迷惘,亦悲伤。
      她埋下面庞,呢喃的声音很低,一直沉入水底,湿漉漉的空洞。
      她说:“还要多久才能明白呢?”
      “我已快撑不住了。”
      “唉,你可在?”
      “姐姐,姐姐,姐姐……”
      一遍又一遍,不断呼唤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那张脸偶尔流露无声的寂寥,唯有孑身孤独的孩子才会拥有那样的神情。
      相传,天女向来是一脉单传的。
      她们不是凡胎俗骨,不懂七情六欲,自然也不能生育。
      天女的根就在祈子树这儿。百年祈子,一夜结果,纯正仙脉得以如此延续。
      唯一一次意外起于五百年前,祈子树在收获期结出了不祥的孪生果。双生凶兆果真引发瀛洲动荡,先是时任天女死于反叛者的侮辱下,后是邻国将这座灵山视作俎上鱼肉。最终,天女末裔长大成人,姐姐当上伪天女灭了北溟诸国,妹妹远嫁异乡亡了瀛洲血脉。一对姐妹,终结了天女一族的神话。
      然而,谁又清楚这些传说的真假呢?或许世上根本没有过天女,残留在瀛洲山上的仅仅是来自远古的绮思遐想罢了。
      就一如郁子眼前这个女孩子——她没有姐姐,或许正因为渴望太深,才会当真以为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着亲密无间的牵绊吧。
      被现实逼迫得喘不过气来,谁不愿对世间种种美好心存向往?就连他也曾想过有个可爱的妹妹该多好,哪怕要被狗追、被人打才能讨到饭养活她,但终归是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温暖牵挂。
      都是些年幼时不切实的妄想,而今忆来,反倒庆幸自己依旧没拥有什么足够视若己命的珍宝。独自一人把十来个漫长严酷的寒冬熬过,即便下一刻了断此生,他也可以瞑目,走得坦坦荡荡。
      因为,世上没有谁是一定要依赖谁才能活下来的……
      “天女大人,迟早有一日,你亦会懂这个道理。”
      郁子没去打扰她,隔了一段距离,沉默而谨慎的守望山下夜阑人静的宫池。手里一盏宫灯烛火拉拽出他长长的影子盖在她身上,像是一床厚重的被子,终于令她安心睡了过去。松眉展颜,似是一夜无梦。
      郁子忽然感觉失望,想起自己不得不留在高高的朱红宫墙内,面对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由鲜活到死寂,心绪更加紊乱忐忑。
      是从何时开始,她终于褪下华美的花衣,吐露出苦涩的蕊?
      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
      对了,是冬至。一年中最短暂的昼,最漫长的夜。
      那个名唤翼非的少年便是台师送来的毒药,让她心甘情愿饮下,孕育黑色的莲花。
      祈子树下,少女为一朵毒莲,哀悼完整个冬至夜。

      [注]:
      #曙暮辉:颜色。以暗纹针底编织,靠光影叠加突出,可变幻奇妙白色。
      #织秘:书。记载纺织编结等布艺技法的古籍,大半已失传。
      #鲛人:又称氐人,人鱼。《海内南经卷十》:“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无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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