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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弦语似 ...

  •   命一众侍女敛下妖气,隐身相随,以保片刻安宁,飞缘边听她们回禀这些时日的状况,边在海上履水而行。她知有人跟在自己身后,洇水尾随。她行,他行;她停,他停。已有一夜一日了,她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毅力,凡人洇水想来比妖魔施法履水更耗气力。不过,佩服归佩服,独没有丝毫“助人为乐”的想法,她甚至连头都不回,自顾自的赶路。
      受伤后更容易饥饿,如果寻不到食物充足的人群,她怕是也会活活饿死吧……
      日过中天时,水天一线处,岛屿隐约的墨影已淡淡浮起。自嘲一声:“祸害遗千年。”少女掠过连绵浪潮,踏过珊瑚尸骸,疲倦的倾附上沙滩,释放自己的神识……
      捕捉不到鲲的气。
      像一叶莲盘,衣裙铺散,浮在浅海上舒展自己麻痹的经脉,有些木然的望着海阔天空,心里头竟是什么思绪都没有。不能回想,也无从想起。
      再如何辉煌宏伟的楼阁,到头来都不过如此吧?倾覆倒塌之后,一地断瓦残垣。徘徊在废墟中的,除却低呜风吟,便只剩无底空虚。
      心中囹圄,亦然。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海潮把另外一位难兄难弟冲上了岸。黑色的乱发,黑色的长裤,黑色的水藻,一齐暴晒在烈日艳阳下,活脱脱一滩烂泥。
      休息够了,飞缘才有心情靠过去,绕一圈。嗯,好落魄的一滩烂泥。可惜人一旦脱险,求生欲便淡了下去,原本她还盼着能饱餐一顿呢。不满的撇撇嘴,转眼她便兴致大消,拔腿欲走,希冀能在天黑前找到渔户人家或者城镇客栈。至少,今夜要温暖,要平整,要有一张床。
      前脚刚迈一步,后脚却抽不起来。回首,垂眸,淡漠与阴冷对峙。
      男人咬牙切齿:“害死我那么多弟兄,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想看?”啪,甩手丢给他一把匕首,少女因熬了一夜而略显病态的脸上扯出满不在乎的笑,“有本事就自己动手来挖,老实说,我也蛮想看看呢。”
      冼半沙闯荡四海,周游列国也有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妮子。看身形年纪尚幼,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动起手来更是惊天动地。他昨天早就察觉自家船上混进了不请自来的娇客,还想着反正是个小姑娘,不足为惧。她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到抵岸下船,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她若是倒霉暴露了踪迹,那么,要不就把她赏给手下消遣,要不就丢到海里喂鱼。这年头,都一样,谁都有自个的难处,谁都有自个的倒霉。
      岂料,航行不出一日,霉头先寻到自家头上来……
      飞缘暗叹,对方疑心已起,想来现下不好轻易脱身。要杀人灭口么?若是因此惊怒了鲲,她怕更会得不偿失呢。
      小姑娘哪知这锢住自己足踝的力道已是十足十的,她稍微借用咒力便可挣开。男人根本无余力使匕首动武,却一时间瞒天过海,让她误以为遇上个深藏不露的主。
      僵持不下,半沙积了些疲倦,左右思量,缓一口气来又道:“你这颗心暂且留着,连命一起都算欠我的,别想赖账。”
      “何来的账?我想赖也没得赖吧?”
      “六艘船,整船货,尤其是七百二十九条命,只要你一人抵,着实是太便宜了!”
      “生死有命。这档子烂账你尽管找你的仇家算去,诓我一个小姑娘家没见过世面吗?”飞缘冷冷嗤笑。
      虽只得三言两语,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是当真引得半沙惊诧连连,不敢再小觑了小姑娘。
      看出他的犹疑,飞缘索性大方的替人解惑:“一非客船,二非商船,三非军船,四非鬼船,至于五嘛——这等规模的远航船队既然以上皆非,难不成还能是渔船?”比完五指,两手一摊,好似万分无奈,“那么,你手下的就只够格当个贼船。贼船的仇家可就多啦,尤其还是您,船王,洗劫四海,树敌天下。”
      而今,即便听见一个垂髫之年的孩子轻易识破自己身份,半沙也没多大意外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这等年少奇人不多见,但并非没有。
      “我自认出门伪装隐蔽十全,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还望指教。”瞳仁不着痕迹的凝神,所谓请教更似拷问——她的足还在他的掌内,随时有脱臼的危险。这次返航,在半沙船队的随行舳舻上秘密搭载有一队飞骑精兵,以及他们押送的囚车。莫非昨夜海难跟车中囚徒有关?那么,偷渡到主船上来的妮子又会知道其中多少猫腻?抑或,二者之间纯属巧合?
      “这个嘛……”少女神秘兮兮的凑过去,忽而嫣然一笑,“当然是女子与生俱来的本能。”
      冼半沙一愣,为近在眼前的妩媚。他倒听不懂何谓“女子本能”,只觉她变幻莫测,不可捉摸。
      若论貌美,世有修罗女艳冠群芳;若论凶残,世有罗刹女闻名天下。可这少女,较之修罗罗刹,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到底——是何来历?
      阳光普照的海滩上,男人面色无恙,惊涛骇浪留在了微眯的眸底。

      使计脱身,一行数妖先寻了处静雅的林子宿下。孤岛谷林里了无人烟,这一宿,飞缘饥肠辘辘,辗转反侧,愈加倦于动弹,终是饮下好些泉水配以妖精寡淡的欲念果腹,渴睡的闭了眼。
      服侍娘娘睡下,未零端起杯盘退到屋外。浣离芍葬随后跟出,一女垂帘,一女掩门,双双返身时,就见小丫头捂下嘴中笑声,独露一双盈盈眼眸。
      显而易见,她必然又想起日里的好戏来了。
      浣离没好气,狠瞪未零一眼,内里满满全是告诫:“至于笑成这副德行么?娘娘刚歇下,切莫惊扰放肆了!”
      未零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可那毕竟是船王,被娘娘随便信口雌黄几句,就给唬弄一顿,实在好好玩。”
      “船王又如何?一个男人罢了。”浣离挑剔着对于琴师而言胜过性命的指甲,斜眼望向未零,“今日若换作你上阵,莫非连个男人都诳不住?真如此,日后你还是莫再以‘雪女’自称了,免得有失自家颜面,亦害我等妖精蒙羞。”
      话虽刻薄,听来却极有道理。可怜未零被说出几分委屈,胡乱接话打岔:“……好歹也是人中杰瑞,当初我们之所以挑了船王的船渡海,不正是顾虑到混入鲲岛后,许会有用得上他的一日?”
      “那厮既然有能耐活到上岸,想必也能继续自生自灭的。不然,堂堂船王亦不过如此。他那点能耐,我们不借也罢。”
      “倘若船王熬不过今夜,倒未必不是件好事。”斜里忽而插来芍葬的话,一向婉约的嗓音里竟多出几许阴沉,“莫忘了,经此一遇,娘娘跟船王已然结下了过节……”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

      未零在窗檐下挂风铃时,飞缘笑出声来:“你自己做的么?”
      自空桑重逢后,这是未零第一次听到娘娘的笑声,不比以往的轻灵娇俏,只是淡,淡若扬花飘萍,听了叫人觉得心平气和。未零忍不住回以一笑,手指轻轻触动了风铃:“是未零用树上结的雾凇做的,在娘娘跟前献丑了。”
      “好像雨玲珑呢。”
      “雨玲珑?”
      “用鲛人泪珠雕成的铃儿,挂在树上,风一吹便玎玲作响,而玲珑上的眼泪是永远也不会融化的。”
      话音刚落,就见雪水沿着风铃的冰管啪的坠了一滴在窗棂上。未零不服气,手一挥,又让水珠凝结,嘴上忙道:“娘娘若是喜欢,未零就在这林子里挂满雾凇风铃,保准不比那雨玲珑差。”
      “好,把这林子打扮亮堂些,定会漂亮许多吧。”
      剔透的冰晶铃管相互敲击,似乐器一般清脆动听。晨光斜斜的掠过薄冰在木墙上晃漾,落下的光影一如飞缘的笑声,分明轻轻浅浅,却又清晰可见其间沧桑悠久的年轮纹理。
      这树屋来自芍葬化木而成的幻象。居室虽简陋,但置在树上,一来安全隐蔽,二来清雅幽静。尤其贵在住得高望得远,窗口正对上林子深处一线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天涯,寻常人家想住都未必住得上此等仙居雅斋。
      记不清是以前何时,她依稀听谁问过这样的话:“……你还想要什么?”
      然后有一个乖顺的童音回道:“我吗?嗯……就这样一直活到老,摇齿落发,寿终正寝。”
      “小姑娘家的,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梼杌觉得不好?哎,其实我原也没明白那么多的,可如今想来,真觉得那种日子才是求之不得的啊……”
      直到脱口而出,自己才惊悟不已。她想要的人生,原来和姐姐奢求的快乐一样,都极简单,也极渺小。
      飞缘想,假若此时此刻轮到自己来回答,她还会说得如那孩子的话一般模棱两可么?
      不。
      她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
      飞缘想要的东西,有双臂环抱得住的大小。一片海,一间房,一个伴,皆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揭开袖子,便能把它们贴身藏下。谁也不会落下谁,谁也无须与谁分别,谁,也忘不了谁……
      呵,若真能在此平平安安住完一辈子,倒确实是不错的。
      她莞尔,游神种种,侧首欲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能说什么呢?自己的身边,从未有谁问过她的愿望为何。
      纵使千言万语爬上心头,亦无处应答。

      幽幽山涧,悠悠吊桥。
      身穿紫红狐衣的女子正坐在摇摇欲坠的长桥中央,黑身白额的天狗亦趴伏在柳暗花明间看她抚琴自乐。只是偶尔,那双浅得近乎透明的眸子会望向盘天古树上开启的一扇菱花窗,与少女四目相交。
      冰一般的妖兽之眸。
      冷,密不透风,波澜不兴,更叫人胆寒。
      可是三天前,这只天狗还曾整个儿缩成毛球在自己怀里度过风雨春秋。
      世事如棋,局局新。
      飞缘收拾心思与目光,淡定自若的投入身前棋局,与芍葬对弈。
      一黑一白的子,一横一纵的线,简简单单,分分明明,棋盘中却是暗藏了无穷尽的玄机。
      在棋艺方面,芍葬虽不敢自诩已达出神没化的地步,但也不易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没能料到娘娘年纪轻轻,竟可堪称是她千年来难得一遇的棋士。教她棋艺的药巫说得对,这世上总是天外有天,不可妄自托大了。
      你来我往,布阵四方,几番僵持下来,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
      不知何时已是日薄西山,窗外吊桥上的琴声断了。飞缘和芍葬浑然忘我的斗棋,仿若未觉。一阵冰消瓦解后,未零的惊呼在她们耳畔乍然响起:“娘娘,浣离她……她把翼非……”
      “我知道。”
      “娘娘……这样好吗?”
      “未零不乐观其成吗?”飞缘手拈一子,含笑放下,想必是走了一步好棋,留得芍葬去伤脑筋,她举盅抿了一口清泉后,兴致渐佳,又道,“浣离是紫狐,翼非是天狗,虽非同族,却也般配。他们若两情相悦,又有何不见得好?”
      “可……”袖子下被一股力道轻扯住,未零垂首,就见芍葬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令她不得不咽下口中的话。
      放任浣离带天狗远走高飞,说到底,娘娘也是为翼非着想。
      与其待在她身边,随时面临梼杌来袭的威胁,倒不如去任何一处荒郊野地养伤,总归要安全自在得多。
      只不过,此番将得失轻重度量分明的心思,到底该说是用情至深,抑或薄情至绝?
      芍葬有些心不在焉了,相比之下,飞缘依旧气定神闲,手上又拈一子,冷静的让最后一举杀着轻轻落定——
      这一子,逆乾坤,放下之际,便引来二女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不是为惋惜胜负已出,而是棋盘正好从落棋的边缘塌碎了几格,令那枚夺胜的棋子跌落,无处容身。
      “可惜,毫无立足之地,倒是我失算了。”飞缘大感意外,看满地玉残,藏在繁密羽睫后的瞳一时透不出半点心绪。
      局面乍起乍落,芍葬更加接受不了自己的反败为胜:“娘娘这么说就错了,这局看在旁观者那儿最是清明,不妨问问未零,便知孰败孰胜。”
      未零本就被吓懵住,对上二者盼等好戏似的眼光,声音梗塞半晌,才被掘出来,慌乱的摆手道:“观棋不语!观棋不语!”
      就这一连串的“观棋不语”复又惹出了飞缘的笑意。那笑里,有轻快,更有了然。
      一场盘碎使得成败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此局,终归无解。
      冥冥中,必是有些命盘也早已注定。
      “芍葬,既然我输了,自会履行先前赌约的。只待北方的事儿告一段落罢,你随我,再待一会便好……”
      飞缘低头,抬起自己适才放置棋子的手。
      黑紫的花瓣里探出五枚指头,拇指与食指白润而纤美,余下三指则是细致尖锐的银饰。藤蔓交织出妖娆的纹路,环绕在臂上,诡异得似有生命。一株祈子树的余枝,被精通药理医术的芍葬植到她身上,替代了右侧手臂的残缺。常人初时瞥去,会突感右手怪异夺目,久了倒觉得是极为耐看的。
      这具被师父喂食孤魂野鬼的千万执念才得以养出的魔体,原来也并非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她用师父悉心呵护的它,成全了自己一时的私念。
      师父,会怪她吗?
      仅仅为救下一介凡人。
      怪吗?
      不太清楚。
      值不值得?
      更无法清楚。
      让翼非把魔的碎片吞入腹中,又究竟是福是祸?
      无论如何……都已不能再归复当初了吧。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
      至少这辈子不管分隔多远,他们总有一部分是要生长在一起的。
      藕折开,丝仍连着。
      即便想断,也断不掉。

      景照十三年,季冬。鲛人大战黎煞,败于帝台之棋下。
      景照十四年,孟春。封渊复失断水惊鲵,梼杌自瀛洲破山而出,大乱黎煞。台师遇刺,命悬一线,闭殿奉天祈福。
      景照十四年,仲夏。朝廷数位身居要职者先后死于暴疾,一时间人心惶惶。
      景照十四年,季夏。危宿门奉旨查案,直禀圣上,言指虚、女、室三宿门收容叛党,有叛国之嫌。未几,虚宿门上奏反指危、斗二宿门通敌卖国,致使年前与鲛人一役中黎煞国损伤惨重。
      景照十四年,孟秋。疑案未决,七宿内讧,濒临分裂,朝堂一盘散沙。
      景照十四年,季秋。影卫于帝行宫内擒得刺客死士五人,不及囚拷,一干乱犯服毒自尽。除却刀柄弧钩,衣角鳞纹,无其余蛛丝马迹可寻。
      景照十四年,孟冬。水始冰,地始冻。玄武天地不宁,北溟边际有鳞蛇旋龟之船,载以百歌百舞百金百玉,遍布汪洋百川,安镇神灵。
      镇灵船隐没于水天尽头,是为海祭。
      冽族,黎煞国史上最大的宿敌,在北溟海上销声匿迹四百余年之久后,终于这一场盛大海祭中——
      重新现世。

      [注]:
      黎煞官制有七门(部/阁/局),按玄武七星宿之名。职权范围并非完全独立,相互间各有牵制,相辅相成。
      斗:主兵防(包括军队武将,战事,兵器等)。
      牛:主户源(包括人,田,渔,牧,财,税等。)
      女:主礼宫(包括祭祀,礼仪,后宫,女官,歌舞乐。其中六尚女官为,尚宫,尚仪/席,尚寝,尚衣,尚食,尚工/艺)。
      虚:主虞秘(包括山泽鸟兽,方术-指医、占卜、星相等方面,神器等)。
      危:主刑度(包括刑,法,罚等)。
      室:主吏治(包括官,教学-指文、数术等方面,修史等)。
      壁:主工技(包括手艺,土木,锻造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弦语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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