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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瑟前生 ...

  •   郁子是被吵醒的。
      活生生的害人精,果真害得他连个好觉都睡不长久。
      耳朵贴在温暖洁净的颈项上,女孩发怒的声音分明吵得他无从安睡,他却生不出丝毫厌烦怨愤。
      ——为什么?
      明明看来比他更小的孩子,反倒一口一个“小孩”的叫着他,亲昵,亦着实张狂。
      她用细腻的嗓子说一些有违礼教的话,可惜凶狠不足,听了只觉可爱。
      不过,这真是天上派下来的孩子么?她破口大骂那帮死狗的良心怕是一早也给净去了,嚷着要把乱吠的畜生全部煮熟掉,最后把所有讨厌的人都给赶跑,四周转眼间便清静了,冷寂得可怕。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他蜷缩在香软瘦小的怀抱里,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为什么?
      眼角余光瞥见大片血腥,沾湿她的衣,她的足,她的发。
      是他的血,从没料过自己体内会有这么多血,混浊的血源源不断流淌出来。
      心惊肉跳。
      一个偏执的想法,让他挣扎,慌不择路,但也力不从心。
      “别动!还要给我添什么乱?!”她余怒未消,有些赌气的叫喊。纤细的臂更用力把他往上提,像小小的孩子抱起完全不适合自己的大娃娃,吃力且笨拙。磕磕碰碰,到底把他安置到了床上,全不假他人之手,一点也没意识到怀中搂着一具命在旦夕的弱骨,一用力许是会碎成灰。
      可是……别……
      精致柔软的床似暗□□蝎的金色流沙,他心无着落,又是一挣。然后,脸上似是滴到了什么,烫得很,惊得人。仙人不都是无泪的么?那么,究竟是谁在哭泣?
      他僵在她怀里,终于不敢再妄动。
      ——为什么?
      心底藏着很多很多的话想问她,终究仍是一言不发的沉溺下去,溺到深不着底的细沙里。
      溺死了,也罢。

      垂地的水纱后,是一对极致迷离的影子。
      织锦华美,长发旖旎。
      潼婴睁了一双美人眸,含笑不语的望着女孩儿。望着她,不知怎的,就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下山,他不是黎煞国的台师,她也不是黎煞国的天女。生活就像师父笔下的水墨画,渗透慈悲而又妖异的写意,没有季节更替,没有生命轮回,是纯然静止的美。
      而她,她的危险及残缺,便属那一派风清云淡中的神来之笔。
      这么多年了,竟是依然如故。微翘的唇尖,湿润的眼眸,静默的侧脸。他曾经在西冥湖底,看过无数次的她的样子。其他几位师兄弟都当她是深夜无眠,便坐到湖边乘凉透气,只有他明白,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只有生气时,她才会是这副模样,永远都不会在人前表露出来的模样。
      因为,那是弱点。
      师父曾经说过,七情六欲非常奇特。有时它们是要害,应当小心藏下;更多的时候则是武器,合该物尽其用。在这一点上,他们总是被教导要学会收放自如。就如眼下这般,即便看起来确有几分在生闷气的意思,她倒未必真的心有不快。悲伤的时候,亦然。
      潼婴垂首,手触摸上她的发。一缕发,白胜雪,看似无瑕,里面又藏了多少心机?
      “听说你今天罚了几个老奴才,还把所有人都赶出宫。这样的失态可别再有下一次,莫忘了眼下不比过去,你已经是天女了。”
      “天女……天女应该当个耳聋眼瞎的残废,不能让那些角落里的丑陋肮脏玷污这一身高贵圣洁,就如同台师大人一样。”她缓缓的说,缓缓的回首,视线停落到那只抚摸发梢的手上,又缓缓的摇头,“不,台师大人是不一样的。您不需要纵容那些龌龊行径,您只不过……正好有一双操纵黑暗的手。”
      潼婴的手任丝丝缕缕的发如水一般自指间流泻而下,然后顺势扶上她的下巴,轻柔抬起。
      “你是在怪我吗?我若早知天女大人是这个如此悲天悯人的善人儿,又怎舍得放任那些渣滓污了你的眼呢?”
      她吃吃的笑了,抚上他的衣襟,动作亦是同样的轻柔:“不,您错了,您又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下巴上的手不再温柔,捏出疼痛的痕迹。
      她不再言语,放在衣襟上的手亦不再离开。
      深殿内,郁子平躺在床上,双眸失神。
      良久,依稀听见一声叹息渗透殿外层层叠叠的帷幔:“缘……你这飞缘呀……”
      床帐顶端大片镶珠缀玉的繁复锦绣,令人愈发头晕目眩了。

      “你要尽快好起来,不然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总不能本末倒置的。”
      推说之词。
      现下整个禺疆宫里,谁不知天女把贴身的宫女近侍全退了回去,就连君上有意再赐亦再三被拒?所有人只当是天女年纪尚幼,不喜大帮跟班尾随。至于天女所偏爱的宫人,亦不过与之年岁相仿,许是被当成玩伴了。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自然该有些任性的权力。
      再过几年……
      终归要镇国祈天,再没有无拘无束的日子。
      伤愈后,郁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当了天女身边的宫人。
      又过了数度春秋风雨,天女仍是小女儿心性,郁子却已长出少年风骨。前者并没有过添改人手的意愿,后者亦没再返回修葺好的遗墨楼,这倒引来朝堂大臣们的非议,一会儿上书“天女仪仗甚为匮缺,恐遭天怒”,一会儿又奏“独用宫者是为藐视仪制,亦有损天尊”,终于惹得照帝狠狠批了一顿,尔后七门中人再不敢对天意妄加揣测。久而久之,众人对此都逐渐淡忘。
      唯独郁子仍记忆犹新……
      景照十三年。霜降。
      帝女花凋谢后,天便彻底冷下来了。仅剩瀛洲池中的芙蕖仍不分季节的绽放,全因那个女孩儿居住在此的缘故吧。
      想起她,少年不禁抚上自己的脸庞。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垂敛的眸角左侧下镶的是一枚翡翠泪痣。鬼门关走过一趟后,面上便留下如此印记,像是欠了谁似的。常听人说,一万情泪方能凝成一枚泪痣。却不知,这一万情泪是自己流的,抑或他人留的。
      寒更乍响,子时已至。她若再不出现,怕是今夜便不打算回寝宫,要待明夜他来候着接应了。
      乘舟,收桨,随水漂泊,身边只有水中莲影相伴。郁子目视前方,看不到尽头,瀛洲山上夜雾总是太重。
      禺疆宫中鲜少有青石铺的宫道,取而代之的是大泽水。宫墙之内的大泽无处不在,连贯禺疆宫掖各个角落;宫墙之外的大泽四通八达,乃是北溟百川源头。他的主子或许已由这片大泽水去往不知名的仙境,从此流连忘返。三年岁月并没让天女定下心来,她依旧爱在四方规矩的天空下给自己找乐子。
      而郁子,在天女身侧随侍三年,早已学会等待。
      深夜无星,几支晚莲擦船而过,开得红艳欲滴,看了总觉不祥。远处忽有荷枝无风自动,破水声由远及近,跟着船身略一倾斜,郁子转眸,就见船头多了一抹亭亭玉立的纤影。
      不着片褛的身子,雌雄莫辨的体态,有如泛了一层水珠润玉的明光,雪白长发铺散下来,更显晶莹。
      “夜寒,莫受凉了。”郁子垂敛眼眸,展开事先备好的千重衣将这具细瓷一样的幼小躯体严实裹紧。耳畔听得缓缓一声吐息,似疲倦的松了一口气,又似莫可奈何的轻叹。
      天女不喜毛裘,甚至对禽羽兽毛带有几分厌惧。当年礼官呈上御赐的银狐雪貂等稀有皮毛时,她曾泪流不止,惊叫连连,当即避入莲花池底。直到台师赶来软言安抚,相陪数日,方才将她劝了出来。之后,照帝特意遣使者前往东方寻得火宵草,以无缝法织成千重布,总算帮她抵御下北溟漫漫冬日的严寒。
      那时郁子便开始感觉,她的任性或许不全出于孩子气,多少也会有苦衷。
      毕竟,这孩子并非凡人……
      瓷白娇嫩的四肢全掩没在衣袖与下摆后,一件垂地长衣将所有举止动作限制在一个圈里,优雅淑静总要牺牲些代价才能换来的。饶是如此,穿了千重衣的身子仍显单薄,好似随时会乘风而去。
      她趴伏在船头,虽不置一辞,看来心情倒不错,想必今日是遇上什么趣事了。
      做主子的没有吩咐,当奴才的自不该擅作主张,索性由着这条小船继续顺流漂游。郁子坐在船尾,安静的面朝夜色,听彼端童音轻声哼唱自己的歌——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戏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孩子间传唱的歌谣含在她唇里成了一口酒,吟唱的面容上从不会展露半分神色,只是闭了眼,斜托住脸颊,慢慢品尝。醉了,声音便在那字里行间宛如蜻蜓点水,过水无痕。倏忽之间,远处不知是谁短促低沉的一笑,惊得蜻蜓纷纷散去,徒留涟漪在水面弥漫。放眼望去,前方岸汀一点星火忽隐忽现。船行渐近,浓雾层层揭开,一名男人披了长发单衣在树下回视他们。白色花瓣簌簌落了一地,仿若开过一生就为了此刻能铺在他的脚下。
      郁子心中一阵诧异——
      居然是他。
      照帝,景沄。

      [注]:
      #帝女花:别名菊,菊华,秋菊,九华,黄花。秋季开花,头状花序顶生或腋生,花序的大小,颜色和形状因品种而异。其中有九华菊,白瓣黄心,花朵阔大,枝疏叶散,青香袅袅,在白菊中是上品。
      #大泽:水。世上所有江河海洋的源头。《山海经》中记载,大泽方圆千百里,是星辰与群鸟的归宿,夸父奔日时在禺谷逮到了太阳,但也口渴难耐,饮河水仍觉不足,准备北上去喝大泽的水,未至大泽已经渴死。综上所述,大泽的位置在北方偏西。《海外北经卷八》:“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海内西经卷十一》:“大泽方百里,群鸟所生及所解。”《海内北经卷十二》:“舜夷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大荒北经卷十七》:“有大泽方千里,群鸟所解。”

      另,黎煞国的社会背景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神权主义国家制度,台师和天女类似于教皇和圣女,其名号地位低于皇帝,但实际威望高于皇帝。此时的黎煞已经统合整个渡界北方,可谓天下疆域最广的大国。不过由于北溟海占去大半,真正能住人的土地并无多少,加之气候酷寒不利生养,故而黎煞国其实不算富裕。北方多为民风强悍的种族,在黎煞国之外,还有很多不接受皇权统一又不具备国家制度的异部族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瑟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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