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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未恰 ...

  •   当瀛洲大乱,国难当头的时候,未零正在空桑的水畔芦汀,侧耳倾听一曲《蒹葭》。
      说是水畔芦汀亦不尽然。
      水是沉寂百年的雪,芦是精雕细琢的冰,眼前大片景致全来自未零记忆中的芦羽飞霜。
      风摇芦雪,萧疏淡荡。她又凭借心中念想,开始以冰雪凝结烟柳长亭,锦花桥廊,寒萤扑灯,游鲤跃水……甚至,还有种种藏在帷幔重影后的曼妙身姿,多情容颜。
      是了,记忆中的禺疆宫应是如此,若能再添些许花香鸟语便更似那落在瀛洲山头的人间仙境了。
      未零本是空桑极地里的雪女,被台师降伏住,不得不在黎煞的深宫度过许多兢兢业业的岁月。彼时她刚修练出人形,性未凉,心未淡,原该是妖精一生最逍遥恣意的几十年。可这一段锦绣繁华却被锁在宫墙后,蒙上太多纷纷杂杂的尘埃,逐渐暗淡。
      后来,台师终是把未零和另外三名侍女送去了天女身边。不过搬一处宫居,换一位主子,未零想,往后行事皆以天女马首是瞻总可以少招点罪的,再不济,也就忍让一下小姑娘的无理取闹。
      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罢了,还能把她空桑雪女欺负去了不成?
      却不料,那殿台上高坐着的,竟是魔。
      娇嫩的身躯,细软的童音,明净的法眸。
      见了四只妖精,单用一句话便化解去她们命里的禁咒——
      “要留要走随你们,以后自己拿捏分寸,莫再被台师逮到就是。”
      一时间,饶是她们当中道行最深的芍葬也看不透魔的心思。
      可她把自由还给了她们,妖魔鬼怪之流一向甚为看重的自由。即便上一刻,魔还是让妖精避之唯恐不及的危险,在施恩助她们逃出牢笼之后,这古怪神秘的魔,终究成为她们眼中的娘娘。
      妖精,素来是有恩必报的。
      大恩不言谢,性子急躁的化灼也不多说什么,当下抱拳为礼,风风火火的飞走了;另二位姐姐,一个贪恋宫中富贵,一个则独爱深苑静雅,自愿以宫女之名随侍在娘娘身侧,备不时之需;至于未零,到头来却惊觉自己即便跃出了高高宫墙,也是无处可去。
      那么,多少年来她对囚笼生出的怨怼,又是所为何来?
      娘娘让她想清楚,莫在事后留存悔憾。
      未零暂且在禺疆宫里住下了。她活过四百余年,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不比空桑的广漠无忧,不比皇宫的压抑拘谨,在瀛洲山上,她能感觉到的是远离流光年华的迷茫失落。
      每日彷徨在大泽畔,迎接黄昏时分的江风与霞光,以及装载水歌穿莲过桥的扁舟。未零并不精于音律,日复一日听去,不懂天女在扬声吟唱什么,但仍会觉得好听,引得她神往。一些悱恻缥缈随婉转悠远的童音清唱而出,由行船破水之声沥沥弥漫,隔山绕海,盘旋荡漾。有时,连孤芳自赏的浣离也会按耐不住抚琴轻伴,相映生辉,令整个宫中劳碌一日的人们都听得痴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仿佛天女的晚唱近在耳畔,可待歌声渐远,未零回神寻音,空桑冰水上,萋萋苍苍,影影绰绰,除却雪白芦苇又哪能觑得到什么少女身姿?意犹未尽下,蒹葭倒真似植入听者心头,根深蒂固。
      当日正是这一曲《蒹葭》让她隔着水烟浩淼,依稀看见自己曾经在天之尽头伴水而居的生活。
      她,原来是思乡了。
      之后忙向娘娘跟两位姐姐辞行,连夜奔向阔别多年的故乡,心头缭绕不散的,便是那一曲天籁之唱……
      空桑水畔,未零会心一笑,转身欲回山上去,却被吓住。她造的冰雕屋脊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横抱长琴的女子,那不是浣离又能是谁?
      女乐师目朝芦花胜雪的远方,指尖在琴弦上流连忘返,眉目间隐然浮现几分萧索迷离。想来,她亦忆起大泽暮色中的一曲《蒹葭》长歌,有所感染吧。
      未零已走到檐下,仰首照面:“什么风把女宿门的大乐师给吹上门来的?终于受不住宫中闷气了么?”
      浣离恍然从芦花胜雪的景致里回神,对上未零的眼,一如既往的倨傲冷淡,无意应答。倒是她身后走来另一女子,且行且摇首:“我们还是莫再用宫里的虚职互称为妙,今时不同往日,若在外头跟官家扯上牵连,恐会招惹祸端。”
      “芍葬姐姐?”相较于自恃甚高的浣离,平易近人的芍葬更能赢得未零的惊喜。
      芍葬点头,可面上的肃穆比起浣离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我们是逃出来避祸藏身的,本没打算累你沾是非,可现下看来……唉,未零是有所不知,山外头早闹翻了天,也就空桑这儿还保有一片青空霁月呀。”
      “这说的什么话?到了空桑便是到了雪女的地盘,不来找我,莫不是看不上我未零的能耐?”
      “有没有能耐,可不是信口开河就成的。”浣离忽而冷冷挑刺,“别真等到救急的时候,你反倒拖起后腿来,那才真是长进,有能耐了。”
      雪女委屈不甘,正欲反驳什么,但见琴弦被乐师信手拂过,在一连串破碎的乱音中,她隐居净土的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

      帝俊竹林在封渊之北,其竹,大可为舟。
      沙棠神树在帝之下都,其木,可以御水。
      斩一截帝俊弧床,雕一只沙棠沉箱,床叠箱,箱套床,便是造出一叶箱子似的扁舟。
      铺下浣离收集来的雪莲,盖上未零编织成的千重,再由芍葬摆列逆生逆克的禁式阵法。
      “这样……应当能保得几日安宁了吧?”眼见芍葬完成咒语,未零随之也松下一口气来,仿佛适才凝神施法的是自己一般。
      旁边冷若冰霜的浣离看不过,颇为挑剔的接口:“那么几日之后呢?我们费尽心思也只做得到如此地步,几日之后,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梼杌寻上门来,坐以待毙?”
      未零嘴一抿,对于年轻雪女而言,光是听闻四凶的名字便有一种不可言明的震慑感。
      一时间,三位侍女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垂眸看符咒护佑隐藏住的箱子,或者,又什么都没在看。
      莲香充盈,流光溢彩。箱里装了无价之宝,白裳女孩与黑毛异兽。二者一如多年前的相互依偎共枕,分明美好安详。然而,这已不能再称为婴童似的沉睡了。他们的梦中,早已少去当初忘川水上的纯真无垢与璀璨恣意,多添经年累月下来的伤痕累累与迷失怅惘。
      二月天,空桑依然有雪落下。一朵一朵,棱角分明的微渺剔透的花,簌簌积叠起来,填充时光的天堑。填平了,便什么都没有余下,不过一块一无所有的地,死寂空旷得可怕。

      鲧,是一尾鱼。
      室宿门的教书先生曾对她们引经据典,娓娓谈起古书上所写的丑陋大鱼。
      凡人哪知神异灵怪间的史实?
      真正的鲧,绝非鱼那般简单。它曾是北天帝之子,后被火神祝融烧死,死不瞑目,神识化身为梼杌。那是在上古四凶中赫赫有名的一头邪兽。因顽固不化,无恶不作,最终被帝台之棋与断水惊鲵双双镇压在封渊下。
      “原本娘娘取走帝台之棋也无甚大碍的,可后来连断水惊鲵都被莲郁那贼人拔去,梼杌才趁机冲破了封印。”
      瀛洲,《沉浮摆渡录》上记载在册的渡界五灵山之一,亦被传为玄武天的基石支柱。它在梼杌的怨愤下,七天之内彻底的不复存在。
      流落于北溟的坠天仙灵,从此皆要流离失所,无处容身。
      瀛洲崩溃,北方将现破天之兆。
      “……毁掉瀛洲,梼杌下一个要除去的威胁想必便是压制了它千万年的灵气。”
      “然而现在,无论封渊神池、北天神器或者两大神兵的气……”
      都是硬生生被娘娘受下了。
      “即便避过梼杌,娘娘的身子亦无大碍,但,也算不上好。”
      确实是算不上好的。
      残缺的手臂,尚且可凭借浣离芍葬二女移花接木的本事,用祈子树的残枝修补上去。可她体内至寒至苦的灵气呢?
      那数道交叠的气,之于仙人确是大增修为的灵丹妙药,可之于妖魔鬼怪,却是百害而无一益的毒!
      即便是世上最善医术的药巫树精,对仙毒也束手无策。
      “或许,我们可以出海。”始终若有所思的芍葬忽然道。
      “出海?”浣离冷笑,“海彼端多的是我等的天敌,你是叫我们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个好胎么?”
      “不,不去南边的海,”芍葬不恼,似成竹在胸,一字一句,坚定明确,“我们应当北上。”
      再往北,是为北溟边海。海水始终无边际,一路坠下断崖,朝沉界冥土浩浩荡荡的涌过去。
      北溟海里有一大如岛屿的上古鱼精,相传为古代冽族的守护神,名唤鲲。
      若真论起这北方天下可与梼杌旗鼓相当的神异灵怪,自然当属鲲了。
      芍葬认为,愈接近鲲,愈有几分应付梼杌的胜算。可浣离不以为然:“终归不是我北方土生土长的妖精,恐怕你是听了什么讹传吧?众所周知,四百年前,鲲早已化鹏,飞去南方朱雀天。莫忘了,倘若北溟仍有鲲守护着,冽族亦不至于被黎煞先祖赶尽杀绝……”
      “我若说,冽族仍有后人呢?”芍葬勉强笑了笑,那笑里有种说不清道不尽的古怪,“当年冽王暴殪,其族人看似被黎煞赶出邻陆,退无可退……可这世事无常,总有个变数啊。”
      “他们还能绝处逢生不成?”
      芍葬不答,反倒问起旧事:“可记得几年前郁子被娘娘看中后,台师曾命我去探他的底细么?”
      压低了的腔调里,是潜藏在深海的玄虚隐秘。曾经有一个古老的海生民族,背井离乡,以鲲为家,远游北溟,隐居边海。
      那,原该是何等惬意逍遥的日子。
      只可惜,总有些前尘桎梏叫凡胎俗骨放弃不下。
      郁子当初终究是年方十一的幼童,心智再如何非同寻常,在妖魔眼底还是落了蛛丝马迹。芍葬顺藤摸瓜,一路追寻而去,然后发现……

      梦里听到那个他的声音,悠然在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乏味的古籍,总是靠他变着法子不留痕迹的传授,点点滴滴,潜移默化。
      原本无心向学的幼魔,到头来,竟成了同门中最博学多才的一个。
      全都是因为,那个深藏不露的他呀……
      飞缘睡去了瀛洲,睡去了空桑,睡去了虖沱。
      当她醒来时,在一艘远航海船上。
      船正驶往鲲所在的方向。
      飞缘是被饿醒的。
      瞳仁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凶狠怨恨,只有婴儿一般毫不加掩饰的渴望。
      饥饿。
      饥,不择食。
      闻到食物香味,便醒了。
      魔,以欲为食。即便是梼杌的杀欲,之于魔,亦属一等美味。
      她环住犹不能动弹的天狗,似拖拽一条垂地的毛皮被子,鬼魅一般自底舱的沙棠沉木箱中爬出来。
      避开周遭耳目,隐身踏上海面,足底生莲,如履平地,潮湿的海风将飞缘足踝上的银饰吹拂得玎玲作响,婉转吟唱出一种触景伤情、恍若隔世的惆怅。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是在远离海洋的地方度过的了,这辈子一直活到今夜才第一次见到海,却又隐约明悟——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尚不知海为何物时,她已悄然恋上它。
      一如恋着一个家。
      为什么?
      此刻正在脚下芙蕖后连绵起伏的,不过是大片一望无际的荒凉亡国,就如同黑夜,有着深邃莫测与诡谲危险。
      望洋兴叹,久而久之,甚至会觉得自己也被大海同化。
      北溟海,似乎属于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
      故事。已经过去了的事,永不回头。飞缘不咸不淡的笑,满意自己现在的游刃有余,却又莫名彷徨。许是因为历经了太过漫长的远走他乡,她无法自抑的回想起方壶山的西冥海子吧。那里,毕竟是她的家乡。
      夜晚海洋总是寒冷而孤寂的,尤其在遭遇海难的时刻。
      海难,并不寻常,大群海怪深夜来袭。
      一只只酸与大鸟展开四翼,在空中盘旋笼罩,发出令人恐慌的尖叫。诸怀和狍鸮纷纷跳上甲板,以角刺撞,以爪扫荡,竞相争食人肉。海上男儿虽说多是些绞发裸臂的健壮汉子,但毕竟不比猎手,随着海怪应接不暇的连番上阵,寡不敌众的水手逐渐有些吃不消,再这样下去必定会全船覆没。
      借着冬夜无星,天光暗淡,飞缘明目张胆立在远离修罗场的海浪上遥遥观望。
      这便是梼杌送上的滔天盛宴吗?
      夜空下倏忽一阵巨响,整片大海亮如黄昏。血色火莲燃烧着迎风招展,栩栩如生的开满整支船队,逼得海怪惊慌退避,亦逼得水手纷纷跳海……
      曼波青烟中,纠结出一抹巨大阴影,轰然腾空,朝飞缘直面侵袭。依稀间,除却一张迅猛逼近的血盆大口,她全然看不尽那庞然大物的边际。梼杌的杀气,排山倒海,甚为凛冽。
      随侍的几只妖精抵御不住,现出原形,在坠入汪洋之前被女孩安妥收回袖中。以千重衣小心将天狗隔绝在寒露夜风之外,她二指并拢于身前,口中喃喃驱使师父传授的禁忌玄术。莲,仿若在深宫泥污下沉睡过一个春秋,复又挺立起铮铮傲骨,破水而出,无所畏惧的迎向暴烈凶残!
      妖魔鬼怪间奉行的狩猎便是如此,若非你死,唯有我亡。
      她倒要瞧瞧,今夜谁才是谁的腹中餐!
      却在此时,怀中血肉突兀挣扎一下,飞缘顾不得大敌当前,惊忧低头,只觉眼前一黑。猎猎风啸包裹莲丛,擦过尖尖花瓣,不过带起几环清濯涟漪,过水无痕。那风来得快也去得快,待她回身探去,浸泡在夜雾中的海天已无任何异象可循。
      背后的海上,唯有水手还在徒劳的抢救船只,或与残存妖怪殊死搏斗。一句呢喃,割开焦臭与腥浊间的伤口,任潮湿的风自口子涌入,吹散混沌郁气——
      “观吾之命,执汝之道,尽矣。”
      轻盈的,少女单手在空中完成一圈圆,枉死亡灵便在五指莲花上完满了。水面浮尸逐一沉没,在气泡的簇拥下,纷纷投奔海底死寂。那般无牵无挂的姿态,好似解脱。
      飞缘收手抚摸怀中兽毛,抚去它无知无觉中的躁乱。舌尖犹未餍足的舔过回复些许血色的唇,胭脂朱红上似有一股鲜润腥味。

      鸟飞兽散,人去船空。
      是夜,流连在海洋上的,只余几丛依附于断木残桨的菡萏,薄如琉璃的花衣透出些许昏黄幽光。
      菡萏含苞,犹自待放。
      看不真切的景致,仅仅是盛筵之后,伶人来不及拭去的残妆罢了。

      [注]:
      #雪女:居深山,似人,色美。常把入山男子吸引至无人处,诱以接吻,将其冰冻,取魂魄食用。雪女之子名唤雪童,可带来初雪。《清嘉录》记载,二月初八山地必遭风雪,乃雪山女归省所致。
      #帝俊竹林:植物。《大荒北经卷十七》:“丘方员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
      #沙棠:植物。《西山经卷二》:“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鲲鹏:北有鲲,南有鹏。一说大鹏金翅,是为朱雀属。《庄子•逍遥游》:“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酸与: 鸟。《北山经卷三》:“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六足,名曰酸与,其鸣自詨,见则其邑有恐。”
      #诸怀:兽。《北山经卷三》:“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角、人、耳、彘耳,其名曰诸怀,基音如鸣雁,是食人。”
      #狍鸮:兽。《北山经卷三》:“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兒,名曰狍鸮,是食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一未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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