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春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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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岛上有一丘，名曰背甲。背甲丘内有一虚，名曰辰冬。辰冬虚中有一人，名曰太母。
冽族登上鲲岛有多久，太母夫人便已活了多长。可以说，冽族能在沉寂许久后复苏兴盛，其中很大一部分功劳应归于太母夫人——
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唤出鲲，保住冽族十余人的性命。
彼时北方极地已被黎煞大军的乱箭屠刀团团包围，冽族人插翅难飞。最终只有十来个孩子从成年族人的尸堆中爬出，其中一名不及豆蔻的女童带领全族仅存的遗孤移居鲲岛，总算在更为天寒地冻的北溟边海为冽族延续海民的历史。
一晃，四百余年便这么过去了。
猎衣的襟口并未系紧，几瓣落英飘入大敞的素底单衣上，白里透出淡淡的紫色。冼半沙抬首仰望头顶的树，绿影菲菲紫白香，原来是苦楝。这几株苦楝，不见枝开叶阔，却少说都有六丈高，与山外同宗迥然不同，想来也活过四五百年的岁数了。
因为生在四面环山的地下虚底，要争夺一线天中仅有的光和雨，它们才拼命生长，竭力靠近去么？
正这样想着，他便被钻入一线天的蒙蒙细雨找到，发束与猎衣都润出一层朦胧光亮。
今年的春雨来得比往年都迟啊……
冽族之人也似苦楝，总不会服输。此次与黎煞国的战争势在必行，为复仇，更为生存。出征将领的名单都拟妥当了，计谋这么多年，仿佛就等着而今一刻。
大长老已经九十有四，老朽削瘦的骨撑起大件及地的褂袍，几乎快被压得散架，颤悠悠的高捧卷轴呈现于太母夫人座前。
一双使女的手揭起一角珠帘，另一双使女的手伸来将卷轴接了进去。半晌，帘后传出太母夫人的声音，不比大长老的干枯虚浅，听来犹似古潭，沉稳且幽缓。
这位陪伴冽族已有四百年之久的太母夫人，只问了一句话：“船王半沙，你看如何？”
大长老愣了，座下众将愣了，就连半沙自己也愣住了。
这句话说得精巧，既可当作向大长老推举半沙为出征人选之一，又可当作问半沙对此番战前布局的看法。然而，无论哪一者，在太母夫人问出那番话之前，原本皆是与半沙毫无半点干系的。
半沙姓冼，虽与冽族王权世家多少有些沾亲带故，可关系毕竟隔了几代，故而虚顶一个“船王”的封号，并无实权。他当惯了“食水者”，总觉得四海皆可为家，不愿拘泥于一方天地的争权夺利。鲲岛旧臣庆幸其识时务，看重其称霸四海的实力，却更忌讳其位列数国重金通缉榜首的恶名昭著。
船王冼半沙不过是鲲岛之外的人物，为冽族复兴推波助澜的一道障眼屏蔽。登上鲲岛，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可显然，太母夫人并不这么想。
“太主说得极是，此次若能得船王助战，胜算必定又大上几分。”不等大长老出声，座下已有心思敏锐的人附和道。大长老佝偻着背，脑袋也似随脖子缩进背影里，花费好半晌才吃力动弹着点一点，嘴上不说，但深表认同。
却在此时，又有人进言反对。大抵是含沙射影半沙前阵子归岛的损伤惨重，不足服众，虽然当着太母夫人的面，措辞委婉了些，只道：“……船王近来分身乏术，况且临阵改军，牵连颇多，多少不太妥当。”
无端生出一场口舌争战来。
唇枪舌剑，不见血光，却能伤人于无形。
世上最狠毒的利器不过如此。
冼半沙伫立在侧，冷眼旁观一众长老家臣在辰冬虚的殿前争议纷纷。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必然也各有各的一番权衡估量。
嘲讽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不显丝毫端倪的面容，最后恰巧对上珠帘后老妪睿智炯然的双眼。
半沙不觉尴尬。实事求是而已，何必心虚？于是坦荡收回视线，有些失礼的径直告退，不欲参与浑水烂泥间。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对帘后长者的尊敬。
从始至终，不置一辞。
辰冬虚外头，雨势渐大，略带咸味。
顺手拂去衣袖沾湿的苦楝花，抬起头时，半沙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大步流星，拾阶而下，远远就见背甲丘下十来名冽族巫师围住一位少年，布局施咒，严阵以待。
今日还当真荒唐，虚内在斗官，虚外就在斗法。
归溟之水怒了，裹泥扬浆，数条螣蛇交织成穹，直贯向旋涡中一人。那少年单单举臂一扫，易如反掌的降伏住势如千军万马的洪流。水柱遇阻翻涌，在江面高空刹那相撞，壮烈且骇人。
少时，众巫法力告罄，铺天盖地都只剩下雨，倾盆的暴雨。
半沙感受豆大的水珠砸在身上的疼痛渐渐变成麻木，隔着苍茫雨色，居高临下，眯起了眼眸。
不记得哪年夜里，观江枫渔火，听古刹寒音。他一时兴起跃出自家船队，登上湾泊酒舫，举杯邀月。不想在船上还能碰见几位风流非凡的人物，没有通姓名攀交情，只需与他们把酒畅谈山外之山，海外之海，天外之天。
何其恣意纵情，恨不能沉醉在漫漫长夜里。
唯有一人独醒着。
少年扶剑坐于船首，挡住清冷夜风与孤寒波光，似老僧入定，留下一身极薄极静的影子。
半沙一抬头便看见了漆黑萧远如无形的背影，自也要心下赞叹一声，只有这般大气洒逸的主人家才带得出同样风骨不俗的少年郎。
一见到那少年的背影，便什么都明白了。
背甲丘下，归溟江中，倒映出一抹似曾相识的背影。少年回身，一点点收拢那副无坚不摧的影子，落入旁人眼中的，又是另一番锐不可挡。身穿武服，头戴兽面，手上抱的是一件火烧水浸过的破损污衣。从水里到岸上，无视环伺四周的巫道重兵，他抱着那衣裳，穿过层层阻隔，直达半沙跟前。
面具下的眸子，剔透无色，满目皆是参尽生死的冷寂。
“……是你。”好半晌，半沙在与那双眼的对峙下，吐出一句无意味的话。铺天盖地的水在面上都凝成霜，露不出任何动静。
少年对他托起手里污衣，只说：“交予鲲岛太母。救她一命。”
不卑不亢，无敬无惧。
衣里原来还有个单薄得不显见的女孩，惨不忍睹，气若游丝。半沙接手，垂首望过去，瞳仁几不可见的缩小，转瞬敛眸掩下异样。
救她？凭什么？
他复又回眸，那少年却已在众人的惊呼中，展开背后巨大羽翼，腾空而去。
天，放晴了。
似乎有许多声音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此起彼伏，分明响亮却并不清晰。
怀中女孩轻得不留几分斤两，唯有寒意源源不绝的隔着衣物传到半沙臂上，让他忽略不了她的存在和生命的流逝。
突兀明媚的阳光，刺得他闭上眼。
忽而在想，如果那一夜能酣然长醉，再也没有天亮筵散，未尝不是件好事。
景照十五年，季春。
船王手下一百八十余人并冽族飞骑精兵三十余人于年前海难中神秘生还，押送禁犯安全返岛。
辰冬虚外，众人与船王汇合，击掌搏臂，过命的兄弟交情尽在不言中。
（注：冽族作为并不依附于黎煞国的族群，自然不使用照帝的年号。此处为了行文方便，简化了此细节，以免混淆。年号、国名等规范化的称呼会在冽族正式建国时确立。）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没来由的听到水玲珑在反复回响。
赤足踩在地上，落下斑驳的血印子，飞缘竟是浑若未觉，被依稀铃音吊着，只顾一路寻去。
鲲岛的荒山野林不比原先瀛洲山上布了阵法的帝俊竹林繁杂多少，叫她在此听音辨位，闻香寻机，自然游刃有余。
曙暮辉，千重衣，隔着几树重重叠叠的苦楝花看去，恰似霄中树端一朵轻软的云，飘过无痕亦无声。
月华直直流泻下来，映得飞缘遍体银光。白耀，顿时便蒙住了她的眼。
眼前有无患铺地，有帝屋筑栊，有神护结锁，每一件俱是降妖除魔的神物。
难怪芍葬未零这么多日了仍未能现身，原来根本不是寻不着她，而该归咎于这里有如仙境圣地，叫道行不足的妖精们靠近不得！
禁卫森严的林中，夜一如既往的静谧。所有神物将一座拘囚重犯的笼槛团团包围，一根根双掌不能合握的牢实木栏间，依稀可见柔白的华光温柔滑过，像一只畏寒的可怜小动物在风中瑟瑟发抖，又像一头有灵性的优雅神兽任夜风梳理自己的毛发。
是槛花？
抑或笼鹤？
飞缘怔怔凝望前方，如临深渊，寸步难移。
许是太静了，玲珑似催魂的潮汐，细细碎碎，一声叠过一声。
那每一声中却只得一个名字。
同一个名字，肝肠寸断。
年幼时，听到此般呼唤，飞缘总会快乐的应着，分花拂柳，倾身侧首。
然而今夜，这不断被念着的名如同深深扎入她双足的桩子，一下重过一下。
萧疏重影后，一支纤白透骨的手探过槛木，牵带出一截杻链，在寒气中无力的划了一道弧。已经被血锈染成绀黭色的污垢刑具，相互擦撞，居然会发出清脆灵透的声响。
如此格格不入。
记忆中的少年优美静好，与这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形销骨立的模样亦是格格不入的。
他口里含了无限水色春光，痴痴哭笑，已然判若两人。
“缘。”
一枚泪痣悬在眼角，犹若喜极而泣，又似悲从中来。
“飞缘。”
嶙峋扭曲的五指，执着于竭力的靠近，终究握紧了一抹妄念。
“缘呵飞缘。”
最是空虚，亦最是无望。
觊觎经年，她终于食到了他的欲，不知怎的，却有些情难自已，悲喜交加。
意乱情迷是不能被允许的。
赶紧硬生生抑了下去，余留一些很久以前的印渍，仍历历在目。
犹记得阎王挡在面前发话，声如洪钟：“汝为何执迷不悟？”
那时她不答反问：“若能顿悟，怎会成魔？”
对最后的宽恕不屑一顾，毅然决然，只身下地狱，从此不得超生。
多少轮回，一晃而过。
回首顾盼，却再不见岸上与自己擦肩错身的过客。
“郁，原来你也入魔道了……”
究竟为何，才执迷不悟？
时值春日末季，树上苦楝花开得愈发颓白糜烂。无绝异处，然一见之，辄有离别可怜之色，是不可解。
[注]：
#虚：本义是大土山，文中指山内巨大的洞窟。辰冬虚四面环山，仅顶端有一线天，光线极暗，生有天然地下森林。
#苦楝：又称白楝，落叶乔木。高二三丈，叶为二回或三回奇数羽状复叶，互生，小叶长卵形，有锯齿。春末枝梢分枝开花，五瓣，淡紫色，或淡紫近白色，复总状花序。《广东新语》言其花可入香，宋神宗温成皇后阁中所用之香料，不用沉檀麝香，而用苦楝花、松子膜及荔枝皮。苦楝之果实如小铃，名金铃子。《花镜》：“一种鸟喜食之，故有凤凰非楝实不食之语；一种鸟不食者，欲名苦楝子也。”《荆楚岁时记》谓蛟龙畏楝，故端午节用楝叶包粽，投江中祭屈原。张蕴咏楝花诗云：“绿树菲菲紫白香，犹堪缠黍吊沉湘。”本诗咏白苦楝花，从“飞花如雪”着笔，抒伤春之情，故小序云：“一见辄有离别可怜之色。”作为二十四番最后一候的花信风，楝花开过后春天就结束了。
#无患：栌木，一名无患者。《古今注》：“昔有神巫……能符劾百鬼，得鬼则以此为棒杀之。世人相传，以此木为众鬼所畏，竞取为器用，以却厌邪鬼，故号无患也。”
#帝屋：植物。神木，与魔相克。《中山经卷五》：“有木焉，名曰帝屋，叶状如椒，反伤赤实，可以御凶。”
#神护：植物。异草，类似护门草。置门前，人过，草必叱之。《初学记》：“置之门，每夜叱人。”
另，姓名。
姓氏名字体系是严格统一的，通常而言，名中隐含有命盘、身份或其他极具代表性的特质，姓则限定了本质根源。故此，初次见面者会根据情况单报上名字或姓氏。（如，飞缘，她不报姓，因为相比之下，她的名字不会惹来更多麻烦；又如，冼半沙，他倘若想昭显地位，可以单报自己的姓，问题是他不屑于此，甚至有点引以为耻。）
当某人姓名与当地传统规则有出入时，原因可能为：一，外地异族；二，出身不佳或不详或不祥；三，为避祸或添改命数；四，有其它意义。
北方姓名的特点在于多带有水部，若是水族则会多带有鱼、虫等部，若是仙班多会在名号中隐喻玄、冥、寒、北等义。
冽族人取名多选用带有两点水的字，族姓“冼”；瀛洲人及大部分妖族取名多选用带有三点水或雨字头的字，最高姓氏为“沧”（即天女一族的姓氏）；黎煞人取名多选用带有四点水或水字底的字，国姓“黎”。
其余各地的姓名特点均为后话，在此不赘言。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一春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