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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锦尊人 ...

  •   世界三分,以云泥为陲。云海之上,属浮界;云泥之间,属渡界;泥壤之下,属沉界。
      渡界有五山,其一为北方瀛洲。北方阴极而生寒,寒乃生水。瀛洲山有玄武天女一族,以水为本命。
      玄武神龟负书渡海,然,随侍天女擅离职守,仙衣惹尘,遂弃留之于人间,不复归。天女族裔善术不善武,固步自封百余年,终是难御外患。瀛洲之陲,西邻黎煞之国,西北与冽族隔北溟相望,腹背受敌,时局危如累卵,兵戈一触即发。
      瀛洲天女为守山河靖晏,甘愿潜于汹涌暗潮,隔岸观虎斗。
      北阴海泽地,浩瀚汪洋难掩险诈人心。

      ——《沉浮摆渡录-北之卷》

      (注:《沉浮摆渡录》用以交待架空背景的世界观,其中《北之卷》的内容与下面正文时代相差五百年,故而不可细究,否则会被误导。)

      -------------------------北卷一---------------------------

      景照十年,瀛洲禺疆宫一场大火烧出了一位再世天女。
      那个时候,他正在瀛洲。站在远离火源的背风处,目睹万顷宫池毁于一炬,于是无缘得见天女降临的一幕。事后常听人说起,天女在火海中如何让雪莲盛开,如何分花拂柳而来,如何笑出倾城美景时,他不是没有遗憾的。
      很遗憾,自己当时与那般奇观错身而过。
      也许正因错失了那一刹那,他才会一辈子都无法明白这名少女。
      不明白她在刹那间是如何迷惑众生的,让他们眼中只看得到一位天人仙女。
      而那,分明是魔。

      门离他只有十步的距离,只要迈开十步他便能摆脱这里,只要十步。
      反正现在众人皆为寻回天女而焦头烂额,他趁乱落逃一时亦无谁能察觉的。
      可他始终垂手静立在桥上,隔着那十步的距离,遥望门外的景象,有些木然。断壁残垣,焦木污水,不过是一片火后的余烬废墟,实在惨不忍睹。相比之下,门内却真真是世外桃源,天上人间。
      仅一墙之隔,天差地别。
      “你在看什么?”忽有女童清脆的声音问他。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老老实实描叙眼前所见。
      那孩子许是听得懵懵懂懂,接口又问:“好看吗?”
      “嗯,好看,十分好看。”
      “那你喜欢吗?”
      “不,并不。”
      孩子沉默了。他几乎能想象得出一个小女孩鼓起腮帮、目露困惑的模样,于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啊,笑了……原来你也是会笑的。”是那孩子略微惊奇的喃喃,“我还在想,万一让你住自己讨厌的地方,一辈子都笑不出来了可怎么好。”
      虽并不十足讨厌,但他对此处亦谈不上喜欢。
      面上浅薄的笑又没了下去。
      “喂喂,别不开心嘛。如果你实在不愿困在这儿,大不了我带你逃出去好了。”
      “逃?”他不解,似是真被这个字眼给“困”住了。如何能逃?天下偌大,要逃至何方才有他的容身之处?
      而在这样一座城中,亦不过是深陷另一座迷宫。若沉沦至尽头,再也无人能找到他了,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远远的,有宫人慌乱的呼喊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那些人又是划船,又是下水,又是传药,又是备衣,七手八脚全聚集到小小荷池水廊来,顿时便明白躲在荷叶下的会是谁了。
      这天下间把深宫禁殿视若游玩之地的孩子,还能有谁?
      他置身人群之外,冷漠旁观陌生景象。
      人影憧憧间,依稀看得见一个湿漉漉的小东西被无数双手高捧着从水中上了岸,再一路簇拥向内院,浩荡喧嚣。数十衣着精致的高等宫人如众星捧月般围护他们的小主子,嘘寒问暖,或惊惶,或卑怯,或恭敬,或谄媚。然后,就在那一片纷乱的人情百态中,一道眸光让万象都黯然失色了。
      她看到他。
      他亦看到她。
      四目相交不过是转瞬即逝,更多的身影很快掩盖上去,隔绝彼此。
      可他从此记住了她。
      不因她的身份,不因她的言行,不因她的容颜,甚至更不因她的双眸。
      仅仅为了她当时在人群中看他的那种眼神。
      他想了一辈子都没想通,她那时为什么要那样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孩子,才会有那样一种眼神?
      那样深,那样亮,那样宁静。
      仿佛万籁俱寂,万物俱灭,独留一个宽广明净的世界。而整个世界便在她的一个眼神里,仅仅一眼,全展现到他一人面前。
      于是他从此记住了,她眼中的那番景象——
      即便,此后余生,他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见她露出同样的眼神。
      再也没有。

      天女能是怎样的孩子?
      肆意妄为的,无忧无虑的,自由自在的。
      时常把人群、围墙和礼教抛却脑后,意兴盎然投入一个人的游戏。
      这样很好。并非所有被深宫高墙围住的女子都寂寞哀怨。至少,她还拥有快乐。
      她坐在高殿上,小小的身子几乎全陷进流云椅的宽大软垫里,只露出一双脚在椅子外,不怎么安分的摆晃。那双脚,赤裸着,纤小透白,仅脚尖一抹娇嫩的粉红,如同才露尖尖角的初荷,迎着清新暖风,轻轻摇,悠悠荡。足踝上斜斜一串银铃便也随之响起没有节奏的调子,像夏日的渔歌夜唱,漫了几许幽幽冷冷的香。
      偌大一座宫殿里,跪了百来人,竟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只有铃音。
      只有荷香。
      只有衣裳玉石交替流转的华彩。
      十足的诱惑。
      可,没有谁胆敢看上一眼。不是目不斜视,便是俯首伏地,任那股子诱惑渗入心口子里,挠,搅,绕。
      活生生的害人精呢。莲郁屈膝跪在地上,整张脸都埋在臂弯下,光是听那一串零零落落的清音,脑子里就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很奇怪。那个孩子离得那么远,坐得那么高,可他偏生能明白她此刻的感觉——
      必是百无聊赖的。
      她想钻进荷塘里与鱼儿游弋嬉戏,她想站在屋脊上寻找飞鸟迁徙的终点,而不是如此刻一般,孤零零的坐在深殿高粱的阴影下,面对一大堆皇帝的赏赐,空荡荡的静默。
      无论人或物,皆看得出精挑细选的用心。隆重,华贵,也拖曳。
      照帝是重视她的。
      固然,依据礼法,天女须以最接近天庭的圣山为居。瀛洲山,作为黎煞乃至整片北溟的圣土,在一个月前的那场大火后,除了一座幸存的执明殿外,已是草木不剩。让新生的小天女入住几近废墟的禺疆宫,怎能不委屈?碍于礼法难违,照帝只得换着法子补偿她。
      可她坐在殿上,只顾玩自己的连环。
      三宫,九宫,十二宫,三十六宫。
      精致的银纹玉丝在她指间转动,纵横纠错,蜿蜒曲折,可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连极品的一百零八宫连环都被她破解了开来。
      毫无疑问,天女亦是个聪明的孩子。
      单纯的盘与套,被拆散的连环,丁玲坠落地面,看来不过是两件格格不入的物什。任谁想破脑袋都悟不透它们如何能缠绕出一百零八道结,难解难分。而今一左一右躺在地上,竟是失落且孤寂的,一如殿上任何一件宝物,号称举世无双,却不得主人欢心。
      一旁侍立的礼官听得连环被随手丢弃的声响,背脊冷汗直冒。下面的礼单尚有大半未能念完,之后的宫人亦需见礼分派,他上哪才能找来比一百零八宫连环更难解的玩具伺候小祖宗好歹“坐”完剩下的半道仪式呀?
      显然,天女大人已是再也坐不住的。
      “腻了。”她扁起嘴巴嘀咕一声,拍拍犯酸的手,漫不经心的四下环顾,身子一滑便跳下椅子。
      银铃纷乱,女孩提起裙子开始奔跑,跨过台阶,越过人群,循着自己的感觉而去。那双脚是如此轻盈,好似世上从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约束得了它们,就连裙摆细碎的流苏都为之感染鼓动,不断翻滚和舞蹈。
      上苍怎忍心将她弃在天境尘下?
      照帝怎忍心将她锁在禺疆宫中?
      世人怎忍心将她关在瀛洲山上?
      这样一个孩子,合该要驰骋于浊世之外的。
      不过,如今这座大殿内,原来还有一样存在挽留得住她的脚步。
      “你。”突然偏过的头,睁大眼睛,凑近来一个劲盯着地上的人直瞧,“你是谁?”
      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她脚边,裹了宫衣素服的背脊一副副弯曲朝天,放眼看来不过似一块块灰色的石头铺满门庭。
      他也与众人一样将自己“铺”成灰石头,谁又能在遍地石头中找出一块同样不打眼的石头来?可她问得这般突然,靠得这般近,他如何也装不出事不关己的模样:“奴才是打理遗墨楼的守书人。”
      玲玲几声,她转动脚脖子,似乎不满,但又在他身旁蹲下来,难得的有耐心。这是不合礼法的举动,但礼官更怕自己一出言规劝就会把好不容易肯留下来的小祖宗气跑了,只得在边上干着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一时间,整个殿内的人像是都憋住了气,气氛诡异至极。
      “没问这个,我是还不晓得——”女孩一把甜甜软软的嗓子,揉弄得人耳际发痒,“你的名字呢?”
      名字?
      眼前是不足三寸的滑石地面,他纹丝不动的趴伏,看一方小且灰暗的地面浮动朦朦胧胧的影子,竟也看呆了。很久没去想自己的名字,因为很久没有谁问过他的名字。日子久了,倒真给忘了。
      是谁。
      你,是谁呢。
      “郁。”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无起伏的答道,“有耳之郁,大人叫声郁子便可。”
      “有耳郁。右耳,幼儿,诱饵……到底要保护我,还是拯救我?”她喃喃自语,忽而回眸一笑,“又或者,你是来诱惑我的吗?”
      说罢也不在乎谁的应答,留了一室惶恐,翩然而去。

      你是来诱惑我的吗?
      很久之后想起来,方才发觉,她那时不经意说出的其实是谶言。一句话,八个字,道尽了一个人的一生。是他,或许,也是她。
      并不意外,一夜未完,有些面生的管事公公便来遗墨楼将他领了出去。所谓遗墨楼,仅是一面焦黑的地,上面搭了准备赶工重建的桩子。除去炭灰尘土木屑,并无半点墨香。于是离开时,他也没有丝毫留恋。
      灯笼里昏黄的烛火在夜风中乎明乎灭的晃动,棉底的宫靴踏在青石上全成了落地无声。
      很安静,静得让他不由得忆及曾经见过的她眼中的世界。
      突然觉得,不管等待在尽头的是什么,他都无所谓了。
      枯井也好。毒药也好。或者直接一块坟头,几丛乱草,怎样都好。
      至少这一次闭眼后,就能睡个安稳觉。隐隐的,竟是有些期待起来。
      饶是对死亡再无所畏惧的人,走到尽头,仍旧几近崩溃。
      比死更难熬的是什么?
      生不如死。
      他之前经历过一回,正因为受过,那股子战栗才能刻骨铭心,莫齿难忘。
      狭窄憋闷的冷房,浓重污臭的血气,丑陋狰狞的利器。
      屋里几个面白无须的老男人们中,传出尖酸刻薄的讥讽:“居然连自己的主子都敢勾引,怕是这身子还没净个彻底吧?”
      他不出声,心知就算自己辩驳了也枉然。很顺从的由着那些人架住自己,套上粗实的铁链。认命,闭眼,但愿真能一觉睡到尽头,安安稳稳,不再醒来。
      就为那一句在头顶高高盘旋的话。
      一句话,足够了。
      不知怎的,日间那个念头又冒出来。活生生的害人精呢。他想放纵自己再笑一次,还没来得及扯动唇瓣,已痛晕了过去。

      [注]:
      #玄武:神。武,黑也;冥,阴也。玄武,通玄冥,龟与蛇交,镇北方,主风雨。《楚辞•远游》注:“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龟与蛇交曰玄武。”《文选•思玄赋》曰:“玄武宿于壳中兮,腾蛇蜿蜒而自纠。”《后汉书•王梁传》:“玄武,水神之名。”
      #禺疆:神。字玄冥。《海外北经卷八》:“北方禺疆,黑身手足,乘两龙。”《大荒北经卷十七》:“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
      #莲:亦称荷花,《诗经》称“荷华”,《说文》称“芙蕖”,《楚辞》称“芙蓉”,《本草》称“水芝”。《群芳谱》称“水芙蓉”,以别于陆上的木芙蓉。其蕊曰菡萏,果实俗名莲蓬。有迎骄阳而不惧,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质。

      另,世界观简述——类东方神异文化背景,世界非圆形球体,而类似天圆地方。正如《沉浮摆渡录》开篇所记载,分别有浮、渡、沉三层。顾名思义,浮为上浮,天庭神人仙灵所在;沉为下沉,冥土地狱轮回归宿;渡为摆渡,上下之间凡俗人世是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锦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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